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刘应龙又眯瞪了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挪出庞彩凤的家门。就在他拉开房门、将要迈到门外的时候,庞彩凤却叫住了他:
“哎,我求你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刘应龙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认真去办那件事。庞彩凤本来在小区内承租了一个修鞋铺,她的前任老公是位手艺不错的修鞋匠,经过常年打下手的培训,庞彩凤渐渐也掌握了这门技艺。就在俩人心气儿挺高地打算把修鞋铺扩大经营范围的时候,一场意外横祸从天而降:一个喝醉酒的司机驾驶着一辆重型卡车直接开上了人行道,难得有时间休闲散步的两口子面对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一瞬间简直是吓傻了,根本就忘记了躲避。还是男人的反应快了那么百分之一秒,在卡车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奋力推开了庞彩凤,而自己则没有来得及惨叫,便被撞得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当场就没命了。剩下庞彩凤带着尚还在上小学的陈小鹏,苦苦支撑着修鞋铺,日子过得艰涩可想而知。当然,法院也秉公审判,责令肇事司机的家属给予了庞彩凤一定的经济补偿。但是庞彩凤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想动用那笔钱的,因为她知道那是丈夫用自己的生命为儿子换取的未来保障。可是,如今的小年轻,又有几个肯于去修补破损的鞋子呢?那绝对是既掉价又丢人的差事,于是庞彩凤的生意便每况愈下,都快到难以为继的地步了。于是,庞彩凤就想到把修鞋转为副业,仅有的那点活儿,靠晚上的空余时间就足够了,而白天的大好时光,她也可以去跑摩的,两份工作加起来,对付她和儿子的日常开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于是就想麻烦刘应龙给倒腾出一辆摩的来。庞彩凤知道,刘应龙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刘应龙还是心存顾虑,不管怎么说,开摩的都是一个危险的活计,刘应龙对此深有感触,庞彩凤的老公已然死于一场意外车祸,他真的不希望哪一天悲剧重演……
“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得一定给我盯紧了,要不然……”庞彩凤下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然而“蛮横”的语气却掺杂着过多的撒娇的成分,听得刘应龙的心里一动。
“彩凤,我不是不愿意去办,我就是觉得这活儿太辛苦,也实在太危险。你说在这马路上,行人咱要躲,刮着、蹭着谁,咱都赔不起。那些横冲直撞的大卡车咱更得躲着,否则就不是小事,何况还有城管三天两头来查,我是实在担心你,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要让你去干这个,我这心里……”
“可是不干这个,咱又能干点什么呢?”庞彩凤打断了刘应龙的回话,“阿龙,你也看到了,修鞋的生意实在不咋样,鹏鹏马上就要考高中了,而你家莹莹明年就要上大学,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是真的不想让你太累着了。”
这分明已是夫妻之间掏心窝子的话了,刘应龙实在是无话可说了:“那好吧,我试试看。”
看到刘应龙总算应承下来,庞彩凤不由松了口气:“哎,那你晚上还回来吃不?”
“不了,我得给莹莹准备晚饭,要不今晚你带着鹏鹏去我那儿吧。”说完,刘应龙迈步走下楼梯,继而传来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庞彩凤满意地笑了。
午后的小区门口停着五六辆车,有的人在发呆,有的人在打盹,还有两三个人围在一起扎金花,显见生意并不兴隆。刘应龙并没有发现小六子,也没有看到老蔡。刘应龙猛然记起,前些日子老蔡曾流露出想要退出的想法。老蔡这个人就是岁数比较大了,他属于“摩的族”里面的老大哥。说实话,岁数越大,心里就越打鼓,能够全须全尾地退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想,刘应龙的心里便五味杂陈,谁知道等待自己的未来又是个什么样子呢?几个人看见刘应龙来了,表情上不咸不淡的,仿佛刘应龙是个透明人。但刘应龙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不爽的,本来嘛,这就叫同行是冤家,摆在桌子上的就那么一块馒头(开摩的的活,在刘应龙的心里就是一块馒头,绝不是什么蛋糕。),谁愿意多一个人来分享,那轮到自己碗里的,自然也就少了一份,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想起自己刚入行时所遭受到的“礼遇”,刘应龙也就释然了,那个时候,三天两头的车带被扎、车座被偷、油门被堵……刘应龙都默默地承受了,每天只是不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营生,不主动去抢别人的活儿,可一旦别人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意,他也绝不会沉默。那一次,有一位乘客想要雇车,那时恰好排队轮到刘应龙了,就在他打开车门,露出笑脸打算迎接乘客时,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老蔡空车返回,一下拦在了他的前面,生生要把乘客劫走。这下刘应龙不干了,又不是人家乘客主动想要坐你的车,这简直就是欺负人,于是他当下就与老蔡争执起来,结果活儿自然又被别人抢走,而他们俩却打了个不亦乐乎,双双鼻青脸肿。可是奇怪的是,事后老蔡却主动与他和解了,后来俩人居然成为了好朋友,虽然谈不上无话不说,但至少在别人看来,他们俩是铁杆。
“哎,老蔡怎么没来?上午就没看见他,难道真的不玩了?”几个玩牌的人纷纷抬起头,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从火星上来的怪物,让刘应龙感到颇不自在。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对的么?细想,原来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有见到老蔡的影子,自己一心只想着多挣点钱,真的没有往心里去。如果不是惦记着老蔡手里的那辆车,他也许到现在也不会想起老蔡,刘应龙觉得自己越来越掉进钱眼里了。原来那个乐观豁达、乐于助人的刘应龙哪里去了?刘应龙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看我干吗,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几个分贝。
“唉,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排在前面的一位大哥方才略带惋惜地回应道:“老蔡家里出了点事,他那口子好像身体不太好,这几天正在医院检查呢!”
