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凯伦只听见哈利一个人的独角戏，天晓得书房里在搞什么名堂。她走出卧室，恰好听见哈利叫了一声“天哪！”她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只手扶着环绕敞开式楼梯平台的栏杆。她的眼睛盯着正下方的门厅：黑洞洞的，只有从书房射出的一方光线照亮地板。几分钟过去了，凯伦正要回卧室去叫警察，这时她又听见了哈利的声音。哈利说：“什么熟人？”然后重复一遍：“什么熟人？”声音有点尖，哈利在装好汉。好兆头。他跟盗贼不会这么说话。小个子哈利·齐姆，一头电烫的卷毛，喜欢装好汉。但紧接着凯伦又想，哈利不会是在自言自语吧？哈利最近又迷上了苏格兰威士忌。
什么熟人？
指的是他想躲的投资人，讨厌鬼。哈利想说服自己，不存在任何问题。
什么熟人？
像是在说，什么？那帮人？看他能不能把他那个烂摊子大事化小。
有可能。他以前——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喝醉了，或者在重写剧本里的对话，看着台词，向她大声朗诵。比起有人闯进来而且还在屋里，她更希望是哈利在一边喝酒一边努力安慰自己。哈利自言自语这个想法更说得通。
直到他提高嗓门，声音再次飘出书房。
“我就这么说了。”
凯伦抓住栏杆，仔细听着。
只有一句。“我就这么说了。”然后一阵沉默。
他会自言自语说这么一句吗？她认为不可能。除非他在表演什么小剧场，想象自己这么和他的投资人说话。“我就这么说了。”哈利不喜欢受人控制，尤其是局外人——电影业之外的人。哈利管投资人叫必要之恶。早些时候聊天，他听上去还挺好……
但看上去太糟糕了。
过去这十年里，他变成了一个六十岁的肥胖卷毛小个子。她曾经认为他是天才，因为他能在十天内拍完一部九十分钟的长片，两周后就能剪出工作版……
哈利在格里菲斯公园拍摄第一部《黏液怪兽》的时候，她只穿着胸罩和内裤给他念剧本，他说这样能帮他感觉一下她的体型，最后她得到了那个角色。凯伦问他拍的是恐怖片还是奶子和屁股，哈利向她解释了曲折影业的制片哲学。“‘曲’代表嗜血魔头、逃脱的精神病人和嗑药发狂的摩托车手电影。”不拍吸血鬼或人狼，她绝对不会被咬被吃。“‘折’代表吃辐射废料的变异种，比方说黏液人，七英尺长的耗子，潜水艇大的蛆虫。但这两种电影里小小地出现一点裸露也没什么不好。”她说假如是正面全裸就别想了，她不拍色情片，无论软硬。假如她必须和他上床，可以，但仅限一次，而且必须换一个非常好的角色。哈利表现得像是受到了侮辱。他说：“说这话你就不害臊？我的年纪足够当你老爸了。不过我喜欢你的精气神和你的语气。你什么地方人，德克萨斯？”她说很近了，是阿拉莫戈多，她老爸是火箭工程师，老妈经营房地产。凯伦说她离家去新墨西哥州立大学念戏剧，但来洛杉矶后只有当女招待的份儿。哈利说：“尖叫一个来听听。”她使劲叫了一嗓子，他报以灿烂的笑容，说：“准备当明星吧。”
凯伦在银幕上初次亮相后，不到二十分钟就被黏液溺死了。
迈克尔也试读过角色，结果被拒绝了，说她很幸运，不需要成天在片场附近晃悠。她就是在片场遇到迈克尔的，十五年前两人都参加了《黏液怪兽》的试镜，后来她又撞见过他几次，但直到迈克尔成名后他们才认真交往，不过当时她正在和哈利同居……已经开始厌倦，互相说刻薄话，成天争吵，拿以前从没多想过的愚蠢台词挑刺。就像哈利在床上没头没脑丢出来的那句……
“也许只是风而已。”
明知道她肯定记得。
她不该瞪着他看，而是应该说：“你有什么打算，哈利？要我为你做什么？”
