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略一思索,那几首诗便在各自脑中形成了出来。
“谁先说?”远妮问道。
“当然是二哥哥,”莲儿噘着嘴,“亏你还是社长呢,连这点都不知道!”
远妮也不理睬,只是傻傻一笑,而后道:
“云哥你就说吧。”
世云故意摆弄了一番,便徐徐地诵道:
“几度风寒离别泪。”
“怎么这么伤感?”莲儿皱着眉道。
世云回头看了看莲儿,正要再念,却又突然看到远妮,“今晚她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世云心想,“莫不……”世云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可就是那满肚子里莫名的哀伤道不出来,“犯了什么煞,竟然如此恍恍惚惚的?”
“说不出来了?”世云正在纳闷,忽听远妮提醒道。
“我在想刚才妹妹的话,所以给忘了。”世去吞吞吐吐地道。
“她说的也是,为什么偏要落得那么伤感,”远妮微笑着道,“不过作诗最忌无病呻吟、故悖心意。既然这样,你就按愿意续下去,若只合我们的心意,那诗倒也未必是好诗。”
世云略微停顿,而后继续咏道:
“离乡背景何时归。
当雁翼舒飞还时,遍寻花草遍山薇。“
世云前两句倒也确实让远妮、莲儿心里不快,可后两句一出,倒让她们心里舒服了些。
“妮子姐姐,你不是说合了我们的心意,就不是好诗的么,现在怎样?”莲儿笑道。
“那本就是他的心意罢了,”远妮笑了笑,“现在轮到我了吧?”
“当然啦,看你作出什么样的诗?”莲儿道。
“我说了你们不要笑话,反正我是不大爱做七绝的。”远妮说罢,便道:
“岂恨山河总疮痍?
二十年后走河溪。”
“好一个‘走’字,真是用绝句了。”世云赞叹道。
“妮子姐姐开句就比二哥哥好,只是这‘疮痍’,为什么要到‘二十年后’才‘走’?”莲儿道。
“来世凤凰飞天涯,可悲今生永难依。”
莲儿本来兴奋了一番,可听到后头二句,便觉得极其不快。过了好半天,她才没精打采地问道:
“轮到我了?”
远妮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也觉得无奈,只恨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刚才那让人伤感的句子。
“你说吧,我们听着。”远妮道。
莲儿只望了望那溪水,便道:
“何人悲君情难了?
百年孤独总飘摇。
儿女纵有痴情泪,三世奇缘总徒劳。”
莲儿的诗虽然也没什么大喜大悦,但较之前两首,倒也轻松畅快了许多。
“莲儿说得好,没想到你才十岁就能有这般才情,真是了不起!”远妮听了莲儿的诗,心里一阵畅喜。
“莫不我们梁家将来会出个什么蔡文姬?”世云也打趣着道。
“这样的话,后人便会有‘蔡文姬下凡梁家舍,温八叉引领太平诗’之句了。”远妮很是兴奋。
世云一听“引领太平诗”,便觉得心里不快——自己又不像有些人那样上献太平诗,博得天下名,今天远妮把自己比作温八叉,来‘引领太平诗’这不是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吗?
“刚才的诗虽然不错,但当然有不合要求的地方。”远妮见众人都不说话,便如是道。
“我也听出来了,首先当然是二哥哥。”莲儿道。
世云一振,“什么地方?”
“社长要求每句诗要有问句,可你的诗没有。”莲儿道。
“虽然用了个‘何时归’,但要说是问句,却又过牵强。”远妮也解释道,“莲儿的诗虽然与主题偏了些,但她才十岁,不便惩罚,因此,我想对她的惩罚也就免了吧。”
莲儿听了不服,便道:
“我虽年小,但也是社中一员,当然不能例外。”
“你想怎样受罚?”世云望着莲儿问道。
“待对你的惩罚结束后,我再作一首,如何?”
“那我就先做一首吧。”世云点了点头,又道。
远妮也点了点头。
“我们长这么大,读的大都是古诗书,现代的却接触得极少,因此我就姑且诌上一首,不要见笑。”世云说罢,便清了清嗓子,道:
“无所谓你的泪水,无所谓你的痴恨,在这大山的里头,除了绿树,还有什么
比得上我的青春。
无所谓你的多情,无所谓你的抗争。
在我的心灵深处,除了自由,还有什么
比生命更加沉重?
无所谓你的伤心,无所谓你的沉吟。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春花,还有什么
值得我去珍存?
