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密斯因此逼得把整个事情归咎于自己妻子。他从没有碰见一个女子能这样使人家倾倒。两口子不论走到哪里,都看见所有的男子被她吸引住。从那些男子的脸色、态度、声音上全看得出。尽管大家对她这样注目,她的举动仍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其实像她这种女子-在安格鲁·撒克逊种族里并不太多-是天生要被人爱和爱人的,她没有爱就等于不活在世上,索密斯当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把她的吸引力认为是他的财产的一部分,可是他确也觉察到,她既然得到人家的殷勤,也同样会对人家殷勤,而他呢,却始终得不到!“那么她为什么嫁我呢!”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他已经忘掉自己求爱时的情形:在那一年半里面,他包围着她,伺候着她,想出种种方法请她出去参加宴会,送她礼物,每隔一个时期就向她求婚一次,经常缠着她而使其他追求她的人没法接近。有一天,他看出她深深不喜欢自己的家庭环境,就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居然被他大功告成,那一天他早已忘记了。他如果还记得的话,就会想起当时那个有着黄金色头发和深褐色眼睛的女郎对待他的,不过是撒娇和使小性子而已。那一天她忽然屈服,说她肯嫁他时,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落寞而带有乞怜的神情,他绝对不会记得。
这就是书上和人们嘴里所赞许的那种真正忠实的求爱;当它像铁块炼到可锤薄时,男性爱人的辛勤就获得了酬报,而当婚礼的钟声响了之后,一切都应当是幸福和快乐的了。
索密斯沿着有树荫的人行道向东走去,一个人不断地自言自语。
这房子需要修理,除非自己决定迁到乡下去,而且另外造一所房子。
这个月里,他总有上百次把这个问题盘算过。仓促从事是没有用的。他很富裕,收入逐年都有增加,现在已接近三千镑一年了;可是他的投资也许没有他父亲设想的那样大一詹姆士总是期望自己的孩子比目前混得还要好。“我可以毫不费力筹出八千镑来,”他想,“不需要追回洛勃生或尼古尔的款子。”
他半路上在一家画铺门口停下来瞧瞧,原来索密斯一向喜欢收画,而且在孟特贝里尔广场六十二号有一间小屋子,放满油画,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挂,全都靠墙堆着。他从城里回家时就把买的画带回来,一般是在天黑以后。星期天下午他总要走进这间小屋子,花费好几个小时把这些画翻出来见亮光,检查画布背面的标签,偶尔也做一点记号,以证明真实不伪。
这些画几乎全都是风景,在近处点缀些人物,这些画标志着他对伦敦的一种无名的反抗,对那些高楼大厦和无穷无尽的街道的反抗。他的生命,他的族人和他这一阶级的生命就是在这儿度过的。偶尔他也会带上一两张画,雇上一部马车,在进城的路上顺便在乔伯生行停一下。
这些画他很少拿给人看,他对伊莲的眼光暗地里很佩服,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他从不向她请教。伊莲很少走进这所小屋子来,偶尔进来也是为了尽主妇的责任。索密斯从不请她看这些画,她自己也不要看。这在索密斯来说又是一件不痛快的事。他恨她这样骄傲,私底下却又害怕她。
画铺的大玻璃橱窗照出他的身影,并且朝着他望。
他的光泽头发压在高帽檐下面,也和帽子一样光彩奕奕;两颊苍白而瘦削,胡髭剃得很光,嘴唇线条明显,坚定的下巴带着一片剃过胡子的淡青色,一件紧腰身的黑外褂扣得很紧,这一切仪表都衬托出他是个矜持而有城府的人,心思坚定,表面却装得安详。可是一只灰色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紧张的神气,在眉心之间夹出一道缝,凝思地望着他,就好像知道他内心的弱点似的。
他把那些画的名称和画家的姓名一一记了下来,计算一下它们的价值,可是没有像平时私下计算之后那样感到满足,就向前走去。
六十二号这间小屋子可以再敷衍一年,如果他决定造房子的话。目前正是造房子的时候,多年来,现款都没有这样紧过。他在罗宾山看到的那块地-就是他在春天下去勘视尼古尔抵押的房产的那一遭-地点真是不能再好了!在海德公园三角场的十二哩方圆以内,地价准会上涨,将来抛售准会赚钱。所以一所房子,只要式样真正造得好,的确是头等的投资。
至于在自己族中成为惟一在乡间拥有住宅的人,这种想法他并不在乎。对于一个真正的福尔赛来说,爱好,甚至于对社会地位的爱好,只是一种奢侈,只有在自己追求更多的物质享受能得到满足之后,才容许放纵一下。
把伊莲迁出伦敦,不让她有走动和拜客的机会,使她和那些向她脑子里灌输思想的朋友隔绝,这才是要紧的事情。她跟珍的过往太密了!珍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珍。他们两个人本来是同一个血统的呢?
