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厅,前面是一条双层拱廊,墙边站满了士兵,一幅幅精致拼贴的马赛克图案嵌在墙上,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地方:龙王的王座。但每当阿莎穿过那扇巨大的拱门,首先吸引她的其实是圣火。在大门和镀金王座的正中间有一座光滑的缟玛瑙底座,上面放着一只浅浅的金属碗,碗内沙沙地燃烧着一朵白色的火焰。
这朵火焰照亮了整间王座厅,它来自长者的洞窟。把它取回来的时候,阿莎还小,但那时,她对这火焰充满了敬畏。
但现在,那种敬畏早已不复存在了。
此时此刻,那火焰似乎正盯着阿莎,就仿佛曾经的阿莎盯着火焰。
无色的火焰仅仅依靠空气就能燃烧?这很不自然。她希望父亲能将它送回去。但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战胜强敌的标志。
“很抱歉,我打断了你的狩猎,亲爱的。”
父亲的声音在房间中回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阿莎扫视着闪闪发光的白墙,一张绣着历代龙王和女王肖像的挂毯挂在墙上。
“您没有打断我。您送来消息的时候我正好把它杀死了。”
阿莎戴着一副及肘的丝绸手套,靛蓝色的长袍在她身上沙沙作响,阿莎穿过大厅,挂毯上的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她轻轻踏过海水般蓝绿色的地板,阳光透过铜拱顶上的天窗,照亮了悬在空中的灰尘。
等待着她的那个男人光看样子就像一名真正的国王:礼袍的右肩处绣着王家纹章——一把长剑刺穿了一条龙的心脏,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黄水晶勋章,满是精美的白色刺绣的金色拖鞋藏住了他的双脚。
这就是八年前她在病房里醒来时看到的那个人。他的目光又让她想起了那段时光。
木津炽热的火焰吞噬了她。烧灼过的毛发和血肉发出刺鼻的臭味。尖叫声堵在了喉咙里。阿莎只记得这一件事情:燃烧。所有其他东西都消失了。
“这是你耗时最长的一次狩猎,”阿莎在镀金王座前停下了脚步,“我都开始担心了。”
她低头盯着地板。一种羞辱感让她如鲠在喉,就仿佛吞下了一大把仙人掌的刺。
除阿莎以外,父亲有太多事情需要担心了:与灌木地人的战争准备,另一次奴隶叛乱无时无刻的威胁,与神殿之间的紧张关系,还有手下的指挥官日益增长的权力。最后这一点,父亲从未向阿莎提起过。
缠着绷带的那只手在丝绸手套中颤抖着,仿佛想大声喊出她早上犯下的错误,仿佛想要背叛她。她把手放在身侧,希望父亲不要问手套的事情。
“父亲,您没必要担心我。我总能找到猎物的。”
龙王冲着她露出了笑容。在他身后,一幅华丽的马赛克拼嵌画刻蚀在金色的王座上,图案嵌套着图案,线条交织着线条,仿佛城市迷宫般的街道或宫殿迷宫般的秘密通道和走廊。
“我希望你今晚公开展示狩猎成果,向咱们的客人致敬。”
阿莎抬起头:“客人?”
父亲的笑容消失了:“你还没听到消息吗?”
阿莎摇摇头。
“你的哥哥带着灌木地的代表团回来了。”
阿莎觉得自己嘴巴很干。灌木地人住在沙海对面,他们拒绝承认王的权威,不同意猎龙,同样也不同意蓄奴,甚至会派人来暗杀他。这些问题一直让父亲疲于应付。
“他们同意休战,”父亲解释道,“这次是来进行和平谈判的。”
和灌木地人和平相处?怎么可能!
阿莎走近了王座,她的声音里透着紧张。“他们就在宫墙之内?”达克斯怎么能把他们一直以来的敌人带进家里?
