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爸爸终于睁开眼睛,他再一次强装微笑。和之前一样没有说服力。
“还不错,”他轻声说着,转向面前堆着十几个煎饼的盘子,“请告诉我你饿了。”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端起盘子,走到垃圾桶边,一只脚踩下踏板,桶盖打开了。但是他又想了想,松开脚,桶盖关上了。他拿出一些保鲜膜,把煎饼一个个包好,然后全部塞进冰箱。神奇的是,他似乎又有了精神。他可能不知道如何和吉迪恩沟通,但是现在我们有足够过冬的煎饼了。
“所以,康奈尔大学的这个家伙认为异类是种病……”我开了口,然后又停止。话说一半更容易得到诚实的答案。
爸爸直视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他想让我知道他在说实话。
“科尼利亚博士只是希望他投身的是他认为会得到媒体关注的东西。”
“什么媒体?”
我们原本都以为营地归来之后会有很多记者和电视摄像机涌来,还为此做了准备,但事实是,只有《波士顿环球报》进行了小篇幅的报道,主要是讲凯西被邪教残害(警方也正式认定凯西的死为一宗凶杀案,反正也无人起诉)。文章提到爸爸的研究,只是因为它和昆汀有关,昆汀只被描述为与集体有关的“邪教”头目,结果集体是有着不同信仰和分支机构的全国性组织,他们中大部分都不喜欢被叫作邪教。他们在文章的网页评论处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似乎没有人关心异类和超强情绪感知,也许是因为一直缺乏正式研究的检验证实,也许是因为科学没有“邪教”这个词语性感。
对爸爸的研究感兴趣的只有一个博客——EndOfDays.com,意为“世界末日”,他们自称只是集体的“中立派”成员,并且把营地的死亡归咎于爸爸的研究。他们认为集体成员是陷入了科学鲁莽致命的交火的无辜受害者。爸爸不想让我们去看那个博客。所以,我没有看。而吉迪恩,想都不用想,他去看了太多。
“只是些自大狂,认为自己应该界于人和天意之间,”吉迪恩看着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读道,“干扰这个神圣的盟约为人憎恶。”
“到底是什么意思?”瑞秋问。她在厨房帮着爸爸洗碗。营地的事发生之后,她和我们的关系更紧密了。这不是好事,无论她心意有多诚(而且我也不信)。“算了,当我没问。我不关心是什么意思,你别再读了就行。”
瑞秋经常用这种貌似很熟的口气和我们说话,就好像她是我们吵闹而百无禁忌的家族的一员,而且她被允许大喊,因为反正都是出于爱。但是我们不吵的时候,每当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我都很生气。我很烦吉迪恩读那个博客上的东西来折磨爸爸,但是我更烦瑞秋对吉迪恩说话的口气。我很难想象她曾经是妈妈的朋友。
瑞秋和妈妈三年级的时候在纽约布鲁克林区帕克斯洛普相识,虽然她们后来读了不同的高中,不同的大学本科,不同的研究生项目,但一直是关系最好的朋友。当她们终于找到第一份工作时,还高兴地一起来波士顿。瑞秋是妈妈的婚礼伴娘,而且有无数的照片记录下了瑞秋抱着还是婴儿时的吉迪恩和我的样子。
然后突然之间,瑞秋消失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凯西和我疏远之后,有一次妈妈想安慰我,说到她和瑞秋也疏远了。但她们的疏远是如此突然和彻底。我当时就知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异类——妈妈隐瞒了重要的细节。妈妈的葬礼结束之后,瑞秋重新出现时,我想过问问爸爸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爸爸一直情绪低落,伤心不已,我感觉不应该再问这个问题。而且,有一个曾经和妈妈走得很近的人在身边,多少会觉得是一种安慰。
“那个人跟踪爸爸,”吉迪恩说道,他显然很享受瑞秋的反应,“世界末日。他是集体的一员,他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怪在爸爸头上。”
“什么?”瑞秋一边问,一边又把一个洗净的盘子递给爸爸,然后用毛巾擦干双手,“本,吉迪恩在说什么?跟踪你?”
