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莎用了一个故事把龙引了出来。
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比她身后的群山更加古老,所以阿莎必须得从内心深处把它挖掘出来。
她讨厌这么干。本来就有规定,禁止讲这种故事,因为它们太危险了,甚至可能致命。但他们悄悄跟着这条龙穿过崎岖的低地,已经花了十天,狩猎奴们已经没有吃的了。她必须做出选择:是没抓到龙空手回城,还是违反父亲的禁令讲出古老的故事。
从前阿莎从未空手而归过,这次,她也没有这个打算。毕竟,她是伊斯卡利,而且工作总是要完成的。
所以她讲出了那个故事。
悄悄地。
此时她手下的猎人还以为她正在磨砺斧子呢。
龙出现了。它狡诈地从玫瑰金色的沙子中钻了出来。沙子从它的身上瀑布般滑下,水一般闪着光,露出了它山石一般的灰色鳞片。
三匹马大小的身躯向阿莎压了过去。它甩动分叉的尾巴,细缝似的眼睛紧紧盯在引来它的女孩身上。那个用故事把它耍了的女孩就在面前。
阿莎吹了声口哨,让身后的狩猎奴们藏在盾牌后面,然后冲着弓箭手们一挥手。这条龙在冰冷的沙子下面藏了一晚上。现在太阳刚刚升起,它的体温还很低,飞不起来。
它被困住了。俗话说,困兽犹斗,何况龙呢?
阿莎左手紧握矩形长盾,右手伸到了挂在腰际的斧子上。坚硬的细茎针茅在她膝下簌簌作响。龙兜着圈子,等待她放松警惕。
这是它犯的第一个错误。阿莎从不放松警惕。
而第二个错误是它喷出了火焰。
龙祖给阿莎的右半边身子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疤痕。从那以后,她就不怕火了。防火甲从头到脚把她捂了个严严实实,打造这身盔甲的每一块皮革都是从她猎到的龙身上剥下来的。鞣制的皮革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头上是那顶她最喜欢的头盔,装着黑色的长角,做成龙头模样。这些装备能够保护她免受龙焰的伤害。
她举着盾牌,等待火焰消失。
不久,龙焰耗尽了,阿莎扔下了她的盾牌。接下来的一百次心跳时间里,酸液会渐渐充满龙的肺部,然后它就能够再度喷火了。她需要在那之前杀死龙。
阿莎掏出斧子。弧形的钢刃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在她伤痕累累的手指下,斧子的木柄磨得光光的,握在手上很舒服。
龙在嘶嘶啸叫着。
阿莎眯起了眼睛,到此为止了。
还没等那条龙做出反应,她就将斧子瞄准龙的心脏,投了出去。斧子嵌入了血肉,龙尖叫着,翻滚着,挣扎着,血喷在了沙地上。它咬牙切齿地瞪着阿莎。
有人从阿莎身边爬了起来,影响了她的注意力。她发现,堂妹萨菲尔正把戟柄插进沙子里,还盯着那条不断挣扎尖叫的龙。她的黑发刚及下巴,这让她高高的颧骨和下巴上的一块擦伤更明显了。
“我告诉你了,待在盾牌后面,”阿莎咆哮道,“你的头盔呢?”
“戴着头盔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我把它交给了狩猎奴了。”萨菲尔穿着鞣制皮革制成的狩猎装备,这身甲胄是阿莎赶制出来的。她的手上戴的是阿莎的防火手套。没有时间给她再做一副了。
浑身是血的龙拖着身子穿过沙地,想要攻击阿莎。它的鳞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喘息也变得吃力了。
阿莎摸到了长戟。上次龙焰之后过了多长时间了?她已经忘记了。
“快回去,萨菲(注:阿莎对萨菲尔的昵称。),回盾后面。”
萨菲尔没有动。她盯着垂死的龙,仿佛被迷住了,似乎此时连心跳都变慢了。
咚,咚。
咚……咚……
刮擦声消失了。
龙回过头,怨恨地冲着伊斯卡利尖啸了起来。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火焰喷出了它的喉咙。
阿莎冲到了堂妹前面。
“趴下!”
