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与失物有缘,首先与他近视的生理特征有关。同样的道路条件下,眼色好的人可以大步流星旁若无物,我父亲就没有这种自信,须小心看路,否则就可能以头抢地耳,这就给了他发现失物的机会。按理说,有些东西他不去拾也不会踩坏,像毛巾、像章之类的物件,但他又觉得这些人类佩戴或使用的东西,随意踩来踩去的,实在不成体统,捡起来可能给它们一个好的归宿。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可以捡起来,随处找个高点儿的地方放起来,也不必装到自己兜里嘛?这当然就是他的隐秘心理作怪了。因为一个农村小青年,对外界的事物天生抱有一种好奇,哪怕短暂的拥有,也是打开了一扇了解外界事物的窗口。像他到北京一路上捡的多种红宝书,他没事就找出来欣赏,不同的装帧设计,不同的编排风格,有所繁简的内容,让他真切地感到了事物的丰富。
现在分析起来,这次串联捡拾失物的经历,确实是他生命历程中不可忽视的一笔。它造就了父亲的习惯,潜移默化地对他今后的人生之路带来影响。纵观他的一生,他有津津乐道的成功之处,也有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他碌碌却不无为,平凡又不失可爱。他有很多特点,但留给人的印象中,还是觉得他近视眼的特征最明显,眼瞎睁的外号最响亮。
在外人看来,串联捡拾失物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农村不是北京,串联行动绝不代表平凡的日常生活。虽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觉得全世界除了少数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外,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现实是,白家桥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该吃饱饭的壮劳力不得不经常饿肚子,该说媳妇的多数还在打光棍,眼睛近视迫切需要配副眼镜的还不得不裸视。尤其是绝大多数社员,别说是丢钱丢物,恐怕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也符合逻辑,但不符合常理。常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丢三落四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习惯,这与物质的贫富无关,与得失的基本规律有关,这就是真正的常理,简称真理。
串联回家后,父亲的心里并不踏实,他捡拾了那么多的失物,且没有一样有回到失主手里的可能。这就相当于变相地占有了他人的财物,对受过一定传统教育的人而言,至少不是件光荣的事情。他想把这些东西交公,又觉得这样做不论对失主还是失物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那么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呢?这个问题缠绕了他很长时间。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全国建立起若干个失物收集站就好了。而且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天终会来到,他就是要等到这一天的到来,集中把失物交出去。
他钟情于失物,失物也跟他有缘,此后我们便看到他经常捡到失物。比如,他从北京回到白家桥大队不久,就捡到了本来挂在生产队唯一的毛驴脖子下面的铃铛。给毛驴挂铃铛是件好玩儿的事,类似于孩子戴手镯,妇女们戴耳环,主要起装饰作用,满足人类和畜类的虚荣心,当然也有实用价值,能激励人和畜生大增信心。平时这头毛驴很辛苦,除了运肥运粮,还要载人载物,全生产队数它最辛苦。如此辛苦,人类要不给它点激励,就显得太没人性了,而且好像对所有的毛驴,人们都喜欢在它脖子底下挂铃铛,这相当于给它配了件乐器,又解闷又满足它的精神需求。
这个铜铃通体金黄,壁厚两毫米,大如小茶碗。每次驴活动,这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穿透力也强,满条街都能听见。驴在铃在,铃在驴在,似乎成了人们的共识,说它是毛驴的第二条生命也未尝不可。就这么件宝贝,谁想到它居然会丢了呢。好在它丢在一个陡坡上,恰恰又被我父亲发现了。叙述整个过程有点麻烦,还是说说我父亲拿着铃铛到牲口棚的情景吧。
是金子就放光,是铃铛就作响。我父亲提着铃铛往牲口棚走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那个铃铛仿佛被一块大磁铁吸着,几乎要从他的手里挣脱出去,而且这种感觉越接近牲口棚就越明显,铃声也越来越急促越迫切。当他走近牲口棚的墙外时,那头驴猛然叫了起来,声音亢奋中带有凄切,他握着的铃铛也共振起来,仿佛有电流经过他的身体。
牲口棚里像是炸了锅,饲养员兼赶驴人周二爷正在向一群人诉苦:好好的,我咋就把它给弄丢了呢?上坡前我还看见它哩,回来后才发现没的,要不是这驴妮子冲我老晃脑袋,我还不知道丢了呢。
你敢肯定没打它,打掉的可能性也是有的。生产队会计说。
周二爷一脸委屈道:天地良心,俺俩搭伙这四年,说一回没打它也不现实,但我最多就是打打它的腚,从没打过它的头!
旁边有人说,也可能是上坡时驴使大劲,一用力把拴铃的绳子给挣断了。
生产队长息事宁人地说,别说了,不就是个铃铛吗?再弄个就是了,不戴也无所谓嘛!我就不信这驴没了铃铛就失去劳动能力!
周二爷说,你没铃铛不打紧,驴没铃铛就没精神……
就在这时,我父亲出现了。他握着铃铛,在人们不可思议的注视里,在毛驴强烈的反应里,走进了牲口棚。周二爷见了铃铛,眼睛大得几乎赛过铃铛,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把夺过:你这是从哪儿弄的?
拾的,从北坡那里拾的。我父亲的表现还算冷静。
别人没拾到,就你能拾到,我前前后后找了三遍没找到,就你眼色好?周二爷犯了驴一样的脾气。
我父亲说,不是我看见的,是我不小心踢到的,这种说法总可以吧。
生产队长说,这话有道理,他眼色有问题,但耳朵又没问题,科学上不是说一种器官不发达,另一种器官就相对比较发达嘛,得相信科学。
赶驴人周二爷说,无论如何,我要代表驴妮子感谢你!
总之这是一件人驴皆大欢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