把伊莲搬出城去就会一切都解决。她会喜欢那房子,会为了装饰房子忙得很开心,她本来就有审美观念啊!
房子的式样一定要造得好,要造得与众不同,要有把握能卖上好价钱,像帕克司最近造的那所房子,还有个高楼;不过帕克司亲口说过,他那一个建筑师可把他累死了。你跟这班人真是纠缠得没有个完;只要他们有相当的名气,就会叫你钱花得像流水一样,而且还自鸣得意。
一个普通的建筑师是不行的-一想到帕克司那所房子的高楼,就打断了索密斯聘请普通建筑师的心思。
这是为什么他转而想到波辛尼的原因。自从那次在史悦辛家晚宴之后,他就向人打听波辛尼,打听到的内容很贫乏,但是令人兴奋的,“他是个新派。”
“聪明吗?”
“你要他多聪明就有多聪明-稍微-稍微不踏实些!”
他还没有能打听出波辛尼造了哪些房子,也不知道他收费多少。他得到的印象是条件可以由他来决定。这个办法他越想越中意,这叫做利权不外溢。在一个福尔赛家人,有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而且即使不能免费,也会得到“最惠国”的待遇-这也说得过去,因为这座房子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建筑,波辛尼有这个机会,很可以大展才能。
索密斯心满意足地盘算着这件准可以使这个年轻人上手的工程,他跟所有福尔赛家人一样,一件事只要有利可图,都是十足的乐观主义者。
波辛尼的事务所就在斯隆街,和他的家近在咫尺,在建筑过程中,他可以从头到尾留意他的动静。
还有,既然承揽这件工程的就是伊莲最要好朋友的爱人,伊莲也就不会反对离开伦敦了。珍能否结婚说不定就要指望这个。伊莲不能妨碍珍的婚姻,她绝不会如此,他太知道伊莲的为人了。珍也会高兴的,这一点他看出对于自己也是有利的。
波辛尼的样子看上去很聪明,可是也有一股子傻劲-这是他最可爱的地方-好像不大斤斤计较得失。在金钱方面,他该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索密斯这样盘算并不是存心欺骗,这种心思是他脑子里天生就有的-任何一个做生意的好手都有这种心思。就在目前,当他穿过人群上露德门山去时,他周围千千万万做生意的好手也都具有同样的心思。
所以,当他带着快慰的心情盘算着,觉得波辛尼在金钱上面该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时,他满足了他这个伟大阶级的不可理解的规律-也就是人性的规律。
他在人群中挤着前进,他的眼睛平时都是注视着自己脚前的地面,这时忽然被圣保罗教堂的圆顶所吸引而朝上望去。他对这座古老的圆顶特别感兴趣。每个星期中,他不止一次,而是总有两三次在他日常进城的半路上停下来,走进教堂,在走廊上耽搁了五或十分钟,细看那些石碑上面的名字和墓志铭体小诗或短文。这座伟大的教堂对他会有这样的吸引力真是不可理解的事,除非这样使他能把心思集中在当天的生意上面。如果他脑子里牵挂着什么特殊重要的事情,或者在办理某一件事情需要他特别精细的时候,他一定走进教堂,信步把一个个碑铭瞧瞧。随后,依旧悄悄走出来,踏稳脚步向齐普寨街走去,举止上显得更加专注,好像刚被他撞见了一件他决心要买的东西一样。
今天早晨他也走了进去,可是并不悄悄看那些石碑,而是抬起眼睛望那些圆柱和墙壁间的空档,而且站着纹丝不动。
他一张仰起的脸就跟在教堂里许多人的脸一样,不知不觉地显出一种凛然而深沉的表情。在那座宠大的建筑物里,脸色白得就像石灰。他戴了手套的双手握着面前的伞柄,紧紧勒在一起。他把双手举起来。也许他有了什么圣洁的灵感吧!
