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狩猎归来,阿莎都会先去洗个澡。对她来说,洗掉身上的血液、沙子和汗水是一场仪式,可以帮她从宫墙外的荒凉世界返回这种仿佛被一条太短的腰带箍住一般的压抑生活。
今天,阿莎并没有去洗澡。就算知道父亲在召见她,她还是溜过了士兵们的监视,来到了储存药物的病房。这个房间刷得四白落地,里面满是石灰的味道。阳光穿过走廊,照亮了地板上马赛克拼贴出的花朵,还把架子上的土陶罐漆成了金黄色。
八年前,被龙祖木津烧伤的阿莎就曾在这个房间里醒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裹满了绷带,那种可怕的感觉像巨石般重重地压在胸口,仿佛在告诉她,她究竟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甩掉脑中的想法,阿莎穿过了拱门。她解开战甲,脱掉手套,把盔甲一件件放好,接着把斧子放在了最上面。
除了可以从皮肤到骨骼把人熔化殆尽,龙焰的危险还在于它的毒性。如果没能得到及时、对症的治疗,轻微烧伤也会从内而外将人置于死地。阿莎八年前受过的那种烧伤就需要立即进行治疗,即便如此,伤者生存的几率依旧渺茫。
阿莎有一剂排毒秘方,但要花两天时间才能消除烧伤的痕迹。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父亲召见了她,她回来的消息可能已经传到了父亲耳中。剩下的时间可能只有几百个心跳,不可能有几天。
阿莎打开柜子,想拖出那个装满了干树皮、干树根之类东西的罐子,寻找需要的药材。匆忙中,她伸出了烧伤的那只手,抓起那只光滑的土陶罐的一刹那,疼痛让她立刻松开了手。
陶罐碎了一地,红色的陶片和亚麻绷带散落着。
阿莎低声咒骂着,跪下来单手收拾着这片狼藉。她已经头痛得快要昏过去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有人跪在了她身边,和她一起捡着地上的碎片。
“我来收拾吧,伊斯卡利。”
这声音吓得她跳了起来。她抬头一瞥,看到了一个银项圈,接着是蓬乱的头发。
阿莎看着他把乱糟糟的地面收拾干净。她认识捡起碎片的那双满是雀斑的手。这双手会在晚餐时为亚雷克端盘子,会用亚雷克的玻璃杯为她端来热气腾腾的薄荷茶。
阿莎有些紧张。如果她那名未婚夫的奴隶在宫里,那么他本人也肯定在。之前,亚雷克被派去监督达克斯的谈判了,现在他们肯定已经从灌木地回来了。
这是父亲召见自己的原因吗?奴隶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阿莎抬头一看,他盯着她烧伤的地方。
“伊斯卡利……”他皱起了眉头,“您需要治疗。”
她的愤怒像火山一般爆发了。很明显,她需要治疗。要是能小心一点儿,她现在应该就正在处理伤口才对。
但让这个奴隶闭上嘴巴与治疗烧伤同样重要。亚雷克经常利用奴隶来窥探敌人。等阿莎把他打发走之后,他很可能会跑到主人面前把所有事情都说出去。
要是亚雷克知道她受伤了,父亲也会听说的。
要是父亲听说了,肯定知道她讲出了古老的故事,还会认为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是那个堕落的女孩。
“斯克莱尔人,你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死前就只能看见在角斗场上方俯视着你的我了。”
他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盯着自己的脚下。地板上,优雅的纳姆萨拉精妙的图案不断重复着。这种罕见的沙漠植物是能够治愈一切疾病的万灵药。
“恕我冒昧,伊斯卡利,”他的手指扫过碎陶片,“但我不需要听从您命令。主人的命令才是第一位的。”
她希望自己正握着斧子,但斧子现在还在墙边的地板上,和盔甲放在一起。
她可以威胁他,但这可能适得其反,让他出于报复心理而泄露秘密。贿赂应该是个更好的主意。
“我可以付出一些代价换取你的沉默,怎么样?”
他的手停住了,悬在了那堆陶片上方。
“你想要什么?”
