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布有意地加重了脚步,想使老屋的主人知道有人来访。可是,老屋那半掩的木门,却没有响动。黑洞洞的窗口,依旧骷髅眼窝似的盯着格布。显然,老屋里没人,时已黄昏,翁果为什么还不归家呢?格布没有迟疑,照直朝院门走去。院门是用几块红椿木钉成的。风吹日晒,使猪血红的木板褪成了棕黄色,上面乱缠着几根大叶子藤条。
格有来到门前,正寻思推门还是敲门,突然一嘎吱!
红椿木门自己开了。
格布不由得愣了一下。
随着木门的开启,青藤大叶中立刻露出一张脸一张阴森可怕的脸!
一道深深的刀疤,撕皮扯肉地从这张脸的额头上方斜插至眉心,把两条毛虫似的粗眉揪得一高一低的。在这一髙一低的两条虫眉下,一对黑眼珠格外大的核桃眼,不动声色地闪着冷光,就像暗夜里拔刀出鞘时见到的幽光。因为眼睛大,更显得乌黑的刀疤脸尖瘦得像一根牛角。
格布的心跳了一下,为这张脸的突然出现,更为这张突然出现的脸实在阴冷。
这阴冷的脸上,眼、鼻、嘴都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像锭生铁,又像一块乌云,令人望而生寒。
格布本能地感到,这张脸虽然毫无表情,但那阴冷之中,却包含着敌视、杀气和叫人难以捉摸的隐秘。
如果黑锅头对翁果生了一脸胡子的介绍不错的话,那么,这并无胡须的刀疤脸显然不是格布要接头的人。格布已经准备好的话,需要迅速做出修改。不等格布开口,刀疤脸突然又把门拉开一些。几乎没看见他动嘴,一句比他脸色还阴冷的问话,就逼到格布的耳边:“找谁?”
格布的脸上露出歉意:“远道飞来的鸟儿不知此地寒暖。如果我找对了地方,老哥你就是庄老罕吧?”
听到格布这么讲,刀疤脸仍旧面无表情。对格布随口提起的“庄老罕”这个名字,既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绝。沉默必须由格布打破。格布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笑得更加亲热:“我叫格布,跟你哥哥庄老么一起搭伙跑过蛇生意。唉,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你哥庄老么心眼活,手脚快,生意做得火中添炭一般,买了屋子买了地,连腰带都换成银打的啦!可我呢,人憨嘴笨,脚杆跑得像烟杆了,还穷得扯住衣袖露出肚皮。我跟他说,我要到草落街混口饭吃,他就告诉了你住的地方,让我无论如何来找找你。你人熟地也熟,求你多多关照!”
刀疤脸阴冷地点点头:“你还没住下吗?”
“憨人有憨福。我已经投宿在芦老板的枇杷树马店。看着天还不黑,特来看望老哥。风调雨顺的,老哥近来都好吧?”
刀疤脸不动声色地盯住格布,那冷冷的目光中透出逼人的寒气:“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既不叫庄老罕,也没有个做蛇生意的哥哥。
“怎么?”格布吃惊地瞪大眼睛,一下子连话都结巴得不成句了,“你……你不是……这不明明有棵大榕树吗?难道……我记错了地方?”
刀疤脸再不吭声了。
“哎呀,”格布尴尬得不知所措,“真是对不起老哥。请问,老哥是一直住在这老屋里的吗?”
刀疤脸没有回答格布提出的问题,却冷冷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事情倒没有啰,只是想请老哥帮助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个叫庄老罕的。因为他哥哥托我带了点蛇药,该送到他手里才对得起朋友。”
“嗯,要是打听到了,我就让他去枇杷树马店找你。”
好厉害的刀疤脸,一句话就回绝了格布再次来访。“到底是憨人有憨福。我也替庄老幺谢谢老哥啰!”格布这么说着,给刀疤脸鞠了一躬,然后朝来路走去。他没有再回过头去瞧那老屋。但走出很远,也没有听到红椿木门闭合的声响。
显然,刀疤脸在一直盯着格布。就像格布来到门前时,他一直躲在门后盯着一样。
他似乎在静静地守候着什么人,又似乎在躲着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格布要伸手推了,刀疤脸是不会露面的。
这刀疤脸是什么人呢?