阿莎伸开了没戴手套的双手。火焰吞噬了她的手指、手掌,灼伤了她的皮肤。剧痛刺穿了她的身体,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尖叫出来。
火焰消失了,龙倒在地上死了,阿莎转身找到跪在地上的萨菲尔,她安全地藏在沙子里,没被龙焰烧伤。
阿莎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
萨菲尔盯着堂姐的手。“阿莎,你烧伤了。”
阿莎推起头盔,把手掌举到面前。烧焦的皮肤上起了水疱,剧痛炽热地灼烧着她。
她感到一阵惶恐。上一次被龙焰烧伤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阿莎扫了一眼狩猎奴,所有人都放下了盾牌。他们没有盔甲,只有铁:铁箭头,铁长戟,铁矛,还有颈上的铁环。这些奴隶全盯着龙。他们从未见过伊斯卡利被烧伤。
很好,目击者越少越好。
“龙焰有毒,阿莎,你需要治疗。”
阿莎点点头。然而她并没有带治疗烧伤的药,要知道,以前她是不需要这种药的。
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她转过身去。在她身后,萨菲尔轻声说道:“我还以为它们再也不会喷火了呢。”
阿莎僵住了。
要不是听到了故事,它们才不会喷火呢,她这样想着。
萨菲尔站起身来,拍掉了身上的沙子。她躲避着阿莎的目光:“现在,为什么它们又开始喷火了?”
阿莎突然希望自己刚才没有救堂妹。
如果没有救萨菲尔,那萨菲尔的身上就不止下巴上的擦伤了,情况会糟得多。
离出发还有两天的时候,阿莎发现萨菲尔被几名士兵堵在房间里。她不知道,没有钥匙,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阿莎一进来,他们就慌了,在伊斯卡利面前四散奔逃。但下一步怎么办呢?阿莎就要出发去狩猎了,会离开很多天,她的哥哥达克斯还在灌木地,与军队指挥官亚雷克一起与对方进行和平谈判。要是阿莎出去狩猎,就没有人照顾她这个斯克莱尔血统的堂妹了。于是她带着萨菲尔一起出发了。比起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回去之后发现萨菲尔又住进了病房里才更让人糟心。
阿莎的沉默丝毫没有阻止住堂妹开口。
“我记得以前,你黎明时分出发,晚餐前就能带回一条龙。最近这是怎么了?”
起满水疱的皮肤一阵阵灼痛,阿莎有些头昏眼花,但她努力保持着清醒。
“也许那时候狩猎太容易了,”她冲着狩猎奴们吹了声口哨,让他们去肢解巨龙,“也许我更喜欢挑战。”
实际上,近些年来,龙的数量一直在减少,阿莎已经越来越难把龙头带给父亲了。正因为如此,她才悄悄讲出了那个故事,引来了那条龙。古老的故事会吸引龙,就像金银财宝会吸引人类一样。没有龙可以抗拒大声讲出的故事。
但故事并不仅仅能引来龙,还能使它们变得更强。
也就是龙焰。
事实就是如此:哪里能听到古老的故事,哪里就会出现龙;哪里出现龙,哪里就有破坏、背叛和火焰。特别是火焰。阿莎对此非常了解。证据就在她的脸上。
萨菲尔叹了口气,放弃了。
“快治治你的烧伤吧。”她把戟立在沙地上,朝那具笨重的尸体走了过去,奴隶们也正在往那边进发。萨菲尔绕着尸体走了一圈,打量着。巨龙那土灰色的鳞片仿佛和群山融为了一体,龙爪和体刺是无瑕的象牙白色,没有一点儿破损龟裂。
看到萨菲尔离开了,阿莎尝试着弯曲烧伤的手指。她咬着下唇忍受着那股剧烈的疼痛。这疼痛让周围的低地在她眼中都模糊成了脏乎乎的红色沙地、淡黄色的草和灰色斑点一般的石头。她们目前正处于交界地带。这里并不完全像西边,是平坦的沙漠;也不完全像东边,是黑暗崎岖的山脉。
“真是太美了!”萨菲尔回头喊道。
阿莎拼命地注意着堂妹,而对方却也开始像其他东西一样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甩甩头,想让视野变得清晰,但并没起作用。摸到萨菲尔的长戟,她才站稳。
“你的父亲肯定很高兴。”堂妹的声音听起来又低又不清楚。
要是父亲知道了真相该怎么办?阿莎苦涩地思索着。
她想让周围的一切不再旋转,于是紧紧抱住长戟,把注意力集中在堂妹身上。
奴隶们手中的刀闪着光,萨菲尔从人群中间穿过。阿莎听到,她抓住了嵌入巨龙身体的斧子。她听到,萨菲尔用靴跟蹬住龙鳞,撑着身子。阿莎甚至听到,她把斧子拽了出来,血咕咚咚流在沙子上,又黏又稠。
但她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模糊的白色。
“阿莎……阿莎你没事吧?”