他的嘴角微微一翘,这让她胳膊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的时间可不多。”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不用,”他盯着她满是水疱的双手,“先别急。”因为龙焰的毒性,她的身体瑟瑟发抖。“您先去处理伤口吧,我考虑一下。”
阿莎离开了他身边。说实话,这样的颤抖让她非常担心。于是,等他收拾完地板,她回到了架子旁,找到了需要的药材:龙骨灰。
若是单独使用,龙骨灰就像龙焰一样致命,但也只有它能够以毒攻毒。龙骨毒并不会直接感染人体,而是会浸出体内的营养物质。阿莎从未见过有人用这种东西杀人,但一篇古老的故事讲述了一位龙女王利用它教训了她的敌人。女王把她的敌人奉为贵宾邀请到宫中,每天晚上,她都在他们的晚餐中放一点儿龙骨灰。最后一天早上,他们死在了床上,身体都被掏空了,就仿佛他们的生命被一勺一勺地舀空了似的。
尽管这味药材非常危险,但适当的剂量,再按照药方加入其他几味草药,它就可以将龙焰毒吸出来。毕竟它本来就有浸出物质的能力。阿莎拔出软木塞,量出了适当的剂量。
出色的奴隶能在命令下达之前就明白主人需要自己做什么,而亚雷克只买最出色的东西。所以,等阿莎取出所有药材,将它们粉碎煮成糊状,亚雷克的奴隶撕下了几条亚麻布,准备包扎。
“他现在在哪儿?”为了让药膏快速冷却,阿莎搅拌着。不需要说出亚雷克的名字,他的奴隶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睡着了。”他突然停下了正在撕亚麻布的手,盯着阿莎的手,“药已经凉了,伊斯卡利。”
阿莎看了一下他盯的地方,手抖得很厉害。她放下了勺子,把手举到面前,看着它们颤抖。
“应该还有时间才对……”
奴隶从她那里接过罐子,显得非常冷静。“坐吧。”他对着桌子一抬下巴,就仿佛他才是主人似的,而她必须得按他的指示行动。
阿莎不喜欢由别人来告诉自己要怎么办,但她也希望自己不要抖得这么严重。于是,她单手撑起身子坐到桌子上,将烧伤的那只手搭在腿上。那个奴隶从罐子里挖出了一勺黑色的药膏,轻轻地吹着。等到药膏上的热气散去,他便把那勺混着药渣的药膏涂在了她起了水疱的手指和手掌上。
阿莎忍着剧痛咬紧了牙关,但还是痛苦地抽着气,这让他好几次停下了动作。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尽管这药味道难闻得就像灼烧过的骨头似的,但阿莎还是觉得这龙骨灰起了作用—她感觉一股清凉浸了进去,开始扩散,对抗着那股灼痛。
“好点了?”他低头又舀了一勺。
“嗯。”
他又在烧伤处涂了两勺药,然后拿过了一卷亚麻布。
他刚想上前为她包扎,但结果两个人都犹豫了。那个奴隶俯着身子,在她身子上方踌躇着,一动不动,阿莎躲开了。灰白色的亚麻布像一幅帷幔悬在他两手之间,两个人此时的想法是一样的:想要包扎伤口,他就得触碰她。
未经主人许可,奴隶不得触碰龙裔,否则就会被关在地牢里禁食三天。如果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行,比如触碰了阿莎这样的高等龙裔,他还会被施以鞭刑。要是奴隶和龙裔之间传出了什么风流韵事,奴隶将会被扔进角斗场送死,当然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没有亚雷克的允许,他的奴隶不会,也不能触碰她。
阿莎想接过亚麻布条,自己来包扎,但对方拉开了距离,走到了她够不到的地方。她不发一语地看着他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布条裹在了她的手上,那双灵巧的手巧妙地避开了阿莎的身体。
阿莎抬头看到了那张长满雀斑的瘦削的脸。雀斑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那么多。他站得那么近,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那么近,她可以闻到他皮肤上的盐味。
就算注意到了阿莎现在的样子,那个奴隶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沉默填满了他们之间的那片空间,只有他在用亚麻布包裹着她涂满药膏的手掌。
阿莎盯着他的手。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指尖上满是茧子。
一个家奴会在那种地方起茧子?
