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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过了年,一天,马车停在门下,接陶羊子去余园。这一年中,他虽然只去了几次余园,但他在余园中已具棋坛神童之名。

陶羊子的棋名,并不局限在余园,已从余园传开,再从苏城传至周边各县各镇,都传说着芮将军悬赏四十块大洋,寻找杀败陶羊子的棋手。

上了楼,陶羊子看到芮将军正在桌前坐着。他依然穿着便装,但身后站了几个腰间挎枪的人。

陶羊子坐到桌边去,他习惯了坐在对局者的位置上,本来他对棋局有着天生的兴趣,一旦坐下,自然就有对局的状态,从来不怕对手。然而,这一天他有着了一点莫名的紧张。

仿佛还有着昨天梦里面对悬崖的感觉。

芮将军开口说:“这之前,还是没有胜过陶羊子的吗?”

樵斧说:“是的。没有人。”

樵斧是个实在的人。这期间,他与铁盘都再与陶羊子下过,虽然陶羊子在手筋上还不能熟练运用,但都能绕开。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很快就围着了白空。

芮将军说:“中原战事刚刚结束,我收到苏城来信,说当地就有能胜过陶羊子的棋手,我就赶来了。千里赶看一局棋,可别让我失望。对手是谁?”

这一天知道余园棋楼有对局的人不多,听此话都扭脸看着,每张面孔是熟的,都不知这位棋手是谁。

铁盘却举起一根手指来说:“也是一个与陶羊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芮将军说:“哦,倒是围棋的双子星座……你与他下过没有?棋力如何?”

铁盘说:“棋力?也难说。只能说是棋路。棋路有相生相克。大家都看到樵斧与陶羊子下的第一盘棋。论棋力,樵斧第一斧,就把他砍得没气了,用的只是围棋的通用手筋。就此看去,任何一个懂下棋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棋力差距大。一般的人都该投子了。可是,陶羊子还是胜了。胜在哪儿?就胜在棋路相克上。居然那样的棋局也会咸鱼翻身。就因为我们走的棋,棋路是正的。可陶羊子走的棋,棋路不正。以正应不正,我们就吃了棋路不正的亏。这亏不在棋力上,亏在棋路相克之上。只要懂他的棋路,其实不难破他的棋……”

铁盘侃侃而谈。他本是这余园的第一高手,不想被一个孩子杀得没有气了,自然心里不平。眼下谈棋,说出来,一张嘴也如铁的,似乎让人无法不信。

可是,别人心里依然怀有不信,因为围棋不像赌博,赌博是靠机缘的,再有本事的赌王,也有手气背的时候。而围棋是一步步由棋手下出来的,棋盘之上也无法作弊,胜者为王。虽说有偶然因素,但胜一次可能,这陶羊子能执白一盘连着一盘胜,就不是一时讨巧了。如此说是什么棋路,虽言之凿凿,实在让人将信将疑。

芮将军没有表情,只说了一句:“好。还是看棋吧。”

铁盘不再多说,就朝楼下叫了一声。随着叫声,从下面楼梯走上来一个人,此人肤色黑红,一副乡下孩子模样,穿着一身新置的衣服,上衣不太合身,肩头显得有点塌。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呆,只看一眼,就认出他是方天勤。虽然时隔两年左右,方天勤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个子高了些。方天勤也朝陶羊子看一眼,本来对着这么多的人,对着这样的阵式,他有点发怵,但看到陶羊子,他的眼神便安定了。

众人两边散开地迎着方天勤。他独自一步步走上来,走得有点迟疑。

“就是他?”芮将军的话音中不免带点疑惑。这也是一个孩子,年龄看上去比陶羊子要大一些,也许是体力活干多了,手脚都粗粗的,很难看出灵气来。大家本来对铁盘的棋路之说,还有点赞同的想法,现在都生了疑惑。

铁盘看着方天勤,心里也不免有一些疑惑。方天勤是他推出的“秘密武器”,当时方天勤说他肯定能胜陶羊子,并说共同来得芮将军的四十元大洋,铁盘并不为这些钱打动,他花时间与精力安排这一次的对局,只是想挣回他余园第一高手的颜面。他与方天勤对过局,这孩子棋力不弱,但要说肯定能胜陶羊子,他也有点说不准。

到这当口,铁盘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家都不相信,我本来也不怎么相信。可大家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光,就会发现,他们俩认识……是不是?”