没有人觉得达克斯能在灌木地取得成功。如果让阿莎实话实说,她肯定会说根本没人觉得达克斯能活着回来。
“父亲,这太危险了。”
龙王在王座上向前探出身子,盯着她,目光中有一股暖意。他的鼻子又长又细,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别担心,亲爱的。”他的目光滑过她脸上的疤痕,“只要看你一眼,他们就不敢袭击我了。”
阿莎皱起了眉头。弑君之罪是要杀头的。要是他们连杀头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伊斯卡利呢?
“但这并不是我召见你的原因。”
龙王站起身来,迈下了七步台阶来到了地板。他双手交叉在背后,慢慢走到了大厅左侧墙上的那幅挂毯前。阿莎无视了二人之间的士兵,跟了过去。士兵们的面孔都藏在头盔下面,阳光穿过灰尘把他们的胸甲照得闪闪发光。
“我想谈谈亚雷克的事。”
阿莎一挑下巴。
在木津的火焰之下,费尔嘉德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他们呼吁处死那个邪恶的女孩。国王不能将自己的女儿处以死刑,所以便为她准备了另一个赎罪的方法。他答应,让她与救了她的那个男孩亚雷克结婚。那个男孩在大火中失去了父母,这是她的错。
他说,他们二人的联姻意味着阿莎最终得到了救赎。等到了结婚的年纪,亚雷克将会和阿莎结合在一起,表明他已经原谅了她。这样,因为阿莎而几乎失去一切的亚雷克就可以向费尔嘉德人展示,所有人都可以原谅她。
此外,因为亚雷克的英勇表现,国王任命由他来接替他的父亲,担任军队的指挥官。
这是信任和感激的体现。
这些年来,那个英勇的男孩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二十一岁的亚雷克掌握着军队。他的士兵非常忠诚。阿莎觉得他们都对他过于忠诚了。娶了她以后,亚雷克非常有可能登上王位。王位可是很容易用武力夺取的。这让阿莎非常担心。
“他绝不能知道这场谈话,明白吗?”
阿莎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中,抬起头才发现,她已经来到了绘着祖母的挂毯前,这位女王征服和奴役了她最强大的敌人——斯克莱尔人。艺术家选择了深红色和栗色作为背景,把她的头发画成了荧光银和深蓝色。龙女王似乎盯着孙女,眼神里满是非难,仿佛这双眼睛可以看穿阿莎的内心,看见隐藏里面的所有秘密。
阿莎把受伤的手贴近身体。
“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绝对不要说出去。”
她把目光从老女王身上移开,望着她的父亲。他温暖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秘密?她每一份忠诚都会献给父亲。她欠了他两条命。“当然,父亲。”
“你出去狩猎的时候,一条龙出现在了大裂谷里。”他说道,“已经八年没人看到过它了。一条黑龙,其中一只眼睛上有一条疤痕。”
阿莎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似的晃了几下,为了不让自己跌倒在地,她差一点就伸手去扶墙了。
“木津?”应该不可能啊。自从那次袭击城市之后,从没有人见过龙祖。
她的父亲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机会,阿莎。咱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慢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希望你能为我把木津的头带回来。”
突然,阿莎似乎闻到了烧焦的血肉的味道,似乎有尖叫声噎在喉咙里。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她想要赶走这段记忆,八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龙王看出了她内心激烈的斗争,抬起了手,仿佛要抚摸她。他从前从未这样做过。但突然他的眼中闪过了某种神情。一直以来,见到她的时候,同样的神情也曾闪过每个人的眼睛。
父亲不喜欢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因为他爱她,因为他不想伤害她。但有时候,它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龙王害怕自己的女儿。
一次心跳时间之后,那种神情消失了。父亲的手又放回了身侧,放在了军刀的镀金柄球上。
“如果你能干掉龙祖,宗教狂热分子们将不再有理由质疑我的权威。灌木地人也将被迫承认,古道行不通了。所有人都会屈服于我的统治。不过,阿莎,最重要的是这样你就不需要和亚雷克结婚了。”他回头继续望着墙上的挂毯,望着他的母亲,“这将成为你的救赎。”
阿莎吞了一口唾沫,把刚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讲古人,就是过去那些神圣的说书人,曾经警告过人们。他们说,木津是故事的源泉。因此,他是长者与他的人民活生生的纽带。
如果木津被杀死,所有古老的故事都会被困在大脑、舌头或者卷轴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长者会被忘记,他和他的人民之间的纽带会被切断。但只要木津活着,故事就活着,将阿莎的人民与长者束缚在一起的枷锁就不会被打破。
即便最不敬神的猎人也不敢狩猎木津。她的父亲知道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会让她去。阿莎比其他任何人都有理由杀死龙祖。
这就是最终的道歉了,一种让一切返回正轨的方法。
“听到我的话了吗,阿莎?如果能把木津的头带回来,你就不需要和亚雷克结婚了。”
放下脑中的胡思乱想,她抬头看着父亲,发现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阿莎。你会去吗?”