“您是怎么受伤的?”他一边包扎一边问。
她可以感觉到,他抬起头,快要看到她的脸了,接着却停了下来。他拿过了另一条窄一些的亚麻布,开始包扎手指。
我讲出了古老的故事。阿莎想知道斯克莱尔人了不了解古老的故事与龙焰之间的关系。
她没有大声说出答案。没有人可以知道真相:这些年来阿莎努力改正错误,却仍然像以前一样堕落。如果让她敞开心扉,你会发现,就像她身体上的疤痕,她的内心同样伤痕累累,丑恶骇人。
我讲了那个伊斯卡利和纳姆萨拉的故事。阿莎的头衔就来自伊斯卡利女神。现在,伊斯卡利的意思是夺命人。
纳姆萨拉的意思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它既代表着映在地板上的治愈之花,也是一种头衔。这个头衔将会授予一名为崇高的事业而战的人,所谓“崇高的事业”就比如他的国家或者他的信仰。纳姆萨拉这个词就代表了英雄。
“我杀死了一条龙,”阿莎最终还是将事实告诉了奴隶,“临死前,它烧伤了我。”
他掖好绷带两端,听着她的话。为了把带子系得更紧一点儿,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腕上滑动着,仿佛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身份。
在他的触碰下,阿莎吸了口气。正因如此,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停了下来。
一条命令在阿莎的舌头上打转。但是,话还没出口,他就柔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像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关心她的伤口。
好像他根本就不怕她。
那条命令消失在了阿莎的嘴里。她看着他的手指缠上了她的手腕。没有颤抖,没有犹豫,温暖而坚定。
他不害怕吗?
看到她没有回应,他做了更糟糕的事情。他抬起了眼睛。
二人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感到心中涌过一股热流。他的目光像刚刚打磨过的钢刃一样锋利。他应该扭过头的,但没有,那钢刃般的目光从她的眼睛那里移开,来到了她的那条疤痕上。疤痕划过了她的脸,她的脖子,最后消失在了衬衫下面。他的瞳仁是黑色的,和母亲一样。
所有人都会注意那条疤痕,阿莎已经习惯了。孩子们喜欢对着它指指点点,目不转睛地看着,但是大多数人会在看到疤痕后立刻把头别开。不过这个奴隶看了好久。他看得很认真,目光中满是好奇,仿佛阿莎只是一条挂毯,他不想错过上面的每一根丝线。
阿莎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她都能看见。斑驳的皮肤,上面满是麻点和褪色的痕迹。疤痕从额头开始,向下延伸到右脸上,它切断了眉梢,挖开了一大段发际线,接着穿过了耳朵。结果她的耳朵一直没有恢复原来的形状,变形成了一个大肉包。疤痕占据了她整张脸的三分之一,脖子的一半,还继续在右半边身子上向下延伸。
萨菲尔曾经问过阿莎,她讨不讨厌看到这条疤痕。她并不讨厌。她被最凶残的龙烧伤,结果还活了下来,谁还能对她多说什么呢?
对阿莎来说,这条疤痕就像一顶王冠。
奴隶的目光在继续向下移动,仿佛想象着衣服下面继续延伸的疤痕,仿佛在想象衣服下面阿莎的身体。
阿莎感觉自己体内的什么东西突然绷断了。她的声音尖刻了起来,像刀一样。
“斯克莱尔人,要是继续看下去,你以后就该没有眼睛了。”
他嘴角一翘,仿佛是刚刚她主动发出了挑战,而他接受了。
这让她想起了去年的一场叛乱,一群奴隶控制着一处地穴,他们将龙裔绑为人质,杀死所有敢于靠近的士兵。是亚雷克潜入了奴隶中,结束了叛乱,亲自为每个奴隶处刑。
这个斯克莱尔人与那些奴隶一样危险。
阿莎突然想拿过她的斧子。她把身子从桌子上挪下来,与他拉开了距离。
“我已经决定好索要什么代价了。”他从背后说道。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接着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又折了一块亚麻布,从罐底刮着剩余的药膏。
那样子就仿佛他根本没有违背律法似的。
“为了换取我的沉默,”他刮着药膏,木勺不断蹭着土陶罐壁,“我希望您和我跳个舞。”
阿莎盯着他。
什么?
首先是大胆地盯着她,现在又要求一起跳舞?
他疯了吗?
她可是伊斯卡利,伊斯卡利不跳舞。而且她也不会跳舞。太荒唐了。简直无法想象。
不能这样。
“跳个舞吧。”他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滑向了她的眼睛。这个动作让她一惊,又挑起了她的愤怒。“时间和地点由我来挑。”
阿莎的手滑向腰际,但是她的斧子仍然在地板上,在盔甲上面。“换一件事情。”
他摇摇头,看着她的手:“我不想要其他东西。”
她瞪着他:“我敢确定,这不是真的。”
他马上瞪了回去:“傻瓜什么东西都能确定,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是对的。”
怒火在她心中燃烧着。
他刚才叫她傻瓜?