铁盘对着陶羊子问。陶羊子点点头,朝方天勤说了一句:“天勤,你也来了。”

方天勤也点点头,他的脸上表情平板。

铁盘心定了,又问陶羊子:“听说,他和你住在一个镇上?他和你下过很多很多盘棋,是不是基本上都是他胜了?”

陶羊子应了一声:“是。”

这一声应,引动楼上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对这个黑脸的乡下孩子另眼相看了。这些日子,陶羊子是“奉饶天下先”,还没输过一盘。是什么样的镇,竟然出了两个高手,偏偏还都是孩子。

对这个乡下男孩所说的,铁盘本来将信将疑。陶羊子竟应着了,铁盘不免声音抬高了:“那么好,要你自认棋力不如他,你当然不会答应。以前你们谁胜谁负、胜多胜少别人都没看到。现在你们当众公平地下一盘,就在这里定个胜负。”

陶羊子倒没惊慌,眼望着方天勤,看得出方天勤还有些拘谨。他想问方天勤是怎么会到苏城来的?这些日子怎么过的?还在任守一的园子里住着么?镇上都怎么样了?他下棋下得多吗?

想到下棋,虽然铁盘说方天勤以前老胜他,但他临走时的最后一盘,两人用足心思,还是他胜了。这两年来,他与好些棋手下过,加上复盘,对棋路是熟得多了,他有信心不会输给方天勤。

陶羊子拿出棋盒放在桌上,并铺开棋盘,对方天勤说:“来,我们下。”仿佛还像以前两个人在任家院里石桌上对弈似的。

大家都等着棋盘上落子。方天勤却一动不动,只朝铁盘看着。铁盘突然想起来似地,伸出手来按在棋盘上方:“慢。”

大家都弄不清缘故。铁盘说:“我说过,要公平下棋。公平嘛……就是这副棋是陶羊子的,是他熟悉的。大家都知道对棋具熟与不熟,存在一点便宜与吃亏的。方天勤同意用这副棋。但下面轮到方天勤来提条件了。”

一时无声。大家都是下棋的,心里懂得下棋的规矩。下棋的规矩很简单,没有说能用哪副棋和不能用哪副棋。棋子有玻璃子、石子、云子,棋盘有纸头的、木头的、石头的。对自己用惯的棋,多少会有一点熟悉感,多了一点适应的心理。但有的人根本不在意用谁的棋,下棋靠实力,在棋盘上走几步,盘与棋便看熟了,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也有人会认为哪一副棋连着幸运。棋是一种竞技,竞技争胜负,在乎自己的状态与对手的状态,便有人特别看重运气。余园中一位叫“春猫”的棋手,认准了坐东边的位置。说他坐在东边就运气好获胜多。如此有人认为哪一副棋连着幸运,这感觉也是正常的。

所以铁盘这么说,不能认为没有一点道理,这道理上不上台盘,也就不管了。下棋嘛,其实不存在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条件。春猫就是坐定了东边,遇上铁盘或樵斧,他还是得输。

那么,方天勤到底要什么公平的条件呢?行棋之前最大的条件,便是谁占先,走黑棋下第一步。一般都是猜先。这个先手黑棋,倒不是小事,占着先手一开始便顺着自己的棋路。平手下棋,嘴里自谦着,都抢着走黑棋。棋的先手是最重要的。棋语说:宁弃三子不失一先。

不过眼下又似乎没有这一方面的问题。陶羊子与谁下棋都拿白棋。刚才陶羊子说了一声:我们下棋吧。他已经把白棋盒拿到了自己的手边。剩下来,如说还有什么条件的话,那就是黑棋先行不贴子,更有黑棋先行白棋倒贴子的,那就不是公平的棋力比试,是高手与低手对弈,让子的方式了。

没待大家想问什么条件的时候,方天勤突然站起身来,伸手过去把陶羊子手边的棋盒拿到自己手上,嘴里说:“我下白棋!”

