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蔡梓头上缝过针,这个发型正好给遮住了。那渣男一喝多就打她,甩了她以后还打,每次来都喝多了,蔡梓想找机会杀了他,实实在在想过,后来那渣男一段时间来得少了,她也没断过杀他的念头。她还做过准备,不管搬到哪儿,床底下都藏着一根棒球棒,一把从西藏带回来的短刀,以及一瓶工业硫酸。
养成四处搬家的习惯也是被逼的。两个多月了,那渣男看来是没法找上门了,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光学现形平时熄灯没这么早。往往会亮到夜里一两点,今天例外了,整栋房子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才不过九点零五分。光学现形一旦暗了下来,这一片也就暗了下来,仅剩下那盏昏暗的路灯了。
就是因为停电?蔡梓记不清上次停电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奇怪,好好的怎么就停电了?
蔡梓就住在这栋房子里,工作间对面的一个小套间,一室一厅加厨房和独立卫浴,这样的格局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女助理就住在隔壁单辟出的开间内,她最近新交了个男友,周末会出去住。
手机照明将一小部分黑暗稀释,对她意味着一种踏实,事实上,自从在阿布面前露馅儿之后,她就没踏实过,不知是自责,还是自责,前者带有反省和悔恨,后者是为女助理犯下低级错误而愤懑,不过,当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才让她真正的不安,停!蔡梓赶紧刹住这念头,这念头让黑暗中的她愈发紧张了。
女助理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蔡梓不得不去工作室的书桌上翻一本小册子,上面记有管理部门的电话,真够麻烦的!要怪就怪自己搬进来之后从来没亲自拨打过,否则就会记在手机通讯录里了。
快步穿过走廊,来到了工作室门前,一手稳定照明,一手插钥匙开锁,可一上来就失手了,钥匙掉在地上的声响让她觉得异常刺耳,好像这响声会惊动黑暗里的其他什么东西。弯腰去捡,不知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人一紧张手机也滑落在地,周身顿时一片漆黑,不得不蹲下来摸手机。不远处的厚壁青花瓷水缸里传来了奇怪的响动,很轻微,像是什么东西落进水里,难道是金鱼动弹得太过剧烈,以至于冒出了水面?蔡梓顾不上那么多了,贴着冰凉的地面继续摸找,先是摸到了手机,原地照了半天,竟然在身后差不多一米之外的位置找到了钥匙,脑袋跟着嗡了一下,她感觉不对劲,一串钥匙自由落体难道不应该落在门把手正下方吗?
蔡梓急急忙忙打开门,举着手机在身前照了一圈,实际上根本没敢看光亮划过了什么,硬着头皮冲到书桌前,书桌犹如一摊废墟,连笔记本电脑都埋在下面,鬼知道那本小册子夹在什么地方,不!不能提鬼这个字。她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赶紧找到赶紧离开,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感到不适,那就是真的不适了,突然间“咣当”一声,房门重重地关上,强电击中了心口,她也不敢去想是风刮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整个人是死了两三秒。
冲进卧室钻进被窝时,她身上所有竖起的汗毛孔都脱落了,凉飕飕的,人被冷水激过一般颤抖不停,大脑反倒异常清醒,仿佛死里逃生后对世界有了短暂的新的认识。
刚喘了两口气,手机又是一番炸响,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没完没了地哆嗦起来。电话那头是女助理,声音愉悦,别担心,估计是跳闸了,电箱就在你卫生间里。
蔡梓忙安慰自己,刚才连虚惊都算不上,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人就容易疑神疑鬼,完了吓唬自己。退一万步讲,即便受点惊吓,顶多吓晕过去,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她才敢摸黑进了卫生间。
电闸总算合上了,光芒普照,一片耀眼,她长舒一口气,仿佛重获新生。瞧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苍白,实在是孤独的样子。这一瞧不要紧,蔡梓知道事情没完,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镜子里一闪而过。
蔡梓使劲揉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刚才还给自己讲大道理呢,搞不清楚状态的时候就容易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她应该是神经过敏或是看花了眼,想到这,便释怀地笑了笑。
一走出卫生间,迎面就撞上那个人影,太过突然了,脑袋上缝过针的部位再次磕在地板上。
果然,顶多吓晕过去。
(2)
醒过来时蔡梓还以为脑袋摔破了,伸手一摸,好像没什么事,再一看自己竟然躺在床上。正对面靠墙蹲了一个人,蜷缩着身子,是阿布,阿布?怎么是阿布!
