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五和韩香草的确是一对苦命鸳鸯。他俩是五女寺村人,住在同一条胡同里。这是条死胡同,叫丁家胡同。全胡同净是丁姓人家,只有韩香草一家是外姓。韩香草家住胡同头,靠南北大街。另一个小伙伴丁耀祖家住胡同中间,丁五家住胡同尾。
丁五三岁时,家里遭了土匪,父母双亡,是瞎眼三婶把他拉巴大的,丁五视三婶为亲娘。瞎眼三婶心善,信佛。其实她没有全瞎,只是视力极差,一尺以外认不出人来。
丁家胡同十一户人家,韩香草、丁耀祖、丁五三个孩子年龄相当,常在一起玩。韩香草家开着酿醋作坊,是丁家胡同最富的户。丁耀祖父亲是四乡八村各大集中牲口市上的经济,巧舌如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三个孩子数丁五家穷。三人在一起玩“弹蛋”(玩琉璃球)时,丁五却常常是赢家。玩着玩着三个孩子大了,丁耀祖、韩香草上了书坊(私塾学校),丁五到王财主家放羊。
三个孩子长到十四五岁时,丁耀祖喜欢上了韩香草,韩香草呢,却常爱往丁五跟前凑乎。后来,丁耀祖让他爹送到孝水城里洋学堂。韩香草时不时地偷偷摸摸到丁五家去串门,去和瞎眼三婶拉呱。有时会从怀里掏出两个熟鸡蛋或一个白面馍馍,偷偷地放到丁五的炕头上。每天傍晚,丁五从王财主家回来,看到鸡蛋或馍馍,便知道是韩香草来过。瞎眼三婶眼瞎心明,看出两个孩子相好,又高兴又担心,常对丁五说:“五啊,怕你没这个福分啊!”
1943年夏日的一天黄昏,丁五正要赶着羊群下山,山拐脚闪出两个戴六角苇笠的人来,其中一个喊住了他:“五子,放羊啊,还是给王财主家?”丁五仔细一看,认出和他打招呼的那个人是本庄南北大街上哑巴的儿子王柱子,比他大两岁。他心中一惊,听说王柱子上山当了土八路,有一年多不见他了吧?丁五仔细打量王柱子,见他又黑又瘦,但比原来高了半个头。他笑着打招呼:“柱子哥,你干啥来?”“瞎逛荡。”“回庄不?”“不回,有事呢!”
王柱子笑笑说:“五子,向你打听点事儿。”
“啥事?”
“咱庄北五女寺,你知道些啥事?”
丁五知道王柱子问的是庄北头日本人的据点,想了想说:“那里把守得可严了,双岗,不让庄里的老百姓靠近,岗楼旁还蹲着只东洋大狼狗。”
“你进去过没?”
丁五想了想,说:“今春上进去过,是王财主支派俺和他家的觅汉去给里边的中队长送了一扇子猪肉。进门的时候可严了,是中队长的护兵把俺领到伙房去的,放下猪肉便被撵出来了。”
“这中队长是姓侯吧?”
“对、对,是姓侯,原来的那队长跟鬼子到山里去扫荡,让八路‘巴勾’了,又调来这个姓侯的。他才来了几个月,庄里人便给他编出唱来:‘侯家大院有个猴,四张猴脸八只手’。”
“啥讲头?”王柱子有些兴致。
“是说这侯队长是个鬼精滑蛋,变着脸子跟各村上要钱要物,恨不得自己生出八只手来。庄里人私下里说,这人整起八路来可狠啦!听说他前些日子逮了个探信的八路,押到据点里让他拾掇死了。那尸首还是支使王财主家觅汉去埋的呢!”丁五没注意到,王柱子此时眼里冒火。停了一会儿,王柱子又打听:“这姓侯的光窝在据点里不出来?”