大家愣了一下,不免都笑了。连芮将军也笑了。天勤个子高了一些,可还是个孩子,他几乎是一只手撑在桌上,才从对面夺过棋盒来。那动作之迅速,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棋局上的身形,让人越发觉得这一对孩子棋赛的怪异。想要公平,居然只是抢后手下棋的白子,只有孩子间的比试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莫名其妙。笑一动头,越想越好笑,后来声音就是大笑了。

也许铁盘没有听方天勤说过要求是什么,当他看到方天勤抢过白棋,也有点目瞪口呆。

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两个棋童接下来走的棋局。就看着白棋在棋盘上步步紧逼,围着很大的空。而黑棋听任白空的扩大,似乎想避开着白棋。整盘棋几乎没有战斗,只有逼近与退缩。

陶羊子是下棋以来第一次拿黑棋,他习惯是走白棋拓空,并不在意黑棋的缠杀。在他的意识中,还是自己走白棋,发现放下去的是黑棋时,不免就会退缩。恍惚童年的他,站在塘水前,脚踩在黑泥之中,只见母亲身形的一片白光在黑蒙蒙的塘水之上摇晃着,最后隐入了黑暗的世界中……

一时间,他想帮白棋拓空,他忘了自己是与方天勤在下棋,也忘了有那么多的棋手在旁观,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盘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像是帮别人应着棋。

黑棋完败。到填完最后一个单官,谁都看得出来,白空将近有黑空的两倍还多。所有的人仿佛一直在看一盘很奇怪的排子,没有任何的战斗,一直排到白空无限而黑空一点。

铁盘高声喊:“白胜。没有异议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这时才醒悟过来地看着棋盘,似乎还不明白是他走的黑棋。

方天勤一把就将桌上叠着的四十块大洋抓到手上,随后看看周围人的眼光,又一下子撸到了自己的怀里。

两个棋童的表现让周围的人一阵轰笑,仿佛是芮将军花四十块大洋演出了一幕滑稽戏。

芮将军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这算下的什么棋!”便由几个便衣兵士簇拥着下楼走了。

陶羊子依然对着眼前的棋盘。

棋子收了,陶羊子对着空棋盘,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一盘棋是如何下的。以往他一连下几盘棋,到晚都能一一复盘。眼下似乎围棋一下子离他很远,只有着强烈的黑棋与白棋的感觉。黑棋是那么地刺眼。

他弄不清怎么会是这样的,他很少有这样的茫然。

一年以来,陶羊子几次被请到余园,来往都有人力车接送,来后便是下棋,谁都愿意与高手对弈。也有人主动照应他吃饭照应他休息。经他与方天勤的那一盘棋后,陶羊子在余园棋手的眼中,变了一个模样。他们看他独自坐在空棋盘前,像是看着一个棋坛的怪物。

余园的棋手们还在疑惑,那个农家少年怎么就下胜了陶羊子?陶羊子来余园的几次下棋,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对局时的神态与风范,无不显示着棋手的沉稳。而那个农家少年根本不像个棋手,像个干苦力的,一旦得胜拿了四十块钱大洋立刻就走了,生怕别人反悔似的,又像是怕别人要打劫他似的,连与熟悉的乡亲陶羊子也没打个招呼。

不免有人想到:这两个少年本是想法简单,只是为了得到芮将军的四十块大洋。那份钱是赏给胜陶羊子的棋手的,陶羊子即使胜了也是拿不到赏钱的,于是就串通了那个农家少年,来赢这份赏钱。棋手之间形成赌局,故意输棋,也常会有。但多数棋手对此是不屑的。如真是这样,这个陶羊子也实在是小人不懂事,自毁棋名了。

后来,重回棋楼的铁盘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说与他对局一盘。铁盘拿过了白棋,等着陶羊子下棋。陶羊子稀里糊涂地在盘上下了一子。此后,白棋依然像水似地漫过来,黑棋只顾在盘上退让。很快,这一盘棋陶羊子就输掉了。

接下去,以前曾经输给陶羊子的棋手,都上来抢着用白棋与陶羊子下。平素陶羊子也不问对手,谁与他下,他都认真下棋。因为他喜欢下棋。现在自然也是无可推托的,几乎是无意识地一盘盘下着。只是一点下棋的灵性都没有了,下了一天的棋,一盘都没胜。都是完败。明显败了,还是认真地坐在棋盘前,一步一步地下着。完全不在意被以往输棋的他们,凌辱似地出气。

