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江若霓还是一个刚踏入社会的新人，大学毕业之后，在距离上海非常近的H市一家合资企业里当了一名小职员。
她清晰地记得，当时因为一次与工资薪金有关的人事申诉，让PE公司A部销售总监汤达利对她恨之入骨。
他特地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狠狠地摔上门，将一大沓他签过字的财务支票轻飘飘地丢在她的脚下，用一种很恶毒的语气说：“你要钱对吧？我可以给你，只要你在PE，以后每个月的奖金，我都会给你……”
几十张白色的支票，随着他手臂的轻扬，一张张眼花缭乱地在她眼前飘飞，如同断翅的蝴蝶一般，纷纷跌落到明蓝色的复合木地板上。
江若霓咬牙蹲下来，低着头伸手拾起其中一张，看清了那上面的数目“一百二十元”。
他有些促狭地盯着她，弯下腰凑近她说：“这是你上个月该拿的钱，两千四百块，我让财务分二十张签给你。你慢慢捡，慢慢数，千万记得点清楚……别疏忽丢了一张半张的，再去上面申诉，说我克扣你的奖金！”
二十张支票，分别散落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里，要捡起它们，就要在这个可恶的男人面前弯腰二十次。
江若霓没有说话，蹲在地上慢慢捡着支票——它们，是她努力争取回来的，一张都不能漏，一分都不能少。此时此刻，她很需要钱，否则她也不会铤而走险，冒着被汤达利报复的风险，在已经被他扣掉了上个月销售奖金 的情况下，向公司人力资源部打了一份申诉报告，要求公司照常发放她的个人奖金。
汤达利的强势和小心眼、善报复人是全PE公司内出名的。
且不说这个月团队销售业绩平平让人窝火，让B部销售总监耻笑自己的团队集体无能也就罢了，居然还被属下去人力资源部告发克扣团队奖金，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更可气的是，他看过江若霓的那一份申诉报告，写得头头 是道，血泪交加，硬生生把他刻画成了新时代PE公司的黄世仁，以至于连PE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这位年过四十岁、一向十分淡定的半老徐娘都忍不住替其鸣不平，要求他同意发放江若霓的奖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的奖金就那么好拿？若是不在这个时候从她身上找点面子和痛快回来，他汤达利堂堂销售总监，以后在PE公司还怎么混？一大沓零碎支票扔在地上，好让这个要钱不认人的丫头长一点记性，知道他的厉害。
江若霓一张一张地捡起支票，很认真地点数了一遍，却发现少了一张，她抬起头四处寻觅着，终于发现了它的踪迹，那张支票悄悄地躲在汤达利办公桌下面的缝隙里。
她神情镇定地去捡。
就在她刚好够着那张支票的时候，汤达利的办公桌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一个装满水的保温杯从桌面上滑落下来，水“哗啦”洒了一地，不偏不倚地泼在她拿着一大沓支票的左手上。
“不好意思，杯子没放稳，”他促狭地笑着，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水淋湿之后，上面的签字还清不清晰？”
江若霓心里恨得直咬牙，这个衣冠楚楚的混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匆忙抖动着那些支票上的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拉开汤达利办公室的门，飞快地冲向财务部。
如果到明天为止，还没有钱来更换新的服务器，她的“悦梦网”就要走向死亡了。只要能够换来“悦梦网”的生存，继续它的正常运转，她自己受多少委屈，多少屈辱，都无关紧要。
“悦梦网”是一个女性网站，也是江若霓的一块“网络自留地”。
刚上大学的时候，芳龄十八岁的江若霓还是个没有脱去BABYFAT的小肥妹，体重一度高达三位数，为了鞭策自己努力减肥，督促自己变得更美，江若霓决定每天在网络上坚持写减肥日记，她用暑假打工挣来的钱买了几百兆 的空间，注册了一个名叫“悦梦网”的小网站，搭建了一个博客式的网络平台。
江若霓完全没有想到，她自己最初那些流水账式的“减肥日记”竟然吸引了很多女孩们来共同参与，她们注册了网站的会员，和江若霓一起记录着自己的体重、运动方案和每日食谱。随着时间推移，“悦梦网”的注册会 员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这里从她一个人的减肥日记，到成百上千位会员同时写减肥日记，再发展到成千上万位会员写美容日记、美妆日记、购衣日记、旅游日记、恋爱日记……经过五年时间的积累，“悦梦网”已经成 为一个拥有五万注册会员的女性综合网站了。