怎么不能是阿布,先断电,再撬门,还能翻窗户,总之想进来有的是办法。蔡梓猜他是觉得上当受骗而心有不甘,趁夜造访想给她个教训,轻了一顿暴打,重了先奸后杀,想着就摸了摸衣领,对呀,自己怎么就躺在床上了。可能她把事情想严重了,自己明明把钱都退还给他了,还要她怎么样啊,她又没恶意。
只见阿布小心翼翼地来到她跟前,迟疑着伸出手,摊开拳头,还以为握着什么凶器,没想到掌心中央是一个小瓶。
蔡梓愣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问了句这是什么。
阿布没有回答,继续托着掌。
蔡梓拿过来一瞧,是自己的哮喘喷雾剂,怎么在你这儿?
阿布低着头,神情似乎有些紧张,真是莫名其妙,憋了好半天才开口道,上次,你,你在酒吧落下的,被我捡到了,一直不知道怎么给你。说话声小到估计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蔡梓感到诧异了,什么叫不知道怎么给我?
找你啊,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
蔡梓一脸茫然,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当时喝多了,手机没电,钱包也丢了,还有事急着走,求我帮你买单,不记得吗?
记是记得,想起第一次遇见阿布时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吧台前,自始至终低着头,一副孤独的样子,面前摆着一杯啤酒始终没动,蔡梓的视线正对着他的侧脸,笔挺的鼻梁和分明的轮廓给人第一印象就不错,再加上一股不装逼的干净气质,看起来应该挺讨异性喜欢。蔡梓主动上前跟他搭讪,并不是只因为他的身材和颜值,而是因为酒吧总共没剩几个人了,何况真没谁看起来像他那么好说话。
蔡梓一上来就将手包扣在吧台上,一股脑倒出一堆东西来,好向他证明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不过是两杯鸡尾酒的钱,通常情况下男人是不会拒绝帮助她的。
阿布冲她点了点头,羞怯地笑了一下。蔡梓又连忙将散落在吧台上的东西揽入包中,告诉他,既然这么爽快,下次她请客。
喷雾剂应该就是那时落下的。
有一阵子了,偏偏这时才想起来。来找她就专门为送这个?真够奇怪的。蔡梓手指灵活地转着雾剂瓶,颠倒来颠倒去,偷瞄着阿布那唯唯诺诺的神色,显然藏着什么心事,她似乎早该发现不对劲了。
直到阿布用示弱一般的神情和语气向她开口,她才意识到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3)
蔡梓做梦也不会想到,凌晨这个点,竟然会跟一个和阿布几乎一模一样但又不是阿布的人去到很远的南护城河边。
要不是阿布急地快哭出来,蔡梓才不会忍着头疼和困倦开车过去。导航显示是二十六公里多,永定门桥走匝道盘桥上来,往北过了河右转就是。停了车沿着小路又走了好几百米,下至河道堤沿处。她跟在后头,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河里的水是活水,夜风一吹,扫过水面时带起一阵刺鼻的湿气,闻得到一股发霉的植物的味道,可能是水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被水浸泡久了所产生的腐臭,她不懂。
是不是该下雨了,总觉得水面上起了涟漪,头发丝也变得沉甸甸的,虽然看不见。这一片没有路灯,一切都是黑的。黑暗中看不清自己的脚,只感觉双腿怪沉的,可能中途不知不觉踩进了泥里,蔡梓这才想到掏出手机来照亮,这一照让阿布的脸看起来更反常了,额头一圈亮晶晶的,应该是汗,不知是不是急的,在岸边徘徊半天了,还在闷着头走,就这一条直线,又没有岔道,竟然记错了位置。
他不是阿布。
在光学现形的时候蔡梓就意识到了,只是不太确定。一路上她都没有流露出任何难以置信,当时阿布就坐在副驾上,没有系安全带,车内安全警示音也没响,还有他的呼吸以及整个人的气场,都跟阿布本人不同。换阿布自己走错了路,早急了,脾气一上来别说骂娘,抓起什么摔什么,脚下胡乱踢腾一番,没宣泄完可能就被野草丛里的连秧缠住。
虽然有太多值得追问,她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