只有樵斧没有上场,他在桌边看了两盘,不再看下去,离开的时候,仰面长长地叹息一声,从此就不再下棋。

陶羊子只顾一盘盘的输,输到后来,已经不再有人有兴趣再来胜他了。

出了余园,天已晚了,回家的路,没有车送他。从余园走回公寓楼,他一步步走着,就像刚才走着的一步步棋,走得累乏,走得无趣,走得茫然。他感受到了胜负的沉重,感受到了直入内心的痛苦。苏城的街上,亮着灯光,行着人流,一切都没变。但他输了,完全输了,输到家了。过去的多少年中,棋给他排解孤独,给他快乐。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也曾多少月中没胜一盘,输掉了他好些铜板,但他并没有实在的输棋感觉。胜负对他来说,只是下棋的一时结果,无关乎什么。而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输棋。输的感觉,是连着痛苦的。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所以就与孩子时的感觉不同了?以往的胜负只在两个人中间,而现在的胜负是呈现在许多人的面前。

他是一个大人了,刚才他一边输棋一边听着那些嘲弄的口吻,实在难以承受。大人世界什么都不再单纯,棋对大人来说,也不单纯是棋,除了物质的赌资外,还连着精神的得意与懊丧。他在苏城的下棋,胜便不光是胜,还连着许多实际的好处。既然胜棋连着了荣,那么输棋也自然就连着辱。他经历了那么多胜的快乐,那么他自然会感受到败的痛苦。

陶羊子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复杂滋味。本来,他是凭着自己对棋的理解,一一打败对手。他在赢棋之中觉得自己行,然而这一次彻底的输棋,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不行。似乎谁都比他行,他们一边下一边说着棋理,现在谁都可以出口教导他几句棋的常理。在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似乎他的棋一无是处,似乎他一点都不懂棋。

待他拖着步子走回公寓时,楼下的女人正站在楼道门口,冲他说着什么,他依然恍惚着,一时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随后楼下的女人冲到他的面前,大声朝他叫着:“你舅舅被车压了!”

喊声进入他的听觉,与意识似乎还隔离着。原来人感觉的六根都是通的,但陶羊子自这一刻起,生出了隔离。

心与世相隔,融通在何时?

好久,陶羊子才弄明白楼下女人叫的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赶到城东的协和医院。只见小舅在观察室的病床上直直地躺着,门口蹲着那个肇事者。他是从乡村进城送棉花的,驾着一辆马车,在市口上,那马不知怎么突然就受了惊,奔跑起来,撞上了常得成的脚踏车。常得成约着女友要去郊游,不料被惊马撞倒在地,车轮沉沉地碾过他的脚踏车,马蹄又重重地踏上了他的脊背。

肇事者是给他姨父家赶马车,才赶了几天,还没熟悉驾马就出了事。幸好姨父家开着小厂,有点财产,并懂得人命关天,答应了出医疗费。

陶羊子到的时候,常得成刚苏醒过来,医院给他做了检查。小舅见着陶羊子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要告诉家里。

常得成把家里分给他的财产都变卖了,一心到城里来,他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

陶羊子懂得小舅不想让大舅和小镇上的人知道此事的心情。小舅喜欢城市里有许多的人,有许多的房子,有许多的车,有许多的女人,有许多的活动。他喜欢热闹,他迷惑城市里的色彩,然而此刻他却独自躺倒在周围一片单调白色的医院病床上。

往日精力充沛的小舅,现在脸色苍白,眼神无力,似乎失去了任何的生气。对着小舅,对着这个在世上最喜爱他的亲人,陶羊子想说点什么。但一天中一连串的输棋,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小舅受伤消息,一时间两个打击融在了一起,他精神一时没恢复过来,整个脑子都是木木的。

小舅反而安慰他说:我不要紧的,我在城里,在西式医院里,只要检查出我伤在哪里,就是骨头断了也是可以接起来的。如果在小镇,那些中医不懂外科检查,只能治治慢性病,吃了他们的药,好也好不上哪儿,坏也坏不到哪儿,那就糟了。

这一夜,陶羊子一直陪着小舅,小舅与他说了好多话,谈人生,谈社会,谈家庭,谈生活,谈哲理,谈宗教。陶羊子都记不清具体到底谈的是什么了。小舅谈累了,就闭上眼睛睡去。陶羊子也靠坐在床边闭闭眼,可是一闭眼,便是满盘的黑棋漫延着,朦胧中,小舅走上楼来,蓦然发现他浑身都沾满着一颗颗黑棋……这时就听到小舅的咳嗽声,陶羊子睁开眼来,给小舅喂几口水。小舅是疼醒了,他继续用与陶羊子谈话来转移感觉。