他为什么会静静地守在翁果的院子里,而又不否认自己是老屋的主人呢?
难道黑锅头的路没指对,格布这么想着,转了条岔路。在他的眼前,一直晃动若刀疤脸阴冷的模样,这个性情阴冷、临事不惊的人,给格布留下极深的印象。格布还找不到答案。但,他确信,刀疤脸所表现出的冷静、机警、诡秘和内含的杀气,已说日月他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心里也一定装着不平凡的事。
格布正低头思索着往前走。突然,他觉得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晃。他猛地抬起头,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立刻出现在面前:离格布三五步远的一棵老凤凰树下,一条扁担长的眼镜王蛇,正挺直黑色的身子,像平地竖起一根乌亮的铁棒。它扭动着脖颈,直朝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扑去。
这眼镜王蛇,本是蛇中最毒者,它虽然被称为眼镜王蛇,但颈背上并没有一般眼镜蛇生着的那种白色眼镜状斑纹。只是它在袭击人兽时,能像眼镜蛇一样半身竖立,脖颈膨胀,呼呼有声。而且,身躯巨大,性情凶猛,所以才被称为眼镜王蛇。常年与蛇打交道,使格布深知眼镜王蛇有三点厉害之处:一是草响不惊,主动袭人,而且一嘴咬住就不放;二是毒性剧烈,发作迅速,一旦被蛇咬中,二三分钟即会毙命;三是能口吐毒液。这是眼镜王蛇进攻的绝招。当它主动袭人时,常常隔着一两步远就突然昂起头来,飞箭似的从嘴里喷出毒液,直射入人的双眼,使人立刻变瞎。由于这三点厉害之处,凡是遇到眼镜王蛇,格布都分外警惕。
此刻,这条扁担长的眼镜王蛇的脖颈已经膨胀起来,冲那少年发出呼呼的尖叫。
然而,少年仍不畏惧,迎着扑来的眼镜王蛇,唰地从腰间的竹壳刀鞘里,抽出一把小砍刀,摆开了迎战的架式。
格布一见那眼镜王蛇吐出的红信突然缩回嘴里,顿时急红了眼--
这是眼镜王蛇要喷射毒液的信号!毒液一旦喷出,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少年根本无法躲避。
而此刻,格布想窜上去捏住眼镜王蛇的脖子,已经来不及了。
在这危急的时刻,格布大吼一声:“闪开!”
吼罢,他一甩胳膊,扯开自己的黑布衫。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呼的一声,将黑布衫网似的撒将过去。
黑布衫带着呼啦啦的一阵疾风,像一朵黑云,劈头盖脸地罩到眼镜王蛇面前时,眼镜王蛇的嘴巴一张,一股透明的毒汁,飞箭似的喷射出来,噗的一声,正射在黑布衫上。黑布衫顿时浸湿了一片!
不容眼镜王蛇扭甩头躲开迎面扑来的黑布衫,格布已经捷足而至。他出手如闪电,一把捏住眼镜王蛇的脖颈,同时,一脚踩住眼镜王蛇的尾巴。
上提下踩,眼镜王蛇被陡的拉成一条直棍。它不甘心地扭动身子,企图挣脱出尾巴,盘卷格布的胳膊。
可是它挣脱不动。因为格布那超人的脚力,就像一根钢钉,把蛇尾牢牢地钉在地上。
眼镜王蛇扭不脱尾巴,立刻改变战术。它拼命地转动脖颈,张大嘴巴,龈起倒勾的毒牙,憋足了劲儿,扭头要咬格布的手。
可是,格布的大手,就像一把铁钳似的钳住了眼镜王蛇的脖颈。
这铁钳的位置钳得好准啊,既不偏上,也不靠下,恰恰钳住眼镜王蛇脖颈的膨胀处。使它想转,转不过头;想咬,低不下头。
眼镜王蛇急得冲天张着大嘴巴,呼哧呼哧地直喘。从那毒牙的顶端,不断地流出毒汁。
格布运足气力,就那么上提下踩地拉着眼镜王蛇。眼镜王蛇连气带怒,浑身的劲儿使不出来,在腰上憋出一个大肉包。这个大肉包,硬得铁球似的,一会儿鼓到脖颈上,连连撞着格布的手;一会儿又窜到尾巴上,狠狠地砸着格布的脚面。
眼镜王蛇拼命折腾了一阵,渐渐没了气力,本来硬得铁棍似的身子,开始软得像一条绳子;龇着毒牙的嘴巴,出水螃蟹似的吐嘟咕嘟吐了白沫。
格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额头宽宽的,下巴尖尖的,一对特别大的黑眼珠闪着星似的光亮;细长的鼻梁,端端正正长在黝黑的脸庞上;略有些厚的嘴唇紧咬着,显出倔强的性子。虽说十二、三岁,个头可不矮。只是瘦胳膊瘦腿的,加上红布包头特别大,显得身子骨有些单薄。
格布抖了一下手里的眼镜王蛇,笑着问少年。“你喜欢它吗?”