还要走多久?蔡梓关掉手机照明,冲着黑暗问道。
对方欲言又止,报以轻微的喘息声。蔡梓抬头望向上空的深色幕布,估计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弯下腰从脚边摸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去,溅起的水花看不见却听得到;抡起胳膊扔第二块,第三块,扔到第四块的时候没有了落水声,蔡梓还怀疑这块石头体积和质量太小,旁边那位突然说,就是这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剩下蔡梓一个人,地上却多了一道深色的影子,蔡梓来不及深究其原因,比这更重要的是,河面上浮着一具裸尸。
是女人的尸体,蔡梓这么觉得,通常女尸仰面朝上,男尸面朝水下。等警察来的间隙她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腿,把胸贴在膝盖上,望着露出水面的那一对胸,不知是被水草划破,还是刀伤,看上去完全不成形,让她不由得浑身发麻。
蔡梓冲动的时候想过杀了那渣男前男友,想过抡起棒球棒击打他的后脑勺,再拿藏刀给他放血,把硫酸浇到他的脸和手上,回想起来那些不光幼稚,简直就是小孩子赌气放狠话,隔着好几米远的浮尸都让自己紧张到不行,别想了,杀人的事她可做不了,要是河里躺着的是她那渣男前男友就好了。
来人了,脚步声提醒了她。只见河堤上走来一名着工作服的清洁工,看样子也发现了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4)
警车救护车闪着灯来的时候,蔡梓恍惚觉得像在拍电影,瞬间就把新的一天唤醒了,整个城市跟着聒噪了起来,没法统计有多少晨练或上班上学的男女老少途径南护城河时看到了浮在河面上的裸尸。
之前在她不远处的那一道影子也不见了。
蔡梓说自己是晨练从这经过时发现的,话音没落就不自信了,仿佛心里有鬼似的,这么早出来晨练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挺稀罕,而且是从北四环外大老远跑来,何况从这条破河堤下走过,坑坑洼洼一脚泥不说,这一身穿着包括脚上的鞋子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来了解情况的警察年纪不大,眼里全是血丝,估计是扛了一宿,这个时间出警很尴尬,要不是蔡梓的一通电话,本来该下夜班了,因此显得挺不耐烦,听完就让蔡梓还有急着出勤的清洁工跟另一辆车回去做个笔录。
犹豫了半天,如实写肯定不合适,她自己都没消化呢,哦,一个丢了影子的人大半夜来找她,可怜楚楚言辞恳切地说要带她去看个东西,跑来发现了河里的尸体,完了什么都没说,转身化作地上的一道黑影,谁信啊?编鬼故事呢吧。
警察真要怀疑上她,还挺麻烦,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说辞没法让蔡梓平静下来,本来就满脑子疑问,这下更心烦意乱了,咬着一根笔不知该怎么往下写,回想这一夜的经历,有一种反过来被阿布坑了的感觉。
想试着给阿布去个电话,却发现原来没留过他号码,微信还被他删了,蔡梓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对阿布来说,她蔡梓就是个骗子。
好在后来笔录蒙混过关了,毕竟还有清洁工一同作证。慌忙回去的路上蔡梓感觉嗓子发炎了,一夜没睡抵抗力弱了就容易这样,她急需一场高质量的睡眠,昏昏沉沉中突然一个机灵,对呀,那要真是阿布的影子,把影子找回来还给阿布,她就不是骗子了。
(5)
接到通知的时候阿布还不清楚缘由,直到见了一位姓黄的警官。黄警官高高大大,本人还挺和气。
两人在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聊起来,黄警官先问了阿布手心的伤是怎么回事,阿布半握拳都被他看见了,眼够尖的。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阿布猜到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安人员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
李晓橙是你女朋友?
