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航海大发现所带回的厚利突然转到葡萄牙的老冤家卡斯蒂利亚王国,这二者之间的逻辑关系实在是令人费解,但当时的阿方索五世的确是这么干的,因此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如果我们希望葡萄牙的每一个国王都能够像“农夫”迪尼士或是“哲学家”杜阿尔特的话,那未免有些太不近情理了。
所以即将崛起的葡萄牙必须要再承担一次耻辱——与卡斯蒂利亚的托洛战役!
在这次战役中阿方索七世负了伤,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人们的目光关注的是另一名负伤的勇士——阿尔费雷斯·杜阿尔特·德·阿尔梅达,听名字,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贵族,一位——骑士!
此战中,阿尔费雷斯是葡萄牙阵营中的旗手,负责维护王旗的安全。激战时卡斯蒂利亚骑兵突破了葡萄牙人的防线,攻到了王旗旁将阿尔费雷斯团团围住。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夺下阿尔费雷斯手中的王旗,尽快结束这场乏味的战斗。但是阿尔费雷斯却拒绝放弃他的职责,这就意味着敌人只能对他采取一些更为强硬的措施。
卡斯蒂利亚骑兵挥剑,砍下了阿尔费雷斯的右手,逼迫他丢弃王旗。
然而阿尔费雷斯却又用他的左手握紧了旗杆。
卡斯蒂利亚骑兵再一次挥剑,砍下了他的左手。
阿尔费雷斯用他的两只断腕护住了旗杆。
紧接着他的两只手腕也被削落。
阿尔费雷斯神色如常,用他的牙齿死死地咬住了王旗。王旗屹立不倒,向这个世界展示了一个末路骑士的尊严与信条。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有阿尔费雷斯这样的骑士存在,葡萄牙又有什么理由不强大?
卡斯蒂利亚骑兵惊慌而退,没有人能够在这种大义无畏的人性尊严面前无动于衷。现在葡萄牙人要做的是,必须要通过大航海所带给他们的契机创造一个辉煌的时代,唯有如此,才是凝聚五百年之久的民族意志与精神的爆发的证明。
【辉煌时代的缔造者】
在将葡萄牙的海上贸易推向极致的“完美王子”若奥二世出场之前,我们先来纠正一个为人们所熟知的错误。
这个错误就是:西欧人何以像迷失了方向的旅鼠一样,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航海事业中去呢?
传说——提到西欧人,总是少不了这样或那样的传说,而在古老的东方,却似乎从未存在过什么像样的传说,这就给我们这样一种错觉,仿佛欧洲人生来就是寻梦者——在东方,有一个庞大的基督帝国,一种说法是这个帝国建立在阿西比尼亚,另一种说法则认为这个基督帝国建立在印度,甚至连对欧洲人磨刀霍霍的成吉思汗,也曾让欧洲人为之激动过很长时间。但是奇怪的是,我们找不到这一传说的起源。挪威人说是冰岛,因为挪威海盗曾到达过那里,欧洲人说是中国,因为威尼斯的商人马可·波罗到过中国。那么这样一个传说究竟是起于何时,又是由何人最先传播开来的呢?
也许这样一个传说确实存在着可靠的源头,但是,仅仅这样一个传说还不足以产生如此巨大的诱惑力。同样的道理,有关香料,有关海上的贸易航线,甚至包括了国家民族的内外部原因及地理条件,都经不住推敲,无法导致欧洲人持续不断地掀起航海狂潮。
也许原因比我们所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正如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那样,当一群航海家、冒险家、亡命徒、逃犯、骑士、传教士、地理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造船工、愿意为这种缺乏明显预期赢利的行为埋单的大商人、贵族与实业家等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样:
航海!
一切生物都有自己的特定的行为模式,单个的人是如此,群体的人更是如此!
如果我们对一群农夫去田里耕种不会表现出惊讶的话,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对一群水手扬帆出海表示不解呢?
