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与刘师培交恶,只是苦了夹在中间的苏曼殊。本来,他和章太炎一起住在刘家,对于从小没有享受过多少人伦之欢的他来说,这日常的温暖与慰藉比什么都重要。章搬出去住后,刘氏夫妇迁怒于他,他大受刺激,某个晚上突然惊起,竟然一丝不挂闯入刘氏夫妇的房间,指着洋油灯大骂,可见其心情之压抑。后来搬出来住到友人家躲清静,一次身体不适,诊治出得了肝病,常去横滨医院诊疗,也无多大起色。病中形只影单,只觉此处已是世界尽头,郁抑中,写信给国内的刘三诉苦,说自己“飘泊无以为计”,想回国一趟又缺盘缠,“故只可沿门托钵”。
这年秋天,苏曼殊回了一趟国,在西湖白云庵小住了一阵。此庵位于西湖雷峰塔西面的漪园,住持智亮与徒弟意周都同情革命,早就成为了光复会和同盟会浙江分会的一处秘密据点。苏曼殊住在庵里南楼,白天睡觉,到晚来披着短褂子,赤足拖着木屐到处游走,有时要游荡到天亮才回。意周和尚记他小住于此的情形说:“苏曼殊真是个怪人,来去无踪,他来是突然来,去是悄然去。你们吃饭的时候,他坐下来,吃完了顾自走开。他的手头似乎常常很窘,老是向庵里借钱,把钱汇到上海一个妓院中去。过不了多天,便有人从上海带来许多外国糖果和纸烟,于是他就不想吃饭了。独个儿躲在楼上吃糖、抽烟。”据说他吃的糖叫“摩尔登糖”,他喜欢的小说《茶花女》里的女主角常嗜此糖,最多他一天可以吃上三袋。
混乱的生活使他患了痢疾,搬出白云庵到韬光庵住了一阵,好友刘三来陪,身体将养得好些了,又去南京、上海兜了一大圈,大概是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又于第二年初春去了日本。这一回他与也在东京的陈独秀、章士钊(一说另一人为邓仲纯)合租一处,地点是神田猿东町二丁目一番地清寿馆一小屋。照章士钊的说法,这一时期是革命党人的“分途实行期”,有人搞暴动,有人搞暗杀,他们三人则在埋头苦学,他的两个舍友,陈在苦功英语,苏则苦研佛理,再兼作诗绘画。
按照陈独秀的说法,章士钊与他俩还是不同,不爱文艺而致力于政法,是个十足的官迷。陈还说,章偷偷与一个日本军官妻子搞婚外恋,那大佐侦知消息后写信要与章决斗,他们三人商议后叫章连夜逃走了,不然也没有日后执政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的他了。
“两叔”翻脸成仇的事,留在他心里的阴影不会那么快褪去,有时候也会与两个舍友说起。众人当他痴傻,其实他心里也是明镜似的,陈独秀就说过,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实在是看得很透彻,“当曼殊作傻事的人,他们还在上曼殊的大当呢。”
1909年春天,苏曼殊陷入了与艺伎百助眉史的疯狂恋爱。他与这个女子的相识,大抵是在东京街头的一家清酒馆,或者是一场小型的音乐会上。这是个在苏曼殊看来“妙婉无伦”的东方女子,她弹奏的筝乐曲调悠扬悲戚,触动曼殊愁肠,两人迅速陷入了热恋。苏曼殊绘有她抚筝的一帧小像,印成明信片分赠友人,还为之写下了数首缠绵悱恻的诗歌。但这个女子作出要嫁给他的表示时,他退缩了。情与禅的纠结总是让他陷入选择的痛苦,他欣欣然地走向她们,又总是伤心离开,“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嗔即是爱,怨即是亲,离言说相,离名说相,人到多情情转薄的个中三味,也只有他能体认得了。
他开始暴食,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作践自己身体,大啖甜食,抽烟,还狂吃冰块,最多的一天吃了五六斤冰。肚痛得连夜要上医院,第二天又复饮冰如故。陈独秀说:“曼殊的贪吃,人家也都引为笑柄,其实是他的自杀政策。他眼见举世污浊,厌恶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那年春夏,他一口气写下了十首自叙身世的《本事诗》。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和尚喷薄的诗情惊呆了东京的留学生们,时人叹为“风华靡丽”,说读之有落叶哀蝉之气息,又说如在灵明镜中,内有无限江山,出神入化,陈独秀、高天梅、蔡哲夫皆有诗和之。他还把百助眉史化作“静子”写入自叙传小说《断鸿零雁记》里。只有周作人看出来了,他的爱情和诗歌,都是在梦里,这是一个抱着梦的花蕾不愿醒来的男人:“我疑心老和尚只是患着单思病,他怀抱着一个永远的幻梦,见了百助、静子等活人的时候,硬把这个幻梦罩在她们身上。”