就这样，江若霓成为了一个日均独立IP流量超过二十万的个人站长。
当个人站长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除了前台日常维护管理，要搭进去不少精力和时间之外，更令江若霓头疼的常常是资金问题。刚开始的那几年，网站并不需要太多的维护费用，她从父母给的生活费里省一些、打零工 挣一些就足够了，然而随着会员量增加，原来的服务器明显支撑不了这么庞大的流量，必须定期维护。尤其是最近一年来，网站流量突飞猛进，眼看会员即将突破六万名，服务器有限的内存与网站巨大的访问量相比，就像面 临洪峰考验的脆弱堤坝，“悦梦网”抽风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年两三次到最近的一个月两三次，会员们都开始怨声载道了。
尽管她所有的工资和积蓄都已经投在了网站建设上，但是网站就像一个逐渐长大的孩子，需要更多的投入和更多的扶持，目前她在PE公司做销售员的收入就是网站目前的全部资金来源，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自己的奖 金——正因为这样，她才铤而走险去向汤达利追讨上个月的提成款。
她将从汤达利那里讨回来的奖金和最后一笔积蓄又投了进去。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前几天，“悦梦网”服务器再一次崩溃了。
江若霓知道，网站已经到了不能不变革的地步。
会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给江若霓，询问网站怎么了？她们还要每天定时更新自己的美容博客呢，还有那么多粉丝等不及要看她们的新进展呢，每篇日记的主人都倾注了大量心血在这里，那些日记就是她们的孩子，眼 看着网站服务器一次又一次地崩溃，再这么抽风下去，大家的精神都要崩溃啦……
江若霓耐心地向会员们解释着，解释到后来，她自己的精神也快要崩溃了。
每一次网站抽风，都会损失掉大量会员，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如果哪一天这台拉破车的老服务器突然罢工了，所有的数据全部丢光光，那才是最可怕的噩梦，真到了那个地步，只怕所有会员们都要群起而攻之，她 们在网络上喷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她淹死。
江若霓经过一整夜的痛苦思索之后，终于很清醒地意识到，虽然上班一年多来，她把所有的工资和奖金都投入了网站的运营，但是只凭借她个人的力量，是无法给“悦梦网”一个美好前程的。
事到如今，最好的途径莫过于寻找外部融资。
她愿意出让网站的一部分股份，让合作伙伴以现金购买这些股份，借助他们的力量来维持网站的正常运营。
江若霓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亲妈，迫于生计要卖掉亲生儿子，但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得选择了，“悦梦网”面临的是绝境，卖掉一部分还能活，不卖就是死路一条。
江若霓将“网站寻求合作伙伴”的广告挂上首页不到一个小时，“时尚美妆”版的版主“伊人何处”就开始呼叫她了。
ID伊人何处：若霓，你决定要卖网站了？
ID若霓：嗯。
ID伊人何处：你想怎么卖？全部还是部分啊？
ID若霓：部分吧。不超过百分之五十。
ID伊人何处：你愿意出让一小部分股份，让对方出钱来投资网站，对吧？
ID若霓：是的。
（沉默二十分钟之后）
ID伊人何处：若霓，你还在吗？
ID若霓：在。
ID伊人何处：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哦，我表哥也是做IT的，他对咱们这个网站有兴趣，你看你要不要约个时间谈一谈啊？
ID若霓：他想买股份吗？
ID伊人何处：是啊，他愿意出钱帮助你和网站。他们公司实力很强的，你如果和他合作，以后再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啦。
ID若霓：那你帮我安排见面谈吧。
ID伊人何处：他明天晚上有空，海耳曼斯咖啡厅，七点整你能去吗？
ID若霓：能去。
“伊人何处”的真名叫阮小裳，是H市本地女孩，她与江若霓同一年毕业，目前在家准备考研，名为“学习”，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没干。她的白马王子文刚是她的同校学长，如今在上海一家赫赫有名的日资化妆品公司的市 场部工作，两人毕业后就这么维持着“异地恋”。