怎么了?阿布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还是下意识回他,视线在一旁绕了一圈,停在了墙角的饮水机上。
黄警官及时起身去给他倒水,却发现桶里早空了,于是喊外头的人帮忙,看来像是个小头目,阿布懒得多问,双臂环抱在胸前。
她跟你什么关系?
未婚妻啊。怎么了?
黄警官重新坐下,早知道答案了似的,接着问,你现在能联系上她吗?
阿布急了,到底怎么了?
哪儿那么多怎么了,手机拿出来给她拨个电话吧。
水被端到跟前,满满一纸杯,阿布抓起来一口喝干,喝得太猛,侧漏到身上,下巴两侧挂着的水珠都顾不得抹去,赌气似的掏出手机,通讯录里第一个是“A老婆女神”。阿布特意点开免提,不一会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你最后一次联系她是什么时候?
阿布翻着眼睛,就前几天吧。
具体哪天?像是逼问的口气。
四五六天了吧,我哪儿记那么清。阿布不耐烦了,目光跟对方接触了一下倏地缩回到一旁。
你自己媳妇什么时候联系过你不记得了?这才几天。想好再说!黄警官的嗓门明显高了八度。
阿布不自觉地又拿起空纸杯,盯着对面警服上的警号问道,到底什么事儿?
黄警官拿指尖戳了戳桌上的一本册子,也就A4纸那么大,比普通杂志厚点,一大半不知多少页都翻在下面压着,像是写满伤痕的累赘,阿布本该意识到的,照黄警官的话说,有人报案了。
无名裸尸案其实跟黄警官没直接关系,只不过他是负责人口失踪立案的,有情况自然要去盯一下,看看是否有助于确认死者身份。
一听说是去医院辨认尸体,阿布整个人几乎走不动道了。
只瞧了一眼他就跑到一旁哇哇吐了起来,这不夸张,死者面部连带头骨被钝器反复砸过,没法形容得可怕,浑身上下都是被利刃划拉或者捅刺过的口子,十个指头被强腐蚀性液体灼伤,加上一段时间的严重浸泡,整个尸体惨不忍睹,还有,死者的长发应该是后来被人剪过的,长短参差不齐,一侧还豁了一大块,像是被剃刀刮过一样,连在警院选修过法医专业的黄警官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辨认尸体按说给看照片就可以了,把人直接带到尸体前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黄警官心知肚明,可他忍不住这么做了。
阿布瞬间虚弱了不少,声音嘶哑地强调那不是小橙,肯定不是她。不知是真的不是,还是他本能地拒绝相信。
两人在楼道拐角连抽了好几根烟,没什么话说,阿布坐在台阶上一手扶着栏杆,等缓了过来,把烟头踩灭接着猛拍打自己的脸颊,腮帮子一鼓一鼓,他还要进去,像是拿出了豁出去的劲头。
你可以不这样。黄警官在身后来了一句。
阿布回过头,不哪样?
黄警官一时语塞,怎么说似乎都不合适了。两人就那么互不理解地望着对方,持续了三四秒钟。
再回到尸体前,阿布跟之前判若两人,也不拿手捂鼻子了,视线稳稳地从死者身上扫过,后来竟然要求把尸体翻过来,黄警官冲一旁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对方显然很不耐烦,什么话没说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多了一个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进来。
阿布两个拳头摁在心口处紧紧地攥了攥,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黄警官明白了。胎记,有胎记的人好就好在这儿,只要那块肉没被剜掉,就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标记。
小橙左腿后侧靠近屁股下沿的地方有一块胎记,形状不太规则,一直延伸到大腿内侧,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该忘了这个。
出来以后阿布摸出手机反复拨号,黄警官瞥见屏幕显示的是“A老婆女神”,显然没接通。这么拨电话估计是阿布这一个星期来重复了无数次的举动。
黄警官递烟过去的时候被阿布不小心碰掉了,阿布突然问道,你怀疑我?