他应该主动说出来，而不是企图领她走上回忆小径。实在太明显了。哈利希望她动用她对迈克尔的影响力，安排一次会面。但他想弄得像是她的主意，很高兴帮他一个忙，因为她欠他的人情——理论上，因为他安排她主演电影，把她捧成曲折影业的明星。
但再次听见那句台词，感觉还是很古怪。
第一次念那句台词时，她对哈利说：“你不是开玩笑吧？”那句台词是他写的，他永远在重写剧本，添加额外的对话。哈利说：“是啊，但肯定有效果。你听见屋顶被挖开，抬起头对男人说：‘也许只是风而已。’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很蠢？”
“因为你希望是风，而不是他妈的嗜血狂魔。虽然听上去也许很蠢，但能给观众一个机会，用笑声释放紧张。”
“却要牺牲我。”凯伦说。
哈利说：“有什么好难过的？这是娱乐啊，宝贝儿。制作电影这整个行当就是蒙骗观众。你要是发现自己认真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凯伦念了那句台词，引来了笑声。花费四十万美元制作的电影，全球票房达到两千万。她说，这仍旧是部三流次品。哈利答道：“对，但它是我的三流次品。就算不能帮我成名，至少能让我有钱。”
明早她应该问哈利，请问现在认真的是谁？哈利做梦都想拍一部两千万美元的大制作，但恐怕永远都不会成真。他甚至还想签一个不可能签到的大明星，有没有她帮忙都一样。
她应该问他“还记得昨晚我说有人邀请我出演一部电影吗”？这是在息影七年之后。她希望哈利至少好奇一下，表现出兴趣。“还记得我想跟你聊聊那个，但你却只说‘是吗？好极了’？”
这会儿轮到她认真了，穿着件T恤站在楼梯平台上竖着耳朵听，楼梯和前厅在她眼中渐渐变成布景……
照明需要能映出怪异的黑影，她得换上透视睡衣，而不是普普通通的T恤。她听见响动，轻声叫道：“哈利？是你吗？”她走下楼梯，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见到门厅里出现一条会移动的黑影，从书房里出来。她又喊了一声：“哈利？”语气愚蠢而犹豫，因为她很清楚那不是哈利。假如那是曲折影业片子里的黑影，此刻嗜血狂魔就该现身了。恶魔会抬起头，看见她。曲折影业的黑影，紧跟着一只恶心的巨型变异怪物。无论是嗜血狂魔还是突变怪物，反正她都呆站在那儿，准备发出一声尖叫，这一声尖叫将会响彻许多电影院，激起百万人的鸡皮疙瘩，帮哈利挣得盆满钵满。
凯伦清清嗓子，每次开拍前她都要这么做。清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她从不为取乐而尖叫，因为并不存在任何乐趣。一个镜头拍完三遍——哈利的极限——她的喉咙会剧痛失声。
屋里静得可怕。
她心想，要么我就开喊？拖上五拍的长度？看看会发生什么。
几乎就在这时，她听见哈利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咱们是要在这儿干坐到天亮还是怎的？”
她听见模糊的对话声，哈利和另一个声音，但听不清字句——哈利在和摸进或闯进她家的什么人交谈。这就必须认真对待了。哈利的声音再次响起，百分之百是哈利。
“是吗？说什么的？”
多么熟悉的几个字。
他们同居的那段时间里，她每天都要听见这句话。哈利拉着她研究剧本，因为他讨厌阅读。为什么要阅读？别浪费时间写剧本大纲，对哈利来说，你必须用三句话、五十个左右的单词交代清楚剧情。
凯伦返回卧室，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花了一分钟梳头。
为什么……因为好莱坞就是这样。总有人在尝试说服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