“对了,”他想,“我必须有一间房子把我那些画挂上。”
那天傍晚,他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就上波辛尼的事务所去看他。他看见那位建筑师穿了一件衬衫,抽着烟斗,正在一张图上划线。波辛尼要他来杯酒,索密斯拒绝了,立刻就谈到正题。
“星期天你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就跟我上罗宾山看一块地基去。”
“你打算造房子吗?”
“也许,”索密斯说,“可是不要说出去。我只是想请教一下你的意见。”
“好吧。”建筑师说。
索密斯把屋子仔细看一下。
“你这儿太高了一点,”他说。
关于波辛尼的营业性质和范围,只要能打听到一点点,总是有好处。
“到目前为止,它对于我倒还合适,”建筑师回答,“你是用惯了那些漂亮房间的。”
他敲掉烟斗里的烟灰,可是仍旧把空烟斗衔在牙齿中间,大约这样可以帮助他进行谈话。索密斯留意到他的两颊各有一个凹洞,就好像是故意吸进去的。
“这样一间事务所你要付多少房租呢?”他问。
“不少,五十镑,”波辛尼答。
这回答给索密斯的印象很好。
“我想的确是太贵了,”他说,“星期天11点钟光景我来找你。”
到了星期天他坐了自备的马车来找波辛尼,载他到火车站去。到达罗宝山之后,雇不到马车,两人就步行了一哩半路到了目的地。
那天是8月1日-是个好日子,灼人的太阳,万里无云-在那条通往小山的笔直小径上,两人脚下蹴起一片淡黄的尘土。
“砂砾土,”索密斯说,从侧面把波辛尼的上褂望了一眼。上褂两边的口袋里塞了几卷纸,一只胳臂夹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手杖。索密斯把这些和其他古怪的地方都看在眼里。
谁也不会对自己的装束这样随便,除非他是个聪明人,或者真的是个海盗,这种放荡不羁的地方虽然引起索密斯的反感,却使他相当满意,因为这些都表明这人的某些品质准会给他占到便宜。只要这人能够造房子就行,他的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我告诉过你,”他说,“我打算造所房子给家人来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你一个字不要提起。在没有做好一件事之前,我是从来不讲的。”
波辛尼点点头。
“你让女人介入你的计划,”索密斯紧接着说,“你就永远完成不了!”
“啊!”波辛尼说,“女人都是些魔鬼!”
这种感觉蕴藏在索密斯心里好久了,不过,他从未用言语表露出来。
“哦!”他说,“原来你也开始-”他停止不说,可是带着一股控制不了的愤慨,又加上一句:“珍有她的牛脾气-一直是如此。”
“一个天使有脾气也不是一件坏事!”