第二天上午,陶羊子外出买早点回来,看到小舅的女友正坐在小舅的床头,低着头在哭。小舅眼睛红红的,面容呆板板的。陶羊子还没见小舅哭过。他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

人投到世上来,就像是一颗棋子。每一颗棋投到棋盘上都是想起作用的。人投到世上,是不是投的时候也有作用呢?也许很快上苍就忘记了他的初衷,而听任人自己去面对着宿命。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有一刻,她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埋到小舅的身上去。而小舅的手脚都不能动,只有头能转动。小舅就用他能转动的头不住地转动着。

陶羊子想到那次她到公寓楼上来。她穿着一条裙子,显着修长的腿。她的容貌并不怎么漂亮,但她的身材特别好,走起路来特别轻盈,在楼道上响着轻脆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映着明媚的阳光。

陶羊子看到她与小舅一出门,两个人便在门口相拥相吻。这就是城市里的男女。陶羊子有点脸红,他是为小舅脸红的。

她后来出观察室去了。这一次以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常得成转到了几个人一间的病房里,脸色一天天地变白。一个现实的问题逼近前来,常得成不再有工资,也就没有了生活费。本来警察局要抓肇事者的,肇事者给了医院一笔医药治疗费,并到病床前来求常得成,说他的家里有老婆和孩子,还说一定把常得成的伤治好。常得成也就放弃了对肇事者的追究。一旦放弃了追究,肇事者也不再出现,原先答应会给一定生活费用的话落了空。虽然还有一些朋友给常得成送来钱,但要维持下去已属不易,再要管陶羊子的生活就肯定不够了。

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危机,就在小舅受伤的第一天晚上谈话中,陶羊子知道了江北陶家曾与小舅有个协议,就是只供陶羊子生活费到十六岁。十六岁成人,陶家就不再负担他了。

也就是说,现在陶羊子不会再有生活来源:没有陶家的生活费,也不能靠小舅。陶羊子想到,他是大人了,他不想再让小舅烦恼,他应该自谋生路,他也想担负起小舅的生活。

大人的生活需要工作,而找工作需要人介绍。陶羊子想来想去,这时候他才发现社会上层所具有的力量。在苏城他所认识的上层人物只有祁老爷。他来到了祁府,管家却在门口把他拦住了,说老爷哪有时间见你。陶羊子胀红着脸说到小舅受了伤,希望能在祁府做一点事。

管家盯他看着,说:“你会做什么呢?”

陶羊子一时应答不上来。管家回转身去,陶羊子听他边走边说:“做个棋童吧,就只会给祁府丢脸。”

世态炎凉,这个词,陶羊子这时才清楚它的含义。他眼前仿佛有着偌大的两个棋,祁府管家与其他人的面容,笑着的脸与板着的脸,便是这黑白两颗棋子,在翻动,如太极图一般地旋转着。

上学是不再有念想了,学校也没有开学的通知来。陶羊子已经清楚他与那富家子弟的学校再也无缘了。于是陶羊子做了报童,每天清早起来送报卖报。《苏城报》是一份十六开的小报,登一点新闻,更多的是登一些花边消息。有一些固定的订户要送,还有一些报靠零卖,送报卖报报酬很少,凡家境过得去的孩子都不愿做,是最低层的工作。陶羊子无可挑选,只要有钱能糊口就行。他每天一早就起来,送报卖报,在城市的街巷里跑动着,叫卖着。卖完了报,他就去医院陪小舅。

常得成在医院里已躺了半个月,检查结果还是没出来,可能是脊椎神经有了问题,果真那样,他就瘫痪了,将会长年累月地躺下去。

第一天卖完报,陶羊子去医院之前,用卖报赚的钱买了一块烧饼,并煮了一碗鸡蛋汤。短短的日子中,他已经习惯了计划过日子,再不像以前不在意钱,而是一分一角都珍惜着,像计算棋局一样,细细地安排着生活。

他用鸡蛋汤把烧饼泡得软软的,喂着小舅。汤汁从常得成的嘴角溢出来,他歪了歪嘴来吸那点点汤汁。这些天中,常得成只有用头的动作来应付一切。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小舅的动作,过去活动力那么强的小舅,几乎无法动弹了,像被困着只有一口气的一团棋子。人生沉重的感觉不免透进陶羊子的内心里来。

“你不去上学了?”