我们可以不相信这个结论,但是,早在若奥二世执政之前,他就已经继承了恩里克王子的衣钵,成为了一个航海迷与航海行动的支持者。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以执政后的若奥二世必然会把他的目光投向海上,就像他的前任阿方索七世执拗地把他的目光投向北非一样。这几乎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兴趣,而这个人的兴趣的形成,则取决于他周边的环境。
就这样狄奥戈·高出发了,他发现了刚果河,并到达了扎伊尔河口。
就这样巴尔托洛梅乌·迪亚士出发了,他发现了好望角,这让若奥二世欢喜若狂。
但是,若奥二世的欢喜马上就被航海家哥伦布浇灭。
此时的哥伦布已经到达了印度。他返回时特意在里斯本登陆,向若奥二世展示他的伟大成就。
但是若奥二世也不是好惹的,他向哥伦布出示了此前葡萄牙与卡斯蒂利亚王签订的一份协议,并据此协议论断,哥伦布所发现的土地应归葡萄牙所有。
若奥二世所出示的协议是1478年葡萄牙与卡斯蒂利亚签订的《阿尔卡索瓦斯和约》,根据这份协议,葡萄牙放弃对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权利要求,但是卡斯蒂利亚也不能再对加纳利群岛以南的将来可能被发现的新大陆提出权利要求。而哥伦布发现的安德列斯群岛无疑就在加纳利群岛以南。
明显缺乏政治头脑的哥伦布面对这一意外的情形不知所措,只好返回寻求卡斯蒂利亚国王的支持。此时的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王国已经通过婚姻关系合并成为了一个国家,改称西班牙王国。这个野心勃勃的新国家当然不肯放弃它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利益。最终,教皇出面调停,由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小小的国家“瓜分了世界”。
1494年,葡萄牙与西班牙两国正式签订了分割世界的《托尔德希拉斯条约》。该条约于1506年正式被罗马教廷承认。条约规定:以佛得角群岛以西370海里处的经线为界,将世界划分为两个半球,西半球归西班牙,东半球归葡萄牙。
或许是由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联姻激发了若奥二世的灵感,条约签订之后,他野心勃勃地考虑采用同样的方法吞并西班牙,这样葡萄牙就获得了整个世界。这一计划可以说推行得天衣无缝,葡萄牙的阿方索王子与西班牙国王唯一的女儿伊莎贝尔公主的婚事很快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可是葡萄牙的运气有点糟,正当这项计划如期向前进行的时候,阿方索王子却莫名其妙地从马上跌了下来,重伤不治身亡。
吞并世界的计划失败,使得若奥二世郁郁寡欢,此后不久他就去世了。但是在他的身后,一个华丽非凡的海洋贸易帝国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庞大身影,除了若奥二世自己,任何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帝国的身影】
有必要谈一谈关于葡萄牙这个庞大的海外贸易帝国的组成,这一帝国由四个部分组成:北非帝国、东方帝国、巴西帝国和中南非帝国。
北非帝国对于葡萄牙人的自身安危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而东方帝国则为葡萄牙提供了香料和瓷器,巴西帝国为其提供木材、蔗糖和烟草,中南非帝国为其提供了奴隶和宝石。如此巨大的财富将葡萄牙的国力推至了顶峰,如果不是葡萄牙人的“希望”塞巴斯蒂安执政,任何人如果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如此庞大的帝国衰落下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在塞巴斯蒂安出世之前,这个伟大的海洋贸易帝国却让“幸运儿”曼奴埃尔一世独享了。
曼奴埃尔一世甫一执政,便不理会多数贵族们的反对,挑选了阿方索五世统治时期的财政监察官的儿子——达·伽马担任远征舰队的司令官。让人困惑的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指挥官的名字——达·伽马在葡萄牙语中的意思就是“床”。
由贵族出身的人担任远征舰队的指挥官,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达·伽马率领商船“加布里埃尔号”和“圣拉法埃尔号”、快帆船“贝利奥号”以及一艘补给船所组成的船队出发了。他们绕过好望角,停靠在莫桑比克,到达了卡利卡特。但是当地人拒绝与这些陌生人签订贸易协议,达·伽马只好采购了大量的当地土特产后就返航了。
这次航行,达·伽马指挥官失去了他的一艘船和半数以上的船员,但是他却为葡萄牙带回了满船的金子、钻石、香料、宝石、丝绸和瓷器。整个葡萄牙王国为此而沸腾,达·伽马本人则被正式授予了“印度洋舰队总司令”的头衔。
接下来葡萄牙人发现了巴西。
这一次发现的具体时间是1500年5月8日,发现者为佩德罗·阿瓦勒斯·卡布拉尔——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昔日的骑士已经将他们纵横驰骋的疆域扩大到了海洋上,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与维京人的行为越来越接近了。
绅士佩德罗在这次航行中留下了永远也擦洗不净的斑斑劣迹。在这次远航中,他们拥有着13艘船以及1 500名战斗人员。他们沿途洗劫了穆斯林的商船,炮轰卡利卡特城。炮火从凌晨持续到午夜,也许他们现在能够理解维京人当时的冲动了,但对于荣誉与尊严的背弃,葡萄牙人迟早要为此付出代价。
昔日的骑士出现在海洋中,这标志着海洋冒险行动已经演变为国家行为。征服、征服、再征服,群体智商远未成熟的葡萄牙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成为巨人——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达到目的,但这对于葡萄牙人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莫桑比克沦为了葡萄牙的殖民地,印度次大陆的西岸突然出现了数之不尽的碉堡与教堂,马六甲、东帝汶、中国以及日本,葡萄牙人侵入的地域是如此的广阔,行政能力的不足催生出了他们的“副王制度”。
副王的职责无非是攻城略地,代表葡萄牙国王在印度洋流域行使权力,所以这些狂热的贵族在海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打杀杀,他们的敌人主要是当地人和阿拉伯人的混合武装,而这些人基本上没什么战斗力。所以前几位副王很容易地占领了马六甲,打通了葡萄牙贸易帝国驶往中国与日本的航道。这时候东方贸易帝国已经基本形成,也就在这时候突然爆出了“卡斯特罗胡须事件”,这一事件再一次清晰地勾勒出了葡萄牙人可爱的性格。
这位卡斯特罗的全称是若奥·德·卡斯特罗,是葡萄牙国王任命的第四任印度洋副王。但是卡斯特罗的运气比较糟,当他赴任的时候,阿拉伯人已经将第乌围困了长达7个月之久,虽然经过卡斯特罗浴血奋战,为他的国家保住了这个商业重镇,但是整座城市已经在战火中破坏殆尽。卡斯特罗必须为他的国家重建第乌。
重建第乌,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经费。副王卡斯特罗只好去向果阿市政厅借款。而商业借款是需要抵押的,但卡斯特罗除了国王的任命书之外一无所有,拿什么抵押给果阿市政厅?