黄警官迟疑了一下,俯身去捡烟,可能是下意识的动作,起身的时候说,就是为了调查,为了解情况。
调查调查,你查出来了吗?谁他妈瞎报的案,你之前跟我说过吗?把尸体摆出来让我认,你考虑过我怎么想吗?你是要告诉我小橙可能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吗?
你冷静点。黄警官把刚捡起的烟又扔掉。
难道以后所有发现的死尸,我都要挨着个去认?
黄警官不再回应他。
阿布抬手抽打起自己来,左右交替着,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
(6)
实在不行了,回去倒头就睡,用蔡梓自己的话说好像睡死过去。
可她还是做了一系列离奇古怪的梦,傍晚醒来时伴随着窗外的鸟叫,试着去辨别那是什么鸟,回过神梦里发生的就全忘了。
阿布又出现了,这次蔡梓反应过来,这不是阿布,是阿布的影子,之前还担心再找不到这个影子了。蔡梓的疑问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伸手抹掉嘴角边的口水,隐约想起梦里浮现过的几个疑问,尸体怎么就被找着了,还是被阿布的影子找着的,那种情况下她不得不报了警,然后呢,这是影子的目的吗?这之间按说不应该有什么联系,尤其是她蔡梓,跟尸体无关,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折腾这么一夜,到头来除了加重自己的心理负担甚至是阴影外,没任何好处,她或许以后都不敢再往水多的地方去,对,傍晚没法去未名湖畔散步了。
你难道不应该是地上的一道阴影吗,为什么看起来跟个大活人。蔡梓眯着眼睛打量它。
影子语气缓慢地说,只有在晚上,晚上我才可能化聚成人的模样,其他时间只能是地上的影子。等天一亮,我想像人一样直立也不可能了。
蔡梓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它一下,没任何感觉,感叹说,跟幽灵一样。
你见过幽灵吗,影子反问道。
蔡梓眨着眼睛没有回答。
反正我不是。影子轻声强调。
好吧,先不说别的,你为什么不跟阿布待在一块?
影子面露难色,别提这个,其实我也说不清。
你是在针对我?蔡梓突然这么问。
影子眼神空洞地摇着头。
那你什么目的?
我,就是想知道,那个尸体是谁的。
蔡梓诧异了,尸体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影子欲言又止。
还有,你是怎么发现的?蔡梓追问。
可能影子本身就对死人比较敏感吧,接着影子换了个口气说,好在不是他(她)。
谁?
影子迟疑了一下,我不能说,说了你也不懂。
蔡梓皱起眉头,我是不懂,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影子轻轻晃着脑袋,要谢谢你,谢谢你报警。
这话让蔡梓更困惑了,她当时本不想报警的,你这还不是针对我?
影子连忙解释道,不,我就是想求助你,因为只有你能帮我。
蔡梓的确没想到,要不是影子口口声声强调了三遍,她还认为这一切巧合性太强。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到影子说的话,影子跟这个世界交流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她。
蔡梓学会塔罗牌没多长时间,占星卜卦,更多是噱头,是为了糊口,虽然她足够敏感,间或能看透人心,可远没有到运筹命理术数的地步。此时面对影子,却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崇高感,也可能是虚荣心,仿佛自己成了一位灵媒,终于能通理另外一个空间的事物了。
(7)
影子原地轻快地转了个圈,瞬间变得跟相片一样单薄,逐渐呈黑白灰的色调,然后又像丝绸一般,缓缓飘落在地,最终成了地上的一道影子,深色的,跟平日所见无异,并从门缝下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蔡梓拉开房门,只见影子已经站在外头,又变得跟阿布一模一样。两种模式自由切换,仔细想想也够神奇,蔡梓觉得很不真实。