“那家伙太闲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只知道他很生气。反正也没有人会看那些东西。”
“可是有3523个人评论哦,”吉迪恩说,“还有人负责统计呢。”
“本?”瑞秋喊道,“你报警了吗?听起来不容小视啊。”
“警方做了调查。那家伙住在佛罗里达州,”爸爸说着,挥了挥手,好像佛罗里达州和火星一样,“反正克鲁特警官不关心。”
“克鲁特警官?那个跑来找威利的人吗?”瑞秋瞪大眼睛,问道,“说真的,本,我觉得你应该提高警惕,保护好自己。”
我看着爸爸的鼻孔放大。“你觉得我难道不知道吗?”他很生气,但也很受伤,他转过身,将水杯里的水倒入水槽,“瑞秋,谢谢你来吃晚餐。我有点儿累了。”他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本,对不起。我不是想——我是,我是好意。”穿过客厅时,瑞秋抱歉地微笑。她嘴角僵硬,我能感觉到她很想哭。“我保证下次不再多嘴了。”
“嗯,威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媒体关注。”爸爸继续说,“但是如果我能说服国家卫生研究院出资做一个全面的异类研究,同行也开始重复试验、发文,那么很快就会不一样。亚利桑那州有一位叫拉索的参议员坚持与我会面,他是情报小组委员会的。但是他不知为何纠结于我的资金申请。我猜他担心会妨碍军方一直在做的一些秘密研究。”
“秘密研究?”恐惧一定就写在我的脸上。
爸爸做了个鬼脸,然后双手相握:“我只是说,军方所做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他们几十年来一直在研究如何在战斗中运用情绪感知。”他说,“他们没有成功,但是我确信,他们不希望有竞争对手,或者说无法控制信息的流动。”
这时候,爸爸的手机亮了,来了一条消息。当他低头看手机屏幕时,我感觉他有些焦虑。
“什么内容?”我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没,没事——和研究无关。”他说。
他将手机递给了我。上面写着:“荷普·郎的事故档案将于今天上午九点提供。祝好,奥希罗警官。”
我读了三遍,才搞明白是什么意思。感觉没有前后文。但明明是我打从缅因州回来就天天给奥希罗警官打电话,要求看妈妈的事故档案,我自己居然忘了,太蠢了。这是因为昆汀说我妈妈的死并不是意外,弄得我心神不宁。并不是说昆汀在营地说的其他事都是对的,只是这句话触动了我的神经。就连爸爸也承认,他怀疑过妈妈不是意外死亡,但他发现这让我困扰不已之后,就改口了。
“威利,这话我只说一次。”爸爸的声音很轻,“我这么说,因为我既是你的爸爸,也是一个心理学家,而且我不想看你再受到更多伤害。看你妈妈的事故报告对你来说可能会造成极大创伤。非常大。里面可能会有照片或细节,你可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确实,我为了获取这份档案想过很多办法,却没有细想过里面会有哪些内容。我似乎不太可能拿到档案。奥希罗警官说过,要看档案,必须要更高一级部门批准、许可。不论结案与否,他们通常不会让受害者的家属看档案。
雅斯佩尔。我想跟他聊聊。也许我需要这样做,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自打营里归来,他就一直在听我说妈妈的事故。他知道我多么想看那些文件。但是他也会理解,为什么我终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雅斯佩尔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去评判。但是有些话当着爸爸的面我又说不出来。
“如果我受不了,我会停下来。”我说道。因为我不能表现出迟疑,尤其是在爸爸的面前。
爸爸耷拉着肩膀说:“好吧。”他转过头,开始清洗餐盘。
“爸爸,”我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我说不出口,我好害怕他会追问我。
他没有追问我。他只是转过身来,看着我。他双臂抱在胸前,紧紧闭着嘴巴。我现在感觉到的是爱,他对我的爱——如此纯洁、简单、完整。而且,这是第一次——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对我的爱——我庆幸自己是一个异类。
“饿着肚子去不太好,”他说着,来拿我的盘子,“吃点东西,然后我开车送你去。”他看着手表,“九点钟出发吧。”
我抬头看了看炉子上的小钟:早上8:34。那我就在路上给雅斯佩尔打电话,看看要是十点之前看完档案,能不能早点过去。这和现在就打给他不同。警察局距离他家不远。如果电话没打通,我就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十点钟去他家找他。
也许在解决了他的问题之后,我们可以花一点时间聊聊我的事情。
“我们现在就去行吗?”我问道。
爸爸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思索片刻,终于说道,“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