“喜欢!”
“不怕吗?”
“不怕!”
“你以为一刀就能砍断它的头,是不?”
“是!不过,我要捉活的,只想用刀背打昏它。”干脆的回答,使格布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少年。“可你看见没有?我的黑布衫上湿的这么一片,是它喷出的毒液。你的刀还没到,它就会先用毒液喷瞎你的眼睛。”
“我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一招。”
“你喜欢蛇,就应该知道它所有的招数!”说着,格布撩开衣襟,从扎在腰间的小皮盒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小弯钩,指着眼镜王蛇的两根毒牙说:“你看,它这一对毒牙中间是空的,像两根小竹管。咬住你的时候,毒牙里就会喷出毒液。现在,咱们把毒牙拔掉,它就咬不死人啦!”
格布说着,两颗毒牙已被他熟练地用小弯钩拨了出来。少年在附近的竹蓬里砍回一段竹筒,格布把眼镜王蛇塞进去,堵好,递给了少年:“送给你了!它身上的学问可多呢。你说,你从凤凰树下走过,它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它是看见了,还是闻出了,还是听见了?”
“不,都不是。它的眼睛太瞎了,你就是踩在它身上,它也看不见你。它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闻味听声音全靠舌头一伸一缩的。可是,你看见它嘴边上这两个小洞了吧?这就是它最厉害的感觉武器,能知冷知热。当你走近它的身边时,这两个小洞立刻感到你身上的热气,它就知道了你所在的位置,向你发动了进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因为我像你一样,从小就喜欢蛇。后来,我就靠捉蛇卖蛇过日子。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飘到哪儿,就在哪儿做小本蛇生意。现在,我飘到草落街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刚才就摸错了门。”格布说着,停顿了一下,一指远处那棵大榕树:“你看,就是那棵大榕树底下的那家人,我的朋友庄老幺说他弟弟住在那里,结果我一打听,人家说那里住的是一个叫什么……叫什么翁糊涂的……”
“不是翁糊涂,是翁胡子!”少年脱口纠正道,“就是翁果!”
“翁糊涂,翁胡子,反正都一样。叫翁果就叫翁果吧,为什么又叫翁胡子呢?”
“因为他长了一脸大胡子啊!”
“你看,这你就比我知道的多啦。以后,我还得多问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一对大黑眼珠盯住格布:“我说我叫什么名字,你都相信吗?”
格布愣了一下,又笑了:“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少年说:“那可说不定!你还是别问了吧。”
“啊!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少年说完,竟抱着竹筒转身跑掉了。
格布皱紧眉头,不解地盯住少年那急速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
不管怎么说,收获总是有的。那就是证实了黑锅头的话:翁果的确住在大榕树下的老屋里,而且,他的确长了一脸大胡子。
时已黄昏,翁果还没有归家。天黑以后,他总该归家了吧?就算天黑以后翁果还没有归家,那么,半夜时分,他总该归家了吧?
好,就半夜去找他!