提出去吃宵夜也是因为蔡梓自己饿了,这个点应该还赶得上没打烊的馆子。
满满一桌菜上来,蔡梓之前还担心点多了,不停地抱怨两个人根本吃不了。的确是点多了,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吃。当蔡梓知道影子它根本不需要动筷子就已经吃饱的时候,气的几乎疯掉。
影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耐心地向她解释,作为影子进食全靠鼻子,只要靠近食物,凑上去闻一下,每闻一种味道,相当于吃进去一种食物,等闻好了,也就饱了,今天它闻了这么多菜,撑着了。
竟然还有嗅觉?蔡梓觉得影子在耍她,指着邻桌尚未被收走的残羹冷炙说,早知道就让你去闻他们的了。
蔡梓又要了些啤酒,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喝着,可能是故作轻松,影子陪着她,偶尔闻上那么一下,蔡梓想看看它会不会闻醉了,影子怯怯地告诉她,我也想试试,可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蔡梓宣布成功就在今夜,于是,更多酒被端上了桌,影子不遗余力一瓶没少闻,而且闻地很使劲,最终却全由蔡梓喝了下去。
成功不在今夜,不省人事的唯独是她。
从小馆出来后,蔡梓被风吹醒了,一点也没有失言失态,甚至连走路都保持着比较得体的步伐,从背影看上去活像个爷们。影子跟她并肩而行,不断有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不用看就知道泛了黄还微微打着卷,这个季节的北京虽然多数时间有雾霾笼罩,却可以在大风过后的午夜,体会到那种短暂而难得的清透,寒意不止贴在脸上,还往嘴巴和鼻孔里钻去,犹如咽下了芥末,整个喉咙连到额顶都被打通了。
影子虽然感知不到温度的变化,余光却能看到蔡梓呼出的白气。
蔡梓自己的影子随着脚步而不断变化着,不变的是始终修长又轻盈,飘动的短发配合细长的脖颈,像一副小伞。
蔡梓瞥了影子一下,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好奇,影子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便告诉她,因为它自己就是影子,影子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影子的。说起来像绕口令。
她沉默,然后嘴角上扬,那你应该躺在地上,跟着我的影子!
似乎蔡梓有点人来熟的意思,影子也不知自己为何那么听她话,反正照做了,这对它来说又不累。
就这么着,两个影子并肩而行,虽然比例并不是特别协调,起码分得出谁是谁来,而蔡梓竟学着小学生的样子在地上跳起了方格,始终保持着单脚,沿着影子的轮廓变化,追逐跳跃,差不多每两步换一次脚,整条街的气氛转眼被带活了起来。
一阵冷风吹出了蔡梓的酒嗝,她要说话来着,风更大了,街面上的叶子都跟着起哄,炒菜一般的声响像是在给她壮胆。
你应该回阿布那儿去,你是他的影子。这样没道理。
影子触电似的闪到一边,语气示弱道,你不懂的,我,我没法回去。
蔡梓侧过脸盯着它,有顾虑吗,你怕什么?
影子刹车般停下脚步,低下头神情紧张道,不,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呢,也说不上来,求你了。
一些奇怪的念头从蔡梓脑中闪过,影子应该藏着什么秘密,只是不能和她说。蔡梓跟着也不安起来,表面上还得装作没事儿人似的。
影子却冷不防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骗他?
蔡梓觉得意外,反问道,什么叫我骗他。
难道没有吗,影子追着问。
蔡梓接着朝前走去,不知该不该回答它。
拿电脑和投影设备模拟阿布的影子,表现出一副想方设法帮助他的样子。影子声音很小,却表述得很清楚,这应该是它第一次在蔡梓面前说这么长一串话。
蔡梓顿了一会,无奈地笑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精神病院?