索密斯从来没有把伊莲称做天使过。在人前夸耀她等于泄露一项秘密,而且暴露了自己;这样做是违背自己的良心的。所以他没有搭腔。
两人已经走上一条被人走出来的穿过兔场的土路。一条和土路形成直角的车辙引导他们到达一处碎石坑;碎石坑那边远远望见一片茂密树林,就在林边一簇树丛中,一个村舍的烟囱耸了出来。粗糙不平的地面上长满一些球状的茸草,茸草中飞出许多云雀在轻烟似的阳光中翱翔。远远在天边,凌驾在一片连绵不断的田野和树篱之上,是一列岗丘。
索密斯在前引路,带着波辛尼一直穿到石坑对面最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这就是他挑中的地点,可是现在要把这个地点向另一个人泄露出来,他倒变得忸怩了。
“经理人就住在这村舍里,”他说,“他会给我们预备午饭-我们还是吃了午饭之后再进行这件事。”
他再领路向村舍走去,一个叫渥列弗的高个子男子在村舍那边迎接他们。他长了一张胖脸和一撮花白胡子。午饭时,索密斯简直不吃什么。他不断地望着波辛尼,有一两次用自己的绸手帕悄悄地揩额头。饭终于吃完了,波辛尼站起来。
“我敢说你有生意经要谈,”他说,“我要到四周先瞧一瞧。”他也不等索密斯回答就大步走了出去。
索密斯是这处产业的顾问律师,所以约有一个钟点的时间,他都和经理人在一起,看一看土地平面图,商量尼古尔和其他押款的事情;然后,就像事后才想起来似的,提起这块建筑地基的事情来。
“你们这些人,”他说,“对我应当把价钱减些,因为我将是第一个来这里造房子的。”
渥列弗摇摇头。
“先生,你看中的这块地基,”他说,“是我们手里最便宜的一块,斜坡上面的地还要贵得多呢。”
“你记着,”索密斯说,“我还没有决定呢,很可能我干脆不造房子。地租太高了。”
“唉,福尔赛先生,你放弃就太可惜了,先生,而且我觉得你将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在伦敦附近没有一块地方有这样的风景的,从各方面讲,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便宜了。我们只要登一个广告出去,就会引来一大堆人要它。”
他们相互望望。两个人的脸色都表明了很清楚:“我承认你是生意上的高手,可是要我相信你一个字,那是休想。”
“好罢,”索密斯又重复一下,“我还没有决定呢,这件事很可能会告吹了!”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他就提起阳伞,把一只冰冷的手伸到经理人的手里,也不握一握对方就缩了回来,走到门外阳光下面。
他一面深思,一面缓缓走回到那片地基去。他的本能告诉自己,那个经理人说的全是真话。这是一块便宜的地基。而最妙的,足他知道这个经理人也并不真正认为它便宜,这就是说,他自己的直觉仍旧胜过了对方。
“不管便宜不便宜,我决定买下。”他想。
许多云雀在他的脚前脚后飞起来,空中到处飞着蝴蝶,野草发出清香。从树林那边袭来凤尾草的鲜美气息,鸽子躲在树林深处咕咕叫着,远远随着暖风飘来教堂里有节奏的钟声。
索密斯眼睛望着地上走着,嘴唇时张时合,好像预期有一块美肴到嘴似的。可是到达地基时,波辛尼却哪儿也看不见。等了一会儿之后,他穿过兔场向山坡的方向走去。他几乎想大声叫唤,可是又怕伤到自己的喉咙。
兔场上就像大草原一样寂寞,只有兔子钻进自己的洞穴的簌簌声,还有云雀的歌声,打破这片沉寂。
索密斯,这个伟大福尔赛军队的先锋,在他向这片荒野的文明进军中,觉得自己的兴致下去了:这片寂静中,无影无形的歌声,温暖芳香的空气使他有点悚然。当他已经开始沿着原路要走回去时,终于望见了波辛尼。
那位建筑师正四仰八叉躺在一棵耸立在斜坡上的大橡树下面;树身老得已经皱裂,上面枝叶纷披,占了好大一块面积。
索密斯碰一下他的肩膀,建筑师立刻抬起头来。
“哈!福尔赛,”他说,“你房子的地基我替你找到了,就在这里!你看!”
索密斯站着望一下,然后冷冷地说:
“你也许很聪明,可是这块地基又要我多花上一半的价钱呢。”
“价钱管它的。老兄。你看看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