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应龙其实是一家模具加工厂的高级技师,那是一家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老厂,刘应龙搭上了顶替接班的最后一班车。那年,刘应龙高考,差了三十多分,差距比较大,连补习的信心都给打击没了,成天在家晃悠,晃得老两口心惊肉跳,还说不得道不得。老爷子是模具厂的老劳模,那些天老头儿一回家,就把自己罩在烟雾里,话也不说,搞得家里一派紧张兮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惹得老头朝谁发作一场。
“应龙,你考虑清楚了,书是真的不打算再念下去了?”看到无所事事、转身想要回屋打算躺在床上继续发呆的刘应龙,老头儿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倒吓了刘应龙一跳。
“爸,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再补习一年,也是白搭工夫浪费钱。”刘应龙实话实说,他不打算欺骗老人,尽管这么做,看上去有些残酷。他知道老头儿做梦都想家里出一名大学生,但虚幻的梦境总归是要被打破的,那么,晚打不如早打,否则对老人的打击只能是不断地加重。
“唉。”老头儿仰天一声长叹,刘应龙发现,老头儿的眼眶微微有些潮红,他的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学习可不像打铁,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行。刘应龙站起身,他实在不忍心再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了。然而,老头儿却伸手示意他坐下:“我也考虑清楚了,实在不想念,那就不念了,怪咱家祖上没有烧那根香。可是,你也不能老这么在家呆着,我看,你还是进厂接班吧,我舍下这张老脸,去和厂长说说,估计问题不大,你看呢?”
其实这哪里还是在商量,刘应龙还会有别的选择吗?真要那样,岂不是太给脸不要脸了,尽管他心里一百二十万分不愿意顶替老爸的职位——干得好,大家也只哈哈一笑,行,小伙子没给老爸丢脸;干得不好,那可就是屎盆子乱扣了。说实话,老头儿的决定还是有些出乎刘应龙的意料,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老头儿是太爱那家工厂了,太爱这份工作了,多少年了,老头儿迟到早退的事情一向很少发生。刘应龙当时只是呆呆地看着老头儿,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老头儿似乎很满意刘应龙的答复,多少天来,脸上首次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进厂后要多向老师傅学习,记住,技不压身啊……”老头儿已然开始了言传身教,而刘应龙只看见老头儿不断翕动着的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
于是,刘应龙就像是包办婚姻下几乎被人强迫塞进洞房的新娘子,被动地成为了一名技术工人,而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期间,娶妻生女、申报技术职称……都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应该说,这是家里最风平浪静、也是最让人感到幸福的一段时光。然而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向风光无限的模具加工厂,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显出了它的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那时的刘应龙尽管技术上日臻完善,完全可以和乃父相比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刘应龙就好像一名过气的明星,根本没有他上台表演的机会。厂里的任务是越来越少,十天半月不见得会有一批像样的订单,直接的恶果就是拿回家的人民币长期停留在三位数,有的时候甚至还要拖欠。这显然和国家的GDP增长不同步,也和家里人的期望值不同步,吵架自然也就不可避免。
直到现在,凭良心说,刘应龙也对那名叫做何秋香的女人恨不起来。女人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耐看,特别是一笑,本来就有些朦胧色彩的媚眼更是眯成了月牙形,看得刘应龙一愣一愣的。应该说,结婚的头几年,这样的笑容还是蛮多的,刘应龙百看不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笑,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已成了奢侈品,女人的脸上拧起了大大的“川”字,看上去让人不禁想起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坎坎。刘应龙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自己的窝囊与无能,连买个柴米油盐都要掰开来算计,哪个女人的心里会舒坦?总想着困难是暂时的,厂子总有一天会有所好转的,盼啊盼的,盼来了最终崩溃解体的那一天。由于资不抵债,厂子最终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刘应龙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听说破产后的厂子被人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已然哑了许多天的厂区广播,那天突然发出了它久违的声音,通知大家到工厂办公大楼领取安置费。安置费?