“他啊,刚调来时不轻易出来,这阵子夭烧了,认为土八路不会把他怎么着。逢咱庄大集,他好带着两个护兵,后边一个伙夫推着车子,见集上有啥好吃的好用的,就拿上,还让其中一个护兵开个盖着他的红戳子的白条子给卖主,让卖主回去找保长顶捐税。”
旁边那个和王柱子一块来的年纪大些的人,一直没插嘴,这时也笑笑,瓮声瓮气地说:“净点子,真是八只手。”
“咱庄后天不就是大集吗?”王柱子说。
“后天是。”丁五答。
此时王柱子和那个年纪大些的人眼睛对接了一下,对丁五说:
“五子,你能帮我们个忙不?就是到后天,你对东家说,家里头晌有事,下晌再去放羊。到后天头晌,你去赶集,俺们也去,离你几步远跟着你。你若见着那侯队长,就把手背在背后,用拇指和食指摆成个八字。就是这么个忙。”
“就这点忙啊,王财主那边好说,他虽然是东家,待俺可好了。”
隔了两天,是五女寺村大集。太阳刚露出脸来,集上人就满了,买的卖的,赶集的人都想趁凉快。丁五在集上看到化了装的王柱子和那个年纪大些的人,还多了个年纪和王柱子差不多的年轻人。王柱子示意丁五朝前逛荡就行。丁五就朝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地朝后边看了看,见年纪大些的人和年轻人离他五六步远,跟着他,而王柱子又离那两人六七步远地跟着。在大集上来回逛荡了两趟,还不见侯队长出来,丁五鼻子尖上冒了汗。这时,前边的人往两边躲,他抬眼一看,侯队长正和一个扎围裙的伙夫撅着腚在鱼摊前挑鲤鱼哩。两个护兵手按在背着的匣子枪上,四处撒眸着。丁五回头看看,见那两个八路正看着他呢。他连忙背过身,用手示意两下,然后就往前走了。走了也就十来步,就听一个人喊:“挤啥个?挤啥个!”他扭回头看,是那护兵在诈唬。此时,只见那年纪大些的八路挤到鱼摊前一边打招呼:“侯队长,买鱼啊!”一边左手像是挑鱼。侯队长听人打招呼,扭头一看,正碰上那人的匣枪点到脑门子上,只听闷闷的“砰”的一声,侯队长已脑浆迸溅。那人又反手对靠在侯队长身后的护兵一枪,这护兵也“哼”了一声趴到鱼摊子上。另一个在稍远处望风的护兵刚要掏枪,那个年纪同王柱子一般大的八路把匣枪顶到他背后:“别动,饶你一命!”说着,已把那护兵的匣枪拿在手里。
这时,集炸了,满集上的人大呼小叫,你拥我挤,眨眼工夫王柱子三人不见了踪影。
从这天起,丁五参加了王柱子所在的武工队,这年他十七岁。
这时他知道了,那个年纪大些、动手杀侯队长的八路,是区武工队队长李云。他们这次锄奸行动,是以血还血,为了给副队长报仇。副队长就是在侦察路上被侯队长抓到五女寺据点祸害了的那个八路。
丁五参加了区武工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瞎眼三婶,她眼不济,他走了,谁管老人呢?他对三婶说:“东山里一个朋友给俺找了个挣钱的活路,帮人推脚,能多挣些钱,十天半月能回来一趟,家里香草会常过来照应。”
三婶舍不得侄子出远门,但她听到出去能多挣些钱就答应了。三婶想,自己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拖累侄子,啥时是个头啊?这样他出去能多挣几个,就能多攒下些钱以后好娶媳妇。
他对韩香草说了半截子实话:“街上王柱子给俺找了个头饷(指活路)。”
“王柱子?他不是——”韩香草大眼睛忽闪着瞅着丁五。她话没说透,见丁五点点头,啥都明白了,心中十二分的不舍和担忧。
“隔三岔五的俺会回来,三婶就托付给你了。”
“这不用你嘱咐,你在王家放羊,还不是俺和三婶做伴。你出远门了,俺能撇下她?你放心吧。”
“有你在,俺放心。”
丁五离开了五女寺村,丁耀祖回到了五女寺村。他是和一个姓吕的中队长一块来的。姓侯的死了,姓吕的顶了他的缺,丁耀祖呢?来给吕队长当文书。
丁耀祖刚上县立中学一年,就发生了七七事变。日军的酒井少佐带着一个大队的人马占了陵县城。那阵子,学校老师、学生都跑散了,丁耀祖被父亲安顿在县城东关他三姨父家暂住。乱了半年以后,县中学又在县维持会的组织、催促下开了学,学校的老师有一半是新面孔,学生也只剩下半数。丁耀祖又在学校熬了三年毕了业。
十七岁的孩子毕了业干什么?称心的头饷不好找,学买卖吧,日本人进城以后商铺凋落,家家不景气;到县里各衙门混个差吧,那些地方都塞得满当当的。丁耀祖的爹,虽能说会道但没什么社会地位。他姨父的一个朋友在县保安团当差,他姨父和这人喝了几次酒以后,这人说,现如今好头饷真不好找,要不,咱试试保安团这条路?我和吴团长能说上话,能进不能进,就他一句话。三姨父听话听音,立马和连襟商量。丁巧嘴一听,心中盘算,现在是日本人天下,县保安团是日本人门下的队伍,能在里边谋个差事是求之不得的事。丁巧嘴说:“他姨父,你费心,咱把这小子鼓捣进这个门,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他个人造化了。”
三姨父说:“我看这孩子准行。”
就这样,丁巧嘴把攒下的几十块大洋全拿出来,又找亲戚门上借了些,凑了一百大洋,用这一百大洋开路,丁耀祖到县保安团补了个名,在吕队长手下当文书。
吕队长用着丁耀祖挺顺手,挺喜欢这个会看眉眼高低、手脚勤快、笔头子又不错的年轻人。这次他调到五女寺据点,向吴团长要求带着丁文书,吴团长准了。丁耀祖十分愿意来五女寺据点,为啥?这里是他的家乡,文书虽是个小官,但也算是给自家大门上添了一道彩。最主要的,是能常看到韩香草了。这几年他人在县城,见的俊妮子酸小姐有的是,但韩香草的影子在他的心里一直抹不下去。所以,这次他随吕队长回来,下午便请假回了家。在家里,和爹只拉了几句话,便说,这次先回家看看,据点里有事,先回去了。实际上他出了自家门,便拐到了韩家,说来看看大叔大婶。香草爹见丁耀祖白白净净,一身崭新的黄军装穿在身上,更显得精神俊朗。他忙不迭地端茶递烟。丁耀祖四下里撒眸,忍不住问了句:“香草呢,不在家?”香草娘说:“出去了,出去老大一会了,谁知道又上哪儿疯去了。”她知道香草到瞎眼三婶家去了,但她不知为啥说了这么句遮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