阿莎迈出三步,抓过了斧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将闪闪发光的锋利斧刃压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不得不下手,她会立刻切断他的脖子。
罐子落在了地上,他下巴绷得紧紧的,但没有转开眼睛。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闪着火花,在噼啪作响。可能他确实高她半头,但是阿莎已经习惯了放倒比自己更大的猎物。
“别试探我,斯克莱尔人。”她把斧刃压得更紧了。
结果,他低下了头。
终于结束了。她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干。
阿莎用斧柄一顶他的左肩,把他打倒在地。他撞在了满是罐子的架子上,架子摇摇晃晃地吱吱作响。
“你会保守这个秘密的,”她说,“如果你泄密了,连亚雷克也保护不了你。”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阿莎转过身,把他丢在了那里。在把这个奴隶拖到亚雷克面前,细数他的罪行之前,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她需要先找到她的丝绸手套,把绑着绷带的手藏起来,在父亲面前假装一切正常。父亲还在等着她呢。
她打算之后再处理这个亚雷克的奴隶。
猎人的诞生
曾经,一个女孩被邪物吸引了。
被禁止的邪物,比如古老的故事。
她不在意古老的故事杀死了她的母亲,也不在意古老的故事在她之前杀掉了很多人。女孩引来了古老的故事。她把它们牢牢记在了心里,这也让她变得邪恶。
她的邪恶引来了龙。同样的龙烧掉了她祖先的家园,屠杀了他们的家人。那条会喷火的毒龙。
女孩不在乎。
在夜色的掩护下,她爬过屋顶,穿过废弃的街巷。她偷偷离开了城市,走进了大裂谷,在那里,她一遍一遍大声讲着龙的故事。
她讲了太多的故事,她吵醒了最致命的龙:一条无月之夜般的黑龙,一条和时间一样古老的恶龙。
木津,龙祖。
木津想捉住那个女孩。它想把从她嘴唇里溢出的致命力量囤积起来。它想要让她只为它自己讲故事,永远。
木津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变成了什么。
她害怕了。所以她不再讲那古老的故事了。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木津逼得她走投无路。它抽打着尾巴,嘶嘶地发出警告。它已经表示得很明白了,拒绝是没有好下场的。
她颤抖,哭泣,但一直顽强地站在那里。她一直紧紧地闭着嘴巴。
但没有人敢反对龙祖。
木津暴怒地飞了起来。女孩试图逃跑,结果被它致命的火焰吞噬了。
但这还不够。
它把剩余的愤怒留给了她的家乡。
木津把它的愤怒倾泻在了石灰粉刷的墙壁和美轮美奂的塔楼上。它喷吐着毒焰,而她的人民在尖叫,在号哭,在无助地听着他们的亲人困在燃烧的房子里。
指挥官的儿子找到了那名邪恶的女孩,她被丢在了大裂谷中。男孩带着烧焦的她回到了宫中的病房,而他的父亲拯救了这座城市。
他的父亲集合了军队,赶走了龙祖。他命令奴隶们灭火,整修房屋。这位指挥官拯救了城市,但没能拯救他的妻子。在妻子的濒死的尖叫声中,他冲进了火光冲天的家里,再也没有出来。
而女孩幸存了下来。
她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房间里还有一张奇怪的床,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一开始,她的父亲隐瞒了真相。你要怎么告诉一个十岁的女孩,她需要对数千人的死亡负责?
不过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他坐在那里,陪她一起度过了许多个痛苦的夜晚。他寻找烧伤治疗专家让她恢复健康。他们说她永远不会恢复从前的运动能力,他就去找更好的专家。慢慢地,他填补了她记忆中的空白。
女孩公开道歉的时候,她的人民站在她的脚下,她的父亲站在她身边。她答应为自己赎罪,但人们依旧愤怒地念叨着那个被诅咒的神的名字,但她的父亲却把他们的诅咒变成了一个称号。
他说,古时候,英雄会获得一位广受爱戴的神的名字作为称号,纳姆萨拉。所以她会被称为伊斯卡利,一位带来死亡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