是的,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言外之意就是领取了这笔钱(包括以前所拖欠的几个月的工资)后,你就与这家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工厂两清了。那天的队伍排得好长,领到钱的和没领到钱的,脸上的神情完全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新的厂子当然还会留下一批人,可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面临着将来何去何从的问题,巨大的生存危机压得他们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刘应龙突然难过得想哭,觉得自己就像是解放前的难民,在排队领取那可怜的一碗稀粥。他掉头就往回走,后悔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然而等到他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的同样是满脸写着“绝望”的父母双亲,他们递到他手里的,是遗留在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那时的何秋香早就扎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她的脸上当然又有了那副迷人的笑容,可惜的是,笑容并不是为他刘应龙所绽放。那个男人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曾经苦苦追求了何秋香多年,现在终于美梦重圆。刘应龙就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城下之盟签与不签,既定的事实是根本改变不了的,在那一刻,他骤然发现,两位老人一下苍老了,老态龙钟的步履无疑昭示着已然步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接下来刘应龙便频繁地奔波于各大人才招聘市场,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一技之长找到一个合适的岗位。几次下来,最初的那份雄心已被一点点磨损掉,最后几乎消失殆尽。文凭、年龄,两项硬指标,仿佛两堵厚重的墙,将他彻底挡在了求职道路之外。然而真应了那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当刘应龙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时,沉闷已久的家里却传出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但那绝不是父亲发出的。他诧异地推开客厅大门,竟然发现老父亲正在陪着一位客人喝茶、聊天,父亲脸上的笑是讨好的,甚至是谄媚的,而那个人竟然就是模具厂的前任厂长、现如今该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章明。看到他回来,章明就像是这家的主人一样,大手一挥:“小刘回来了,来,坐,我正跟你爸聊到你呢!那天你怎么没去领安置费,正好今天我给你带来了,另外,有件事还想和你商量商量。”
“阿龙,快过来,章经理今天来,是想让你重新回厂上班的,这下可太好了,还不快谢谢章经理。”
“谈什么谢呢!小刘师傅能来,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知道小刘师傅的技术那是没的说。这样吧,小刘师傅的月薪暂定在三千块,干得好,年终还有奖金,明年再加薪。”
三千元,应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跟他在模具厂上班时简直没法比,听说如今的模具厂老树吐新枝,焕发新春了。让刘应龙搞不明白的是,同样是面前这个人,管理着同样的企业,前后的差异怎么就这么大呢?在刘应龙的潜意识里,好好的模具厂就是毁在了这个人的手里,现在让他去为这个人打工,去为他贡献从模具厂继承到的技术,从心理上他是无法接受的。因而出乎章明意料之外的是,面对高薪,刘应龙表现出来少有的冷漠与淡然。
“怎么,小刘师傅不满意?这样,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说着话,刘应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我常常想,我爸、我,当然也包括我妈,我们父子两代三口在模具厂干了几十年,最后就用这么一沓纸把我们像叫花子一样打发掉了,想想就叫人心凉。这么说吧,模具厂那块伤心地,我就是去开摩的,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阿龙,你个臭小子,模具厂并没有亏待咱,章经理不是亲自登门让你重新回厂了吗?”
“爸,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只喜欢以前的模具厂。”说完,刘应龙转身走进了里屋,将章明和老父亲尴尬地晾在了外屋。事后老父亲和章明是怎么商谈的,他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不久之后,有一次他在翻找电话号码时,在电话旁边的记录本里意外地发现了章明的一张名片,名片制作得很精致,头衔一大堆,他也没有细看,估计是老人留下了活话:那章经理,以后我再劝劝他,让您多费心了……等等的套话,刘应龙能够想像得到,父亲当时的神态多么谦恭。于是刘应龙只是笑了笑,还把那张名片放回了原处。但是,那天气恼之下甩出的一句话,却提醒了刘应龙,自己怎么就不能去开摩的呢?花个几百块钱买来一辆车,凭自己的技术收拾一下没问题,关键是开摩的又不需要上岗培训,时间又可以灵活掌握,不就是风里雨里辛苦点么,可还不受那份窝囊气呢!说干就干,前后不过两三天时间,新安小区门口等待趴活的队伍里就增加了一张新面孔。让刘应龙没有想到的是,在“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他意外地遇到了改变自己生命历程的女人——庞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