万般无奈之下,卡斯特罗想到了一个怪异的法子。他割下自己的那高高翘起的胡须,作为抵押物抵押在了果阿市政厅。
以胡须作抵押,这对于现代人而言几近玩笑。但在当时骑士文化浓郁的欧洲,高高翘起的胡须向来是贵族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卡斯特罗割下了自己的胡须,这就意味着他付出的是自己的荣誉与尊严。葡萄牙人对他的这一举动肃然起敬。时至今日,这位骑士的画像上,画的还是那副没有胡子的滑稽模样的他。
从拒绝交出科英布拉城堡钥匙的马丁·德·弗雷塔斯到忍辱割下胡子的若奥·德·卡斯特罗,从为了爱情不惜与生父兵戎相见的佩德罗到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保护王旗的阿尔费雷斯·杜阿尔特·德·阿尔梅达,我们现在所谈论的这样的一个民族,还不配拥有这个世界吗?
他们当然有这种资格。
于是他们进入了中国并占有了澳门,而这时候的中国皇帝正兴致勃勃地羞辱着他的大臣和百姓——明朝的皇帝有一个独特的嗜好,他们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大臣剥了裤子,用木棍重重地殴击他们的臀部——他们必须放弃自己的人格,对皇帝称自己为奴才,任何性质的自尊意识的流露,带来的将是血溅满门的惨祸。处于这种生存境况的中国人是无法理解什么是荣誉与自尊的,这就意味着中华帝国的末日已经到来。
但就在这时,如日中天的葡萄牙终于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机会——只不过,葡萄牙人机会的丧失与中华帝国毫无关系,因为西班牙的幸运时代来临了。
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费尔南·德·麦哲伦来到了葡萄牙宫廷,他请求曼奴埃尔国王资助他进行他的环球航行计划,但是高傲的曼奴埃尔国王弄不明白这项计划与他的贸易帝国有什么关系,就冷冰冰地拒绝了。
一次失去就意味着永远失去。
葡萄牙仍然在成长之中,它的崛起是一个必然,它的迅速衰落同样也是一个必然,从葡萄牙人对待他们继任的年轻国王塞巴斯蒂安的态度上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蒙昧时代的悲歌】
庞大的贸易帝国带来的是同样庞大的管理成本,但是葡萄牙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他们面对着殖民地区越来越多的管理费用时多少有些茫然失措。这情形正像是一个孩子突然获得了一家庞大的金融公司的管理权,而他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管理它,所以在面对具体的问题时选择逃避,就成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
葡萄牙人选择了逃避——或者说,他们选择了年幼的塞巴斯蒂安。
但在此之前,我们还必须要费一番唇舌,将那些传播日广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葡萄牙衰落的原因”排除掉。
有人认为葡萄牙人的战线拖得太长,敌人太多。但这个理由的荒谬是显而易见的,难道即将取代葡萄牙的其他强国就可以做到“战线极短,没有敌人”吗?物必自腐而后虫生,随意地迁怒于别人是毫无道理的。
还有人认为葡萄牙之所以迅速衰落下去,是因为“海外收益下降”,这个理由就更是可笑了。如果这样一个理由也能够成立的话,那么又如何来解释此后相继崛起的国家从海外贸易中获得益处的呢?说到底,这里存在的只是一个管理模式的问题,否则其他国家就不会有什么机会。
唯一无可争辩的理由就是葡萄牙国内的享乐之风日盛,以及贸易增长所带来的收入无益于其国内的技术力量的发展等。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葡萄牙的宗教迫害莫名其妙地突然加剧了,甚至有时候远航的船长因为气候恶劣,脱口骂了某一个圣人,也会在遭到告发之后被投入监狱或是执行火刑。这种中世纪的愚昧现象竟然成为大航海背景下的葡萄牙的日常景致,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追溯这段历史,我们真的无法相信,葡萄牙自1541年恢复火刑以来,到1684年,竟然烧死了1 397人!
他们在逃避!
他们只相信那些他们所愿意相信的!
他们只倾听那些他们所愿意倾听的!
他们愿意相信什么?
他们又愿意倾听什么?
他们相信葡萄牙是全世界基督徒的救星,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正是为了拯救面临着异教徒威胁的基督教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