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林美美的声音吵醒的。
“执行组的人都是吃白饭的吗?!什么?把嫌疑人逼得跳南湖了?南湖那么大你知道他在哪儿冒头啊,你是盼着我脑袋挨枪子儿对不对?”林美美神情激动地握着手机,“我告诉你杨柯,下次再让我碰着这人,我……我就……”
山寨机漏音厉害,连迷迷糊糊的我都能听见电话那头一本正经的男声:“你就怎么样?”
林美美的底气顿时弱了下去:“……我就不干了。”
“呵呵。”
这两个字杀伤力太大,林美美抱着手机欲哭无泪。
“记得每天跑三千米。”那人最终说,“别偷懒,我会派人监督的。”
“杨柯你简直是恶魔!”
意识清醒后首先看见的就是高悬在头顶的点滴瓶,下一秒,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强硬地冲进了鼻腔。咳咳,虽然我加入的是影视剧社,但头一天就遭遇传说中的暗杀并被送进医院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一个负责场景设计的美工应该经历的。
“没有中弹。”一个冷冷的声音像是自幽深的水底浮起来,接着我看见了孙逸尘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她环抱着手臂站在病床前俯视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没有中弹。而且也没有摔到头没有骨折没有擦伤,顶多就是被吓晕了顺便睡了一觉,所以不要露出那种回光返照的表情来好吗?没事赶紧爬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女人还真是刻薄。
林美美挤开孙逸尘扑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你的手机摔坏了……”
我似乎听到了心碎一地的声音,这只最新款的苹果是我攒了很久卖画的钱买来的。
“不不屏幕没碎!只是听筒坏了,不过你可以开免提……”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其实我是想说,我们的经费真的不算充足,这次事故你是被卷进来的,所以行动部勉强垫上了你的医药费。可是他们不给修手机的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回去让我们的摄影师路明帮你修。”
这领导太不争气,孙逸尘嫌弃地捏住她的衣领,把聒噪的人拎得远一点:“你应该庆幸的是人没死。”
“我的错,我的错。”林美美连声道歉,“不过你可以放心,那人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其实我刚进行动部就被那人盯上了,阴魂不散的,背后放冷枪的次数我两只手加上两只脚都数不清了……到现在也还好好的不是?行动部的成员都掌握着一技之长,而我的是预知并避开危险,提前看见弹道。”
我又听见气球争先恐后爆破的声音了,片刻的眩晕过后,我的眼前开始放映一段影像。是林美美将我扑倒前的那一刻,以一个十分神奇的、360度全无死角的客观视角的回放。
林美美站的位置距我并不算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近一些,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两颗子弹的轨迹,一前一后,笔直地穿过林美美和我的身体后钻入地面,好像我们都是透明人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林美美为什么会那么不顾一切把我扑倒在地,枪手的目标虽然是林美美,但是如果她仅仅是自己躲避,那么我现在躺着的地方就不会是病房了。
我似乎也突然明白,为何我一开始没能认出发生在七岁的我身上的事情,并非因为时间久远……那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是旁观者也是当事人的视角。
在孙逸尘的目光冰冻以及林美美对于钱的抱怨声中,我很果断地出了院,回到学校课都没能上一节,便来到社团活动室开始工作。
所谓“时空影院”项目,其实就是用影像的方式,来重现钟晚晨和李源留下的笔记内容。而我所负责的是解读笔记,以及场景设计和分镜头脚本的制作。林美美说,也许这本笔记能解释他们失踪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翻开笔记的第一页,李源的字迹清秀隽永,只有寥寥四行字:
“我在凝结着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眼睛。”
“街对面有个卖花的女孩。”
“钟晚晨越过桌子握住我的手。”
“咖啡被钟晚晨打翻了。”
我盯着这四句莫名其妙的话看了半个小时,一直看到几乎怀疑自己是文盲的时候,纸上的四十八个字蓦地被轰然打散,一笔一划都拆散开来,又拼图般一小块一小块地排列组合,最终变成一张定格的黑白照片:钟晚晨和李源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侧,钟晚晨在喝咖啡,李源微微侧身,手指点在凝着水汽的窗玻璃上。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给眼前的黑白照片上色,手法娴熟,当黑白照片摇身一变成全彩的时候,画面突然开始流动了。
那是个下雨天。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令气温骤降了十几度,咖啡厅里暖气很足,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令窗外的一切都像雾里花。李源伸出手指在水汽上画了一只眼睛,瞳孔是空洞的,洞彻窗外的人来车往。
街对面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卖花女孩,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坐在商店前的台阶上,垂着头看不清脸。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单薄的,像是没有预料到降温所以忘记添件厚外套。
李源收回了视线。钟晚晨越过桌子握住她的手,却不小心打翻了自己面前的咖啡,他拿过旁边的餐巾纸小心地擦拭着。
“这一天还是到了。”李源轻轻地说。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钟晚晨回应道。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然惊醒过来,心脏狂跳,浑身虚软无力。林美美道:“钟景你没事吧?叫你也不应,要不是见你还在眨眼睛,我们就把你送回医院了……”
纸还是原来的纸,字也还在原本的位置。我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这是我两天以来第三次有这种奇妙的体验了,就像接连看了三场电影,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只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一次看到的场景我并没有经历过。
我将笔记本推到桌角,备好笔和颜料,将画纸铺开。凡是看过一眼的东西我都不会忘记,更何况这种360度全无死角的“现场”。但是仅仅我记得没什么用处,我必须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向大家展现出来——这就是美工这一职位的价值所在。
最开始画的是那张定格的黑白照片,想要还原随后的一段影像就是个大工程了,我每一帧每一帧地画出来,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错过。
“这一天还是到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们究竟遇见了什么?
和那个看不清脸的卖花女孩又有什么关系?
我把这两句对白标注在最后一帧中。看天色已近黎明,而全社的人都在陪我通宵。林美美坐在我对面打瞌睡,路明抱着电脑打游戏,不知困一般。孙逸尘看上去更精神,舒舒服服地坐在旧沙发里,边喝茶边读一本专业的电影理论书。我刚放下笔孙逸尘便有所察觉:“画完了?”
林美美的头一点又一点,额头嗑在桌角,醒了。她像只蚂蚱一般跳起来,反复查看铺了满桌的画纸,双眼迷茫仿佛仍在梦中:“咖啡厅?”
“北城咖啡。”孙逸尘端着她的茶杯走到桌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下定了结论。
林美美诧异:“你常去的地方?”
“一次也没有。”孙逸尘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画,钟晚晨手中的餐巾纸边角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城堡图案,“但是这个商标我认识。”
她又将目光转向我,惯常的冷淡眼神中竟染上了灼灼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