安家在当地虽然是个小户,但早死的父亲留下了六个男丁,安书记排行老三,一门六支传下来,到了现在,也成了一个大家族。其他五个弟兄都没有多大出息,三个务农,一个做点小买卖,一个在镇中学当教员,但一个安国庆就撑起了这个家族的声誉,在他们村方圆几十里,包括镇北县城,安国庆都是“市里的大官”。报信人少了刚进门的随意,明白这不是在自己家里,眼前的安书记不是自家院里的“三爸”,就蜷在沙发上抽烟。安书记又问:“你奶知道不?村里人知道不?”安书记是个孝子,常回家看望老母亲。张子亮给他当办公室主任两年时间,陪同安书记回家就有三四次,比张子亮回自己老家看望父母都多。安书记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每次回家,车到村口就停下,张子亮陪着安书记步行往家走,路上只要见了乡亲们,男的肯定是一包烟,女人孩子肯定是一包糖,所以安书记每次回家,村里就像过节一样,一个传一个,不一会,屋里院里挤一堆人。
“我奶……可能不知道,没人给她说。村里人嘛?那警察一去……估计,都知道了吧。”报信人抬起头,犹豫不定。
安书记叹一口气,拿指头点着报信人:“四皮呀四皮,你和你爸咋看的羊,两个死人呀!五十只羊被人弄走,一点儿也听不见。”又说,“我的羊都敢偷,村里人还不笑死我。”
四皮——这名字倒好记。在张子亮的老家关中,那里把乡村的无赖、懒汉一概称作“死皮”,也就是死皮赖脸的意思。这“四皮”的父母也不知咋想的,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四皮有点委屈:“三爸呀,你是不晓得昨夜多大的风,北草地上呼呼的,房顶都快揭掉了。这么大的风,能听见啥?”黑金山区的风多,所谓“每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但像昨夜那样的风,也是少见,张子亮在被窝里,迷迷糊糊中也听了一夜风的尖叫声。
安书记估计没有听见,不出异常的话,应该是在金海大酒店套房里打了一夜的麻将。套房密封好,再加上麻将一打起来,注意力集中,再大的风也听不见。
但安书记的精力很好,第二天一点也看不出熬夜的样子。“心情好,精神就好。”安书记没少给张子亮上课,“人一定要有爱好,有了爱好才活得充实。比如我,爱好就很多。”安书记扳着指头算,“这个,旅游算不算?还有这个,读书。还有开会,还有调研。当然,有些是工作。工作与爱好相结合,更好啊。所以,我们一定要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张子亮已经习惯了安书记天马行空、云山雾罩的表述方式,附和着点头。
当然现在,再好的精力也扭转不了安书记低落的情绪。他烦躁地把烟掐灭,在办公室来回踱几步,对张子亮下令:“叫小刚子把车开过来……你和我一起走,通知金海大酒店,准备一箱酒。”
小刚子是安书记的专车司机。等他把车开到办公楼门口,金海大酒店已把一箱“三十年黑金春”送了过来。
一众人上了车。小刚子问张子亮:“去哪儿?”
张子亮小心翼翼地看安书记。安书记沉着脸,蹦出三个字:“公安局。”
安书记家里养的是小尾寒羊,这种羊早熟,常年发情,多胎高产,生长发育快,两年可以出三栏;个子又大,屠宰率高,净肉率占了四成以上;而且性情温顺,耐粗饲,是黑金山区养殖最多的一种优良的绵羊品种。
在安书记还不叫安国庆,叫“三狗子”的时候,他们家就是当地的养殖大户。狗是放羊的好帮手,所以从他们家老大开始,大狗子二狗子就这么一直叫下去。“安国庆”是上学以后娘请老师给起的名字。为什么要叫“国庆”?安国庆问他妈:“我是十月一日的生日吗?”老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手一挥:“差不离吧。生你时天都很冷了,也就是八九十来月份吧。”六个孩子,娘只记住了老大的生日。“老大是腊八节,没错——生到中间没劲了,你奶端过来一碗腊八粥。”后来一多就乱了。娘并不认为是个多大的事:“记得哪一年生的就行了,记得生日干啥?那一天受苦受累的是我,知道吧!”
男儿不吃十年闲饭。等到老大,也就是大狗子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大人放羊了。弟兄六个,一个比一个就差着那么两三岁,放羊的人手越来越多,羊的数量也就越来越多。
除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时期,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安家养羊的历史中断了几年。其他时间,他们家在村里是养羊最多的一户。安国庆虽然进城当了工人,有了自己的小家,但他是个孝子,城里离家大约一百公里,逮空就往家跑。他说是“回家尽孝”,老娘说是“离不了羊膻味。”瞒着老婆偷偷存的私房钱,都塞给母亲。母亲疼老小,又拿出来给老六贴补家用。老六也是个实在人,说三哥这样吧,你给妈的钱,我都给你记个数,这家里的羊啊,就是咱哥两个养的,你出钱,我出力。那些年,家里养的羊就没有下过两百。没想到进入新世纪,封场禁牧的政策越来越严,照老母亲的话说,“就是不给老百姓活路了”,安书记教育了几次,老太太换了个说法,“就是不让羊好好长肉了。”
所以现在,安书记家里也就只留了七八十只羊。养多了,顾不过来呀,“草是羊的娘,没草命不长。”北方半年有草半年枯,有草的时候好说,半年的枯草期,一只羊平均一天要吃五斤干草(青草四折一,六斤多青草才能晒出来),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斤,一个冬天,每只羊就得准备八九百斤的干草。整个夏天和秋天,老六带着一家人忙着割草、粉碎秸秆、储备草料,还时不时要雇人帮忙。一进入冬天,七八十张口给你张开“咩咩”叫,想一想都头大。所以每到年前,都要把一批成熟的羊只宰掉卖肉。安书记已经盘算好了,今年可出栏五十只。出栏宰杀一般都在冬至前,因为一来“冬天进补,来年打虎”,冬季就是吃羊肉进补的节令。二来临近春节,家家户户忙着操办年货,羊肉的价格也是一年里最高的时候。三来呢,一般家里,草料也就只给种羊和怀孕的母羊留到翻年开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过了冬至,天寒地冻,羊不好好吃草,一个劲地掉膘,等到来年春天,一只成羊少三五斤肉是很正常的事。搁以前,没有冷库,大批量杀羊,先要联系好买家。现在方便多了,杀多少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