半夜,月亮仍旧很亮。
因为月亮亮,树影遮不到的地方明晃晃的,而被树影遮住的地方,却显得更加漆黑。
漆黑的树影下,正疾行着一个漆黑的人。这人黑布包头,黑布衣裤,黑布绑腿,黑布鞋。只见脚落地,不闻脚步声,从一个树影钻进另一个树影,轻得如鸟入林,快得如鱼入水。
这个夜行人身上惟一不沾黑的地方,是他的脸。而这张脸上,又遮满浓密的络腮黑胡。
不过,这一脸浓密的黑胡子不是长上的,而是粘上的。
这个经过精心化装才踏上夜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格布。
一脸黑胡子,一身夜行衣,已经使格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所以要这样做,格布当然有自己的考虑:一来,在没有弄清翁果的真正面目时,也不让翁果一下子认准自己的面貌,以便回旋;二来,可以避开一切可能碰上的熟悉自己的人,包括那个虽然只见过一面、却给自己留下了很深印象的刀疤脸,还有那个险遭眼镜王蛇袭击的不知名的少年。格布明白,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在这一老一少两个人面前,暴露出对翁果及其住处的兴趣。
躲在一树连一树的阴影里行进,黑色的夜行衣使格布化成了树影的一部分。
当格布成功地隐身到黑魆魆地耸立在月光中的大榕树下时,他停止了脚步,躲在一根落了地的气根后面,朝老屋侧耳聆听着。寂静。
听不到老屋里有任何声响。
偶尔,墙角下的草丛中发出一两声蛐蛐的鸣叫。而这单调的鸣叫,更衬托了小院的寂静。
格布轻手折下一根小树枝,朝院里一扔。小树枝忽悠悠地飞进院里,扑的一声落在地上。正在鸣叫的蛐蛐一下子哑了。格布立刻竖直了耳朵。
过了片刻,院里仍旧是一片寂静,老屋像睡着了一样。蛐蛐又开始鸣叫。
格布抬头看看身边的气根,从大榕树的一根横杈上分出来,一直向下垂落进泥土里,已经扎了根。因为大榕树有了年纪,横枝竖杈上垂落下数不清的气根。这些气根,有的落土扎了根,长成了支撑大树的一根主干,有的还垂吊在半空中,靠吸收空气中的水份不断壮大着自己,努力朝地上扎下来。
格布眼神一闪,有了主意。他双手抓住气根,向上一纵身,唰唰唰,猴似的攀着气根蹿上了大榕树。他俯身爬上一根伸向院内的老杈,又用双脚夹住从这老杈上垂下的一根气根,唆溜溜地滑下来。这气根离着地皮还有两人多高,格布一松手,闪将下来,足尖点地,竟如蝴蝶扑花似的无声无息,连敏感的蛐蛐都没有中断它们的鸣叫。
格布落地后,立刻贴身在老屋的土墙边。他看到土墙上开了一个窗户,用手指轻轻一点,不想那窗竟随之开了一条小缝。啊,窗户没关!
格布再用手指一点,窗户就打开了半扇。就在这时,格布似乎听到一声怪叫:“噢呜!”
这叫声很轻,但是很凄凉,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像远山传来的狼嗥,又像是从被推开的半扇窗户里发出来的。
在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漆黑的夜晚,这瘆人的怪叫让入听起来直起鸡皮疙瘩。
格布的心尖一抖,立刻停止动作,泥塑般半蹲着身子,支起耳朵再听。
可是,这声音似乎只叫了一声,就没有再叫了。四周仍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怪叫。
借着透进窗口的月光,格布发觉空荡荡的屋内只有竹桌竹凳和一些坛坛罐罐等杂物,并无床铺,根本不像个住人的屋子。
他正感到奇怪,忽见紧闭的屋门后有一条窄得只容得下两只脚的木梯。
这木梯陡直地伸向屋顶,使格布恍然大悟:老屋虽低,却是两层。显然,翁果是睡在楼上的。
格布一闪身,从窗口跳进屋里,踮着脚尖,摸向房门。他伸手去拨门闩,要给自己备下最方便的退路。当格布的手摸到硬木门闩时,他吃了一惊:紧闭的木门,并没有上闩!就在这时,格布似乎又听到了一声怪叫:“噢呜。”
他浑身一抖,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这就是刚才消失的那一种恐怖的叫声,那么轻,那么凄凉。是那么远,像远山传来的狼嗥;又是这么近,仿佛就是从门闩后发出的,又仿佛是从黑暗的二层褛上发出的。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格布的手停在门闩上,全身一动也不动。他想再细心捕捉一下,辨别一下,看这叫声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但是,格布等了半天,这声音也没再响起来。难道这又是错觉吗?格布使劲揉揉耳朵。
他觉得不是错觉,的确是听到了一种瘆人的怪叫。然而,他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在叫,这怪叫声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