阮小裳所注册的ID“伊人何处”是“悦梦网”最早一批的追随者，而她所管理的“时尚美妆”版，也是网站人气最高的板块之一。“悦梦网”经常有人组织同城活动，加上网站的定期版聚，江若霓和阮小裳经常有机会见 面。
热心的阮小裳还经常给江若霓提一些改进建议，也很关注网站的发展前景。网站每一次遇到服务器抽风或者类似黑客侵袭之类的问题，阮小裳都是第一个跳出来“安抚民心”的版主，她努力而尽职地维护着自己的版面， 耐心地向会员们解释；如果碰上工作清闲或周末节假日，她还会主动协助江若霓做一些其他工作，甚至有时候陪她一起忙乎到半夜一两点。
对于阮小裳的热心帮忙，江若霓一直感念于心，她知道，这些版主们都是无偿地为“悦梦网”工作，她们对“悦梦网”的感情，并不见得比她少。
傍晚时分，刚从PE公司下班的江若霓就匆忙赶上了拥挤的公交车，七点整的时候她顺利赶到了与阮小裳事先约好的地点——海耳曼斯音乐咖啡厅。
她刚刚走进咖啡馆大门，阮小裳就发现了她，站起身来轻轻向她招了招手：“HI！若霓,我在这里。”
虽然有几个月不见，江若霓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阮小裳还是那么时尚且漂亮，一头宛如瀑布的深棕色长卷发，黑色紧身连衣裙外扎一条红色腰带，配上她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十分耀眼醒目。
江若霓身上还穿着今天上班时的PE公司工作服，那是一套暗灰色调的保守裙装，她担心约会迟到，下班前没有来得及给自己补妆，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扎成了一个马尾，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
阮小裳站起身来的时候，江若霓一眼就看到了她身边坐着一名中年男士，看起来已经四十出头了，看上去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衣着简单却并不简朴，他见江若霓走过来，向她微微点头致意。
“这是我表哥，”阮小裳热心地替江若霓拉开椅子，主动介绍着，“这位就是我之前和您介绍过的江若霓，我们‘悦梦网’的站长，她年纪比我还小，但是很能干的哦！”
“我叫张大海，”阮小裳的表哥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他很和善地注视着她，缓缓地开口，“我听小裳介绍过你。看到你们，我真是觉得后生可畏，我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道‘创业’这个词，你们年纪轻轻就 拥有自己的事业了，不容易。”
江若霓有些拘谨地落座，说：“我起初做这个网站，并没有什么商业目标。”
张大海点头称是，接着说：“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根本没想过做什么，它偏偏要成就你；你越想去拼命追求一些东西，反而越得不到。很多人的成功都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阮小裳在一旁用水果叉插起一颗草莓说：“好啦，别啰嗦了。你们快说正事吧。”
张大海被她提醒，立刻切入正题说：“我就不在你们面前发感慨了，说项目吧。关于你的女性网站，我原本没有兴趣和计划，不过听我表妹说过很多关于你们网站的情况，所以我愿意尝试一下。”
江若霓在赴约之前就预想过双方会面的场景，对方显然是个做生意的高手，他强调自己“没有兴趣”，只是“尝试”，当然是为了下一步给自己施加压力，讨价还价打基础。
她迟疑着没有开口，阮小裳就抢先说：“若霓，既然大家都有诚意坐下来谈，我看你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你就照实讲吧，说说你的条件。”
江若霓早已想好了，开口说：“我愿意出让网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但是希望你们能够以现金投入，我可以继续负责网站的一部分工作，如果……如果以后有盈利的话，我们也按照这个比例分成。”
百分之五十，是她出让网站的底线了，至于网站将来是否能够盈利，她并没有把握，之前也没有做过这种打算。但是她知道，对方投资是需要回报的，如果网站不能把他投入的钱挣回来，谁会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呢？
果然，张大海很认真地听完她说的话，立刻说：“我说三点意见：第一，你的网站目前由于缺乏运作资金和设备支持，不可能有太远大的发展，说得严重一些，网站随时都有可能倒闭，你必须找人合作。所以这一点，这 是我们双方谈判的基础。”