她当然会去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能在红月朔日之前完成任务吗?
最后的纳姆萨拉
曾经,龙裔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是夜晚的羽翼,他们是从天而降的火雨,他们是残留在眼中最后的形象。
没有人敢反对他们。
但一场风暴正掠过沙漠。来自大洋彼岸的入侵者,自称斯克莱尔人的部族征服了北方诸岛,他们还想要更多的土地。斯克莱尔人觊觎费尔嘉德,沙漠王国内一颗闪亮的明珠。这座繁华的都市正好坐落在将大地分成白色沙漠和荒凉山地的分界线上。如果可以占领费尔嘉德,他们就可以统治全世界。
斯克莱尔人希望能给龙裔们来个突然袭击。于是,他们在夜幕掩护下出发了。
但是夜幕落下,长者点燃了火焰。
长者听到了敌人的靠近。他把目光投向了尘土飞扬的村庄和沙丘,直到找到了一个符合他要求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尼什兰。
低语着这个名字,长者唤醒了沉睡的龙祖。龙祖飞快地飞过沙漠,寻找名字的主人。
尼什兰是一名织布工。龙祖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织布机前。这位织布工抬头看见了仿佛无月之夜般黑色的鳞片,踏板声停止了,梭子声消失了。
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
但是长者选中尼什兰成为纳姆萨拉,他无法拒绝长者。
为了帮助他,长者赋予了尼什兰夜视之力。尼什兰不再受到夜幕的阻挡,一弯新月之下,他带领龙女王和她的军队穿过沙漠,径直来到了斯克莱尔人的营地。
来自北方的入侵者醒来时发现自己对箭矢和龙焰毫无准备。他们被自己打算征服的人击败了。
一切都结束以后,龙女王并没有把敌人赶出她的国度。要是放走了斯克莱尔人,他们只会在其他地方继续肆虐,甚至变得更强之后回来复仇。她拒绝为其他人的毁灭负责。所以,在纳姆萨拉的陪伴下,龙女王命令每一个斯克莱尔人都要戴上项圈,惩罚他们从北方诸岛释放的恐怖。
随着斯克莱尔人被套上了铁项圈,和平又降临到了龙裔们身上。战胜侵略者的消息迅速传开了。远方国度的统治者们也穿过沙漠,穿过群山,穿过海洋,对龙女王宣誓效忠。
但欢乐是短暂的。
黑暗又降临在了费尔嘉德上空,龙毫无征兆地和它们的骑手们反目,开始袭击他们的家人,烧毁他们的房子。此时的费尔嘉德没有了欢庆胜利的歌舞,而是被龙焰点燃了。房屋、田野和花园,全都大火滔天。白天,烟雾凝结着空气,黑色的影子笼罩着狭窄的街道,龙飞进了大裂谷,再也没有回来。
混乱撕裂了费尔嘉德。一些龙裔和女王结盟,诅咒龙的背叛;另一些人和大祭司站在了一起,认为女王才是毁灭的根源。
龙裔与龙裔对立。更多的房子燃起了火焰。费尔嘉德变成了废墟。
那是第一次背叛。
而第二次是利用故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