影子摇着头,听着就觉得残忍的地方。
曾有个精神病人,病得很严重,几个疗程的治疗下来,始终不见好转,几乎到了难以治愈的程度,每天都尝试自杀,他的病房从三楼搬到了一楼,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破窗而出,被玻璃碴划伤,还摔断了胳膊,大夫们都恨不得把地下室腾出来给他当病房。
他被当作重症病人监护起来,房间里的墙全是软包,连床体都是圆弧形的,没有一个尖角,整个房间什么也没有,除了主治大夫和必要的护工,没有人敢靠近他,更没有人和他说话,因为他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敌意,怀里永远揣着一个破布枕头,谁也碰不得,从他的喃喃自语中猜得出,枕头就是他的孩子。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痛苦,大夫们嘴上说不会放弃,但一些人内心已经绝望了。
为什么会这样?影子依旧低着头问道。
蔡梓叹了口气,老婆孩子在一次车祸里丧生了,驾车的就是他本人,他将所有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法原谅自己。
影子没说什么。
在一次例行的室外放风时,这位病人跟一个刚到院里来实习的女实习生相遇了,他仿佛看到亲人一样驻足凝望,随后便意外地露出了入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这在临床经验丰富的大夫们眼里,实在是罕见。后来,女实习生受命开始照顾这个病人,病人竟然很乐意配合她,不但情绪趋于稳定,甚至表现出了难得的平静,不再哭哭啼啼,不再寻死觅活,连饭量也逐步大增了,虽然吃药时偶尔还是会歇斯底里,但总体来说,只要女实习生在,一切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当然,这么一来也会有另一个问题,病人愈发依赖女实习生了,好几次大半夜嚷嚷着要见她,见不到就拿头往地板上撞,由于实习生一下班就回了学校,不可能随时待命,病人便失控一般再次撞破了玻璃,这次没之前幸运,不幸扎破了动脉,差点没抢救过来。后来,护工们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将他捆在了床上。从那以后,病人就开始绝食,情况愈发棘手,医院没有办法,只能一次次将女实习生紧急叫过来,只要她及时赶到,病人紧绷的神经就会放松下来,像迎来救星一般涕泪涟涟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呼唤的不是女实习生的名字,而是她死去的爱人的名字。
听到这,影子默默地倒吸一口凉气。
蔡梓正好相反,哈出了一口白气,紧了紧外套说,不论病人是不是真把女实习生当作了她的爱人,起码有一点,在他心中,这个人某种程度上并没有死去。在那以后,院领导决定,让女实习生搬到医院的内部宿舍来。就这样,女实习生从早到晚陪着病人,几乎寸步不离,同时还得“照顾”他们的孩子,就是那个破布枕头。病人完全离不开实习生了,张口闭口还喊她老婆,实习生起初并不乐意,但不得不咬着牙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整个过程就如同一场过家家,不知道什么是个头。
最后那病人好了吗?
蔡梓若有所思道,实习生问过她的主任,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她就是再有奉献精神,也不可能一直这么下去,再说了,这么搞有点拿人家开涮的意思,再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伪装出来的真相根本就不是现实,动机再好可分寸把握不好,反倒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主任告诉她,只要能缓解病人的痛苦,任何方法都值得尝试,毕竟病人在一天天好转,这就是最大的现实。女实习生只好抛出那个最切身的问题,实习总得结束,她马上要毕业,她还有男朋友,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也没那么高尚,不可能一直跟病人耗着,她离开医院了怎么办?主任想都没想,反问她,一个妻子要离开她丈夫一段时间,除去感情不合,正常情况下会有多少种理由?
影子沉默。
蔡梓停顿了一会说,如果想问病人最后好没好,我明确告诉你,他没有痊愈,但起码每一天都过的比前一天好一点,而且不再绝望了。
女实习生呢?
实习期一到就走了,她跟医院合起来向病人撒了个慌,病人以为妻子被调到外地挂职锻炼一年,就走一年。
然后呢?
没然后了。
说完蔡梓回过神,光顾着说话也没看路,路口过了,走岔了吧。跟影子这算才认识,深一句浅一句说得够多了。
长久的沉默,一直到绕回到蔡梓熟悉的那盏路灯下,影子一语道破似的说,实习生就是你吧。
蔡梓笑了一下,谁也不傻,这影子仿佛浮上水面的尸体,之所以浮上来,是因为水下浸了太多的秘密。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影子回去。假如自己能像她曾经跟阿布吹得那么玄乎,她一定有办法收了这影子,就像法海用钵盂收了白素贞一样。既然收服不了,就让它离自己越远越好。哪怕消灭它,那她也愿意,再杀一次人也可以,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