江若霓没有说话，虽然事实如此，“网站随时都有可能倒闭”，但是张大海的犀利言辞还是让她的心犹如被尖刀刺了一下。
“第二点，一个即将倒闭的网站，你打算用多长时间让它盈利呢？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说实话，我在这个行业打拼了这么多年，要在短时间内让这个网站盈利，我连想都不敢想。第三点，如果依然由你来负责网 站的运营工作，那我们就没有必要来当这个投资人了，我们希望给你提供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更重要的——技术支持。”
江若霓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在心里依然认同他的观点，情况确实如此。
张大海说完了他的三点意见，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所以，综合以上种种因素考虑，我们公司希望能够以技术入股悦梦网，你个人可以保留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但是从此不要再参与运营。”
江若霓听到他最后的总结陈词，忍不住心头火苗直蹿。
虽然她早已预料到张大海会提出极其苛刻的投资条件，但是没想到他的条件竟然苛刻到如此地步。他不但想要获得网站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同时还想一分钱不花，纯粹以技术支持介入网站管理，同时将她赶出管理团队。
江若霓还没有表示反对，阮小裳就着急地插话了：“表哥，我之前和您说过，网站现在需要投资……你这些条件，根本解决不了网站的问题嘛！”
张大海一点也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小口，然后说：“这个网站面临的问题我很清楚，只要我们参股，技术和运营都不是问题，公司有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来做这件事，不一定需要大量现金 。”
江若霓定了定神，心里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起来阮小裳也被她的精明表哥给“忽悠”了，张大海这么做，无异于趁火打劫，他知道江若霓面临的困境，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打算掏钱来购买网站，他听起来头头是道的 “观点”，其实就是想免费从她手里拿走网站的控制权。
“小裳说得没错，我就是需要现金。”江若霓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可不是吗？”阮小裳在一旁帮腔，敲着边鼓说，“表哥你公司也不缺这点钱……若霓她要现金投入，也是为了网站，投入以后盈利还是公司的嘛。”
张大海依然笑得春风和煦，淡定地说：“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或者我们也可以更改一下合作方式，你直接把网站全部转卖给我，我愿意支付现金，同时我们公司也会对网站的前途负责。”
“那您愿意出多少钱？”阮小裳立刻问。
“顶多，”张大海轻描淡写地报了一个价，“十万。”
江若霓觉得心口闷得难受，十万？十万块？她这么多年来对网站的投入资金都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了啊！用十万块买断她五年来的辛苦和心血，还有那么多会员们的信任和期望，值得吗？
她沉默的时候，阮小裳还在讨价还价：“……这么少啊，若霓这些年的辛苦难道就只值这个价？十万真的太少了。”
张大海淡笑不语，也不肯改口。
江若霓忽地从心里涌起了一种勇气，她迅速站起身来，对着张大海说：“谢谢您的关注，但是恕我直言，这个条件我绝对不能接受。”
她的话，显然同时否决了张大海的两种方案，既不可能接受百分之七十的技术入股，更不可能接受十万块钱的全站贱卖价格。
阮小裳见她起身走人，立刻慌乱地站起来阻止说：“若霓，你别急啊，生意都是慢慢谈成的……”
江若霓抬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我恐怕没法谈……晚上我回家再和你说……”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头也不回地向咖啡厅外走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