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村庄》写的是屈原诞生地乐平里村庄的人和事,这个村庄充满了诗意。诗是一个多么壮丽和高远的东西,诗像天上的云彩,且有金边镶嵌修饰。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可看完这些文章有些许怅然。一群什么人啊?有行将就木的老人、鳏夫、豁嘴;有篾匠、做豆腐的、务农的。
诗真的与他们有关吗?
还真的是。
乐平里大自然的诗意是被周凌云美丽地写出来了,它的庙宇,它的橘与兰草,它的稻谷,它的秋天,它的丰收后的山野,它的包谷和野猪,还有包谷酿的屈原酒及农家饭庄等等。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这一群写诗的人,却一点都不诗意,是一群被岁月揉搓过的农民。他们的贫困和窘迫,与他们的笔呼墨号搭不上界,生活对于他们所呈现的寒意与他们对现实歌颂的温暖也不成比例。他们生活在自己用热忱与虔敬堆砌的幻觉里,并将其化为诗意。可是,生活和现实本身,对他们却是多么吝啬啊。
诗太沉重。
诗意更稀薄。
众所周知,秭归是屈原的故乡,乐平里是屈原的诞生地。只是,这片滋养过人类的山水造就了屈原具有“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丘首”这种故乡情结;“恐皇舆之败绩兮”,“哀民生之多艰”这种忧国忧民秉性的人,一个多少有些忧郁和颠狂气质的诗人。我读过一个外国人写屈原的书,称他为“楚国的政治狂人”,这倒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失意流放而盘桓山泽,基本就是疯子。在这个当年称为“蛮夷之地”的穷乡僻壤,他的如此之好的语言是怎么形成的?他的学问又为何技压群芳?这真是个疑问,没有人做这方面的研究。但屈原的被后人总结出来的“浪漫主义”,也是很悲怆很寒冷的。谁也不愿意因得罪国君而遭流放,相当于开除公职、驱逐出境。“去故乡而就远”,荒凉如鬼的大泽,也只有一死了之。喊破喉咙问遍天上地下而写的愤哭诗竟然被称作“瑰奇壮丽的浪漫主义”真让人不可理喻。我把屈原看成政治生活的失意者是没有疑问的,而如今乐平里的这群老诗人呢?我则把他们看作是经济生活的失败者也是没有疑问的。
这些人有的已经死去了,他们的所谓诗也就如凌云写的那样,会让他们的家人拿去生炉子点火用。我们讨论他们的作品已无意义。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原本就不算什么诗人,他们的诗有的能流传、有的也注定流传不下去。他们是一些实实在在的泥腿子,贫下中农、特困户、五保户。卖豆腐的谭家臣因幻觉的燃灼而赴北京见名人想一夜成名,许多做作家诗人梦的都曾有过,最后铩羽而归。我不敢说这是一种异想天开,但至少是对自己估计不足。我说什么好呢?文学成就了一些人,文学也害了一些人?古往今来,写诗作文的有多少?成名的又有多少?像这群老农或许识不了几个字,却要对最为伟大的诗歌介入并成为传承人,是不是一种悲壮?文学之害并不比买六合彩好多少。我在荆州时听到一个买六合彩的农民因神魂颠倒将自家的一袋米当化肥撒到田里了。这些人,本当有起码的人的正常生活,最好在这个年纪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谁剥夺了他们的权利?谁让他们这么孤单贫寒?家徒四壁,破落潦倒,一辈子连媳妇也娶不上,他们想过没有?却尽力为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说好话唱赞歌,以破败的身体和窘境来进入优雅闲逸的诗坛,我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大声打破他们的梦境?
看来我们的有关部门,要想想带给人民什么?不要让诗歌沦落为穷人的精神鸦片,而让自己在酒池肉林中享受这个改革开放时代的物质财富。如果让一群日薄西山的人以鲜活青春的诗歌作为他们生命存在的标识,让他们不顾一切地为诗疯狂,如此下来,何其哀怜与不忍!
要往深处说,诗歌与风花雪月倒也无关,不解风情的时代却对诗歌很排斥与挑剔的。老有所为,茶余饭后的吟哦,作为一种爱好倒也无妨。如果成为一种事业又很悲壮与粗率。但有的官员退位后也要书写几笔,然后被人称为书法家、作家、诗人,到处办展览、开研讨会,让一些小人肉麻吹捧,甚至称为“伟大”、“著名”,更是荒唐。这一群乡下穷诗人,没有权势,也没有谁来给他们润笔费,他们写诗,乐此不疲,纯属个人爱好。我们的新闻与有关部门也不要为他们的爱好大肆宣扬推波助澜,应该多解决他们的生计才是第一要义。这个时代民生第一,精神第二,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这些农民坚持写诗纪念屈原还是值得称道的,精神是可嘉的。
说了这些,都是周凌云的文字给我的感慨。凌云的文字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概,我是喜欢的,也是赞赏的。他的态度是温情脉脉的,没有激烈抱怨,没有无谓歌颂,只是将他知道的故事娓娓道来,写这些人的欢乐、苦恼、现状、忧虑,极其客观理性。他的文字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音乐感,极注重遣词用句,意境刻画,还透出一点儿苦涩的幽默。语言丰沛如流,琮 作响,写情写景,舒展开阔。如《破纸片》、《秋天的风景》、《乐平里的包谷和奔跑的野猪》、《郝大树的缺陷》、《豆腐诗人》、《一个农民诗人的夏眠生活》,都有奇特的语感、独到的诗意。凌云用他的笔,记下了这群人在夕阳西下的孤鸿背影中,哀声渐远的浩叹,记下了和这片好山好水一起生活和消逝的老人们,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歌唱与留恋,确是一种情感责任和历史见证的真切表达。
听说,“骚坛诗社”更名为明代此地就有的“三闾骚坛”。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骚坛”,可以想见当年应是当地的乡儒贤达们“风雅颂”的场地,如今倒成为了“中国第一农民诗社”。为此还办了篝火晚会。这终是一件让诗歌撑了脸面的事。我只有祝福这些层出不穷的农民诗人们生活更好、诗艺更精。我想,凌云的这本书,想要说明的也就是这个吧?
是为序。
2012年3月春雨于东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