阿莎把额头抵在了戟背上。她未被烧伤的那只手蜷曲得仿佛爪子,箍在戟柄上,她在与眩晕战斗。
我应该还有时间才对。
匆忙的脚步吻过沙子。
“阿莎,你怎么了?”
地面仿佛在下陷。阿莎感觉身子一歪,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撞到了那位斯克莱尔血统的堂妹。根据律法,对方是不能触碰她的。
萨菲尔倒吸了一口冷气,退了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阿莎努力想要恢复平衡,但失败了,她瘫倒在了沙地上。
就算萨菲尔立刻把头转向狩猎奴那边,就算阿莎知道她是在害怕奴隶们而不是她阿莎的想法,她依旧感觉到内心一阵刺痛。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种刺痛。
但是奴隶们已经在议论了。这种情况,她的堂妹比谁都清楚。正是那些搬弄是非的奴隶背叛了萨菲尔的父母。而现在,她们身边全都是奴隶。他们知道萨菲尔不能触碰阿莎,甚至不能与阿莎直接对视。因为她的血管中流着斯克莱尔人的血。
“阿莎……”
突然,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阿莎眨了眨眼。她正跪在沙地上,地平线在很远的地方,一团玫瑰金色的光球挂在绿松石般的天空中,面前还有一条龙,灰色的,已经死了。
萨菲尔蹲在她的面前。太近了。
“没事,”这句话的语气比阿莎想象的要尖利得多,“我很好。”
她站了起来,咬紧牙关忍着手上的灼痛。但这没有用,毒素扩散得实在是太快了。她脱水了。她只是需要一些水。
“你现在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在她身后,萨菲尔说道,声音里满是担忧,“还有七天你就要结婚了。你应该做好准备,不能逃避。”
阿莎脚步蹒跚。尽管手正在一阵阵灼痛,尽管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她依旧感觉到一股寒意。
“我没有逃避。”她望着远方的那片绿色,反驳了回去。那边是大裂谷——阿莎的自由之地。
沉默笼罩了她们,接着又被奴隶们磨刀的声音打破了。萨菲尔慢慢地来到了她身后。
“我听说最近龙心很时尚呢,”阿莎可以听到她正小心地微笑着,“特别适合当结婚礼物。”
阿莎皱着鼻子思索着。她蹲在坚韧的龙皮制成的狩猎包旁边,在里面摸索着,拿出了水袋,萨菲尔站在那里看着她。
“七天之后就是红月朔日(注:朔日,指每月农历初一,月球恰好运行到与太阳黄经相等的时刻,此时地面观测者看不到月面任何明亮的部分。)了,阿莎。你想过要准备什么礼物了吗?”