“在哪儿?”
“听说是肿瘤医院,不过昨天好像住进了地区医院。”
刘应龙的脑袋“嗡”地炸了一下,一时有些发蒙,他似乎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肿瘤医院”意味着什么,半晌才好像回味过来。凭良心说,自从他与老蔡和解之后,同行们也就基本不再找他的麻烦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给了老蔡一个面子,可以说,刘应龙能够在短时间内在“摩的族”站稳脚跟,还多亏了老蔡。刘应龙觉得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探望老蔡,已经相当不地道了,有了这个想法,他决定放弃下午的生意,立马去医院探视老蔡夫妇,好在地区医院并不远,开着“座驾”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老蔡的老婆住在住院部五楼501室。
刘应龙迈进病房大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幅让他感动不已的画面,老蔡正一勺勺地喂老婆喝酸奶,都老夫老妻了,缠绵中透着相互关爱,尤其感人。刘应龙知道,老蔡的老婆是个贤惠的女人,虽然长相一般,又是个农村户,但是却给老蔡养育了二男一女,把个小家操持得一清二爽,刘应龙常常拿她和庞彩凤相比,感觉着各有千秋。
“哎哟,阿龙兄弟来了,看看,你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尽管是在病中,女人说话的底气还是蛮足的。老蔡转身,这才发现了刘应龙,他想努力挤出一丝笑,然而呈现出来的表情却是十分难看。
“嫂子,怪我刚刚听说这事,要不早就应该过来了。怎么样,大夫怎么说?”随即把提在手里的香蕉、牛奶放在桌子上,刘应龙关切地询问老蔡。
“是肺上长了个东西,好在发现及时,下个礼拜做手术,这两天主要是检查调养。”
尽管病情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刘应龙发现,老蔡的两眼通红、布满血丝,显见是睡眠不足加之精神不济的结果。让刘应龙没有想到的是,老蔡的儿女没有一个出现在医院里,作为外人,又不好直接去问,于是谈话便呈现出不尴不尬的境地。老蔡两口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老蔡拍了拍刘应龙的肩膀:“哎,我和阿龙兄弟出去抽根烟,你也闭眼休息一会儿吧。”女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层淡淡的烟雾在两个男人之间慢慢升起,最终消失于虚无,老蔡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长长地吁了口气:“阿龙,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看来这几年的摩的我还没白开,到底结识了几个哥们儿。我知道你们家小庞一直想要开摩的,正好,我那辆车就送给她了。”
“不行,老蔡。那你真的打算退出?”
“不开了,省得叫老婆子整天惦记着。我现在算是整明白了,这钱挣到多少算个够啊,我决定了,以后等老婆子的身体恢复了,我就陪着她遛弯儿、锻炼,每年再出去旅游一次。以前咱亏欠的太多了,也该到了偿还的时候了,要不然,以后后悔都找不着门儿了。”
“那老蔡,这车我不能白要,我多少给你点钱吧。”
老蔡有些恼怒地瞥了一眼刘应龙:“咱们之间还谈这个?不过说实话,我是真的不希望小庞去开摩的,怎么说呢?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话说回来,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一旦情况有所好转,还是别开摩的了,这人到什么时候,真正心疼你的人,还是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啊。”
这真是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于此情此景,又有了种感同身受的滋味。刘应龙默默握着老蔡的双手,尽管那双手粗糙、汗涔涔的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但刘应龙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回家的路上,刘应龙顺便去菜市场买了点菜,还特意买了一只烧鸡,他打算今天晚上好好给女儿做顿好吃的。自从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在遇到庞彩凤之前,刘应龙也接触了几个女人,其中有一人几乎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女人就是看两位老人不顺眼,希望结婚以后能自己单过,至于女儿刘梦莹,她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该女子不能生育,权把刘梦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但即便如此,刘应龙依然翻了脸,骨子里刘应龙是个大大的孝子,他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人如果对生你、养你的父母都不孝顺,那这个人还能叫做“人”吗?于是分手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事过不久,两位老人好像是商量好了,坚决要求回怀柔老家去住,说那里的空气好,还可以开点地种点什么。刘应龙知道,老人这是心疼自己,在给自己腾地儿,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好在庞彩凤并不在意这些,刘应龙就想着,等到一开学,就把两位老人接回来,也好帮助自己照顾莹莹,毕竟上高三了嘛,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已是全家当前的重中之重。然而,让刘应龙颇感意外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晚餐,刘梦莹并没有赶回来吃。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的时候,刘梦莹打过来一个电话,说是在同学家吃了晚饭,今天要晚回去一些。而陈小鹏那个臭小子倒真不客气,吃了个脑满肠肥,无端地,刘应龙就有些懊恼起来。等到庞彩凤带着儿子离开后,看看时间,觉得这个时候去趴活,也不再会有什么生意了,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眼皮渐渐地有些发沉。
刘梦莹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刘应龙睁开惺忪的双眼,本来打算责问一通,起码应该问问理由的。但看到刘梦莹疲惫不堪的样子,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叮嘱女儿洗洗,早点睡吧,自己则转身进了卧室。是的,这一天对于他来说,也实在是太累了,他甚至还有些懵懂,看不清一些人和事,比如小六子、比如老蔡、比如庞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