“不去了。我自己学。”陶羊子应着。

“你怎么生活?”

“我还有钱,以前攒下的。”

常得成是个不计钱财的人,有着就花,想着就用,他工作了好多年,都没攒下钱来。

阳光从白色木框的玻璃窗射进来。靠窗的一号床是个有点钱的老人,一到下午,床边常围着人,病房里都挪不开身子。只有中午时分,病房里特别安静。常得成仰面朝着阳光,似乎想呼吸一点光色。他的脸迎着光,越发显得苍白。

“命运在哪儿?人有力量的时候,是想不到它的,总以为一切都能靠自己得到,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成功。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一旦躺倒在病床上,才发现,人一直走在命运的巨掌之上,人是那样渺小,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不信也得信。”

陶羊子听小舅说着,心里有着呼应。一度他对下棋很有自信,不管对手是谁,他都能胜。然而,似乎是一瞬间,他就彻底输了,他谁都胜不了。

真是棋如人生。棋局与人生,似乎都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撑,这力量也会一下子失去。小舅因为身体的倒垮而失去了人生的力量,他是因为精神的倒垮而失去了棋局的力量。

小舅喜欢西学,总说一些西方哲理性的话,以前对小舅的话,他总是半懂不懂。这一刻他懂了,仿佛心里开了一扇门,穿过这一扇门,他从孩子走进了成人。

他只能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

小舅与他谈起了江北陶家,说到了他的父亲。陶家的祖上经营商铺生意一曾做得很大,近几辈开始败落,到陶羊子父亲这一辈,只有兄弟两人。陶羊子的伯父迷上了妓院,有一晚找上四、五个妓女同床,一并排光着身在床上横身着,陶羊子的伯父就在她们身上滚来滚去,分到的家产很快就败掉了,最后用一根绳子悬了梁。陶羊子的父亲聪明潇洒,却也不喜欢做生意,只想挤入政界,去了北京就失踪了,传说是另有了女人,其实很有可能是被政敌害了。这一切小舅仿佛是随意地谈起来的,陶羊子感觉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小舅不再把他当孩子,成人的门打开来,他身后的一切不再朦胧,他身前的一切也都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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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
  • 毓老师说庄子

    毓老师说庄子

    清朝礼亲王代善裔孙、末代皇帝溥仪伴读、近代传奇人物毓老师,口授心传的私家国学。《毓老师说庄子》名为《庄子》,实则以《内篇》七章及《天下篇》为主,系毓老师于1978年-1979年讲述,以录音整理而成,最能保持毓老师讲学之原汁原味。择重点解说,意在以古人智慧启发今人之智慧,强调其致用之道术,即内在身心灵的修养和外在管理人事物的学问。《毓老师说庄子》,融通儒道,依内圣外王之旨解读庄子言外之意,以《庄子》为治世之书,一洗其为衰世之书及庄子逃世之名。
  • 财务解码:总经理3堂财务必修课

    财务解码:总经理3堂财务必修课

    影响时空管理丛书由影响力训练集团组织十几位专家、几十位学者、上百位培训界精英历经三年时间精心创作,内容注重实战,以解决企业管理实际问题为导向;论述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工具多、方法多、案例多,且经过多轮培训课程使用并经过多次修订,受到各层次管理者的欢迎和好评。本书第一部分是对财务战略的概述性解读和对企业不同发展时期财务战略的分析论述,第二部分从报表在财务决策中的运用、财力决策及企业经营中的实战策略详尽论述财务决策问题,第三部分强调个人财务风格对企业的重要性。
  • 净土境观要门

    净土境观要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Maresi

    Maresi

    Only women and girls are allowed in the Red Abbey, a haven from abuse and oppression. Maresi, a thirteen-year-old novice there, arrived in the hunger winter and now lives a happy life in the Abbey, protected by the Mother and reveling in the vast library in the House of Knowledge, her favorite place. Into this idyllic existence comes Jai, a girl with a dark past. She has escaped her home after witnessing the killing of her beloved sister. Soon the dangers of the outside world follow Jai into the sacred space of the Abbey, and Maresi can no longer hide in books and words but must become one who acts. Bound for international success, Maresi will be published in 15 territories around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