阿莎起身想对堂妹大吼,但世界又开始旋转了。凭着坚强的意志,她没有倒下。
她当然考虑过。每当阿莎看到月亮那张恐怖的脸都变得比前一天更弯,她就会去想:想礼物,想婚礼,想她很快就要称作丈夫的那个年轻人。
丈夫,这个词像石头一样在她心中逐渐变硬,让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你看,”萨菲尔微笑着望着山顶,“血淋淋的龙心?这是给一个没有心的无情男人最好的礼物。”
阿莎摇了摇头。但萨菲尔的笑容有一种感染力。“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就在这时,萨菲尔头顶,一片玫瑰金色的沙子从远方,从城市的方向飘来。
一开始,阿莎觉得这是沙尘暴,她手忙脚乱地刚要下达命令,又想起这里是一处被岩石包围的低地,并不是空旷的沙漠。阿莎眯着眼睛看向远处,两匹马正往他们这支狩猎队跑来。有一匹马上没有人,另一匹驮着一个藏在斗篷里的人,他那件斗篷蓬乱的羊毛上沾满了马踢起的红色沙子,脖子上金色的项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是宫中的一个奴隶。
他越来越近了,阿莎忙把烧伤的手藏在了背后。
沙子落地,她看到老奴隶勒住了母马的缰绳。汗水浸透了他的灰发。在跃动的阳光下,他眯起了眼睛。
“伊斯卡利。”因为骑了很久的马,他有些气喘吁吁的。他紧紧盯着马散乱的鬃毛,乖乖避开阿莎的眼睛。“您的父亲想见您。”
阿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藏在身后的手腕:“现在正是时候。今晚我就能把龙头给他带回去了。”
奴隶摇摇头,他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他的马:“您得立刻回宫。”
阿莎皱起了眉头。龙王从未打断过她的狩猎。
她看了看那匹没人骑的母马。是夹竹桃,她的马。褐色的毛上闪着汗水,一片红色的沙子弄脏了额头上的白星。在主人的面前,夹竹桃紧张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帮你处理这边的事情。”萨菲尔说。阿莎转身面向她。萨菲尔不敢抬头看她的脸,不敢在王家奴隶的注视下抬头。“咱们家里见吧。”萨菲尔解开了那双借来的狩猎手套上的带子。“你没必要借手套给我的。”她扯下手套交了出去,“赶紧回去吧。”
阿莎忍住了手上的疼痛,拉上了手套,这样父亲的奴隶就看不到她受的伤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萨菲尔,接过了夹竹桃的缰绳,飞身坐上了马鞍。夹竹桃在她身下烦躁地嘶鸣着,阿莎的脚后跟一踢,它立刻冲了出去。
“我会把龙心给你留着的!”萨菲尔望着阿莎的背影,而阿莎则要策马返回城市,马蹄踢起了一片红色的沙子,“省得你事后后悔!”
起初……
长者很是孤独。所以他为自己造出了两名同伴。他用天空和活力造出了第一名同伴,把他命名为纳姆萨拉。纳姆萨拉是一位灵童。他欢笑的时候,星星在他的眼中闪烁。他跳舞的时候,战争都会中止。他唱歌的时候,疾病都会痊愈。他就仿佛是将世界连缀在一起的针线一样。
长者用鲜血和月光造出了第二名同伴。他把她命名为伊斯卡利。伊斯卡利是悲伤之子。纳姆萨拉为哪里带来欢乐和爱情,伊斯卡利就会为哪里带去毁灭和死亡。伊斯卡利经过的时候,人们都躲在家里。她说话的时候,人们会哭泣。她狩猎的时候,从来不会失手。
因此伊斯卡利感到万分痛苦,她来到了长者面前,要求重塑自己。她讨厌自己,希望自己能像纳姆萨拉那样。长者拒绝了,她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兄弟会创造,而她只会毁灭。
长者答道:“世界需要平衡。”
愤怒的伊斯卡利离开了这位至高无上的神,出发去狩猎了。这场狩猎持续了很多天。接着,几天变成了几周。随着愤怒的滋长,她的嗜血愈加严重。她无情地杀戮着,没有一丝怜悯,仇恨在她胸中逐渐膨胀。她讨厌那名被众人所爱的快乐的哥哥。她讨厌造就这一切的长者。
所以接下来的那次狩猎,伊斯卡利亲自为长者设下了陷阱。
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长者击败了伊斯卡利,在大地上留下了大裂谷山脉那又长又宽的疤痕。因为她想要取走他的性命,所以长者仿佛剥下绸衫那样轻易地剥夺了她不朽的生命,这样她才能为自己赎罪。他诅咒了她的名字,让她一个人在沙漠中、在狂风下、在沙暴里漫游,让她在燥热的阳光下枯萎,让她在冰冷的夜晚里冻僵。
酷热和严寒没有击倒她。
难以忍受的孤独做到了。
纳姆萨拉在沙漠中寻找伊斯卡利。日出日落,天色变换了七次,他在沙漠中找到她的尸体,她的皮肤被太阳灼伤,她的眼睛被乌鸦吞食。
在死去的妹妹面前,纳姆萨拉跪了下来。他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