外界的革命轰轰烈烈,他那个袈裟与樱瓣的梦是越做越深了,困在情与禅的罗网里挣脱不出,便只有逃跑一路,《本事诗》里已流露出归国的念头。这年秋天,他自江户返上海。要埋葬一段恋情,他的方式是与更多的女人逢场作戏。手上有了几个钱,他就呼朋唤友去吃花酒。上海欢场行规,行酒时若叫小姐,需先写个局牌,写上被叫女子的名字,落款写叫局者的名字,再呼堂倌送去,他的落款总是“和尚”,可见放浪形骸。虽周旋于各色女子,他却自称“早证法身,三戒俱足”,从不与她们中的任一个上床。有时招了女伎,瞪目凝视,久无一言,随即让她们回去,以致上海花界都知有这么一个贾宝玉般的疯和尚。上海的女校书中,他最欣赏一个叫花雪南的,此人性情柔曼,寡言少语,与他却最为相契,苏曾这样告以他的爱情观,“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互爱而不及乱”才是男女相处真境界,他表示自己追逐的不是肉体的快乐,而是一段精神之爱。
秋天去西湖边的白云庵,却遭遇了一场惊险。有一个来自四川的革命党人叫雷铁崖的,因在上海遭通缉,经胡适介绍,也落发为僧寄居白云庵,此时“天宝栈事件”刚发,刘师培夫妇变节的事才暴露,雷便认定了苏曼殊与刘是一丘之貉,也是清廷密探,写了一封恐吓信,要他即刻离寺,警告他若再敢与刘、何二人沆瀣一气,便要采取暴力手段。苏吓得不轻,不及辩解,仓皇跑到上海。此事后来经章太炎和好友刘三辩诬,雷铁崖也郑重道歉了,但他心里还是深感憋屈。
深秋,苏曼殊经香港前往新加坡,碰巧与准备回西班牙定居的罗弼庄湘父女同船。罗弼是他早年的英语教师,曾有意把女儿雪鸿嫁给他。这个西班牙姑娘还是不能忘情,这让刚从一场苦恋中挣脱出来的他有一种内心被撕裂的痛苦。船到新加坡,分手在即,雪鸿特意给苏曼殊送来一束曼陀罗花,还有一本《拜伦诗集》,诗集扉页中还夹了一张自己的照片。他在诗集扉页题了一首诗,“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说是吊拜伦,其实也是吊他自己。日后他把此节写进了小说《断鸿零雁记》。
此行他是发愿去佛的故乡印度一饮恒河之水。可是途中总惹情事,他自感六根不净,愧对佛祖,结果半途而废,在爪哇的一所华文学校做起了教员。
由调筝女百助引发的十首《本事诗》,陈独秀都有和诗。陈对此的热情已经超乎友谊,他出于常情的共鸣,乃是因他自己也陷入了一场恋爱。这是一场不伦之恋,因为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妻妹。
陈独秀的第一个妻子高晓岚,小名大众,大他三岁,是清军安庆营统领的女儿,这位统领与他嗣父为同科举人。他们的婚礼在1896年举行。时人都很看好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这位将军原配夫人夭亡后,又娶一妇,生有一女名君曼,乳名小众。
高晓岚虽有一个做将军的父亲,却没正经读过书,目不识丁,妻子不认字,与娘家的通信,都是丈夫陈独秀代笔。娘家识字的人也少,回信的事就交给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高君曼。到高君曼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姐夫就和小姨妹单独通起了信。有一个革命党人姐夫在那个年头绝对是一件非常值得夸耀的事,这个小妹对大她十岁的姐夫早就由崇拜而生欢喜。1909年冬,高君曼回安庆过年,住到了姐姐家里,一个是北京求学的新女性,一个是奔走东京的革命党人,两人感情迅速升温,不久就有了第一次逾距。
此事一经公开,可想而知在小城里掀起的轩然大波。嗣父骂他大逆不道,败坏家风,扬言要与他断绝关系,高家也认为两女同嫁一夫是桩丑事。忍受不了种种指责,陈独秀索性带着小姨子去了杭州。当他们离开安庆老家时,他的正式妻子已经有了身孕。这将是他和她的最后一个孩子,自此以后他们姻缘已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了。这个孤苦的女人,还要在陈家大屋里默默度过她没有爱情的二十年。
1910年春天的杭州,成了这对新人的蜜月地。经朋友刘三介绍,陈独秀在浙江陆军小学当历史地理教员。此时的他一派天真烂漫,按捺不住要把新娶娇妻的消息告诉所有朋友,得知苏曼殊在南洋教书,也得意地写信去夸示一番。
平素课程不多,得了空他就偕新妇和刘三、沈尹默等一帮朋友游湖、作诗。沈尹默是后来举荐他入北大的有力人物,那时还叫沈君默,陈独秀第一次与之见面就说他诗做得好,却字俗入骨,沈也不恼,反而更用心地去临汉碑,说是要消去俗气。春天的湖山,氤氲着的都是爱情的气息,他和朋友们游灵隐,游虎跑寺,松涧之中,乐得清幽,“酒旗风暖少年狂”,满是新婚燕尔的得意,再游西湖孤山放鹤亭,想着周灵王时王子晋骑鹤升天的传说,满脑子念兹在兹的革命念头也都让位给成仙的渴望了。
如果不是辛亥年的枪声终结帝制,他可能还要长久地沉缅在西湖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