不了的情啊,就让溪水流去,当奔流到大海的时候,我愿意,用我的心
去亲吻你无奈的伤痕。”
远妮听了这诗,觉得与“离雁”仍没多大关系,便道:
“主题呢?你就不想再受罚?”
“你又没规定要和原来主题一致。”世云道。
“罢了罢了,看来我这社长是要下课了。”
“有莲儿在,就不会让你下课的。”世云道。
“她不听你的,未必还听我的。”远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连忙岔开话道:“莲儿的诗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莲儿道,“仔细听着。”
只见莲儿小唇亲启,信口诵道:
人生几度,岂如今宵离雁?
思绪百端,可与谁人倾诉?
悲天下难得知已,唯幽咽而叹离恨!
“妙极!”远妮听罢莲儿的词,不禁鼓起掌来,“要不今晚我们还来一个‘三曲’?”
“我赞成!”世云也表态道。
“那好,我们就按刚才莲儿的格调,各拟一首吧。”远妮说着便望了望大家。
“我正拟好一首。”世云道。
“那还不快说出来?”远妮催促道。
只听世云想了想,道:
春秋易节,怎奈男儿寂寞?
岁月经年,哪有女孩悠闲?
不是夙夜念桓娥,只恨天地错姻缘。
“不及莲儿的那首,”远妮笑了笑,“我也诌了一首,还望这位才女妹妹多多指点。”
莲儿不好意思,正欲说两句,却听远妮诵道:
冷山冰河,岂惧寒雪披衣?
孤林寂宇,可因春花缱绻?
道不尽万般愁苦,落山鸟泪下涟涟。
“妮子姐姐说不搞绝句,这些散句断章的,倒还真有一手,”莲儿听罢远妮的诗,心里想道,“虽然妮子姐姐刚才还笑,可看那表情,却并没有笑的心情。”
“只恨刚才我起了个不好的头,居然你们两个都来和这哀伤的调子。”莲儿叹了口气道。
“谁又怪你了?你就没有能耐让这诗句变得欢悦吉祥些?”远妮想了想道。
“那好,我就说几句吧。”莲儿说罢,便略假思索,而后道:
舞榭歌台,莫是仕女多情?
莺歌燕舞,岂只生旦绵绵?
错为恩怨纵悲恸,如何不破鹊桥仙?
“妙!还是莲儿的妙!”世云不禁赞叹道。
“这莲儿也确实不简单,刚满十岁就有这样的能耐,”远妮寻思道,“刚才那词虽无什么奇特之处,可由悲转喜这一‘转’字,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一个当哥的,竟不如自己的妹妹,也亏了你一个‘长’字戴在头上。”远妮望着世云道。
“妹妹自然要比哥哥高一筹,”世云道,“你看,莲儿学诗从你又从我,而你我都只从大爷。”
“亏你找得出借口,”远妮道,“咱们不都是爷爷教的么?”
“可灵感和情韵是别人教不出来的,莲儿跟了我们,自然受到我们的感染,心境也就开阔了些。”世云道。
远妮听得在理,便不再言语。
你道莲儿这时在一旁做哈?原来刚才她正去桥边捉了一只萤火虫,回来听到二哥哥和妮子姐姐说话,便道:
“你们别说了,谁不知道你们是来鼓励我的?好了,也不早了,咱们就回去吧。”
那石板溪水,依如先前那样匆匆流去;那七星石桥,依如往日那样那肃然坚挺,萤火虫也在这凄迷的夜里忽来忽去,——或许,你会惊诧于这冬日的萤火虫,可你并没有必要惊诧,因为在这个地方,这个时代,荒唐奇怪的事处处都有,难怪后人有诗戏谑道:
荒世唐国兴,遍地山花红。
绿草成浊水,青石换古松。
二八庆福寿,三九入荒冢。
可怜富家女,婷婷比弯弓。
三人回到家里,正是子时末。梁家世龙世辉都已经睡去,梁父、梁母及春姐也在洗漱,而世新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里屋等二哥世云回来。
“哎呀,都做什么去了,才回来!”梁母见到世云,满脸怒气,本要发怒的,却又见远妮也跟了进来,便只得无奈地坐下。
“哥哥有伤在身,心里烦闷,出去走走都不可以吗?”莲儿不满地道。
“若因为烦闷,让皮肉之伤变成心肝之痛,那也太不划算了。”远妮也如是开导梁母道。
梁母无言,只得顺水推舟,道:
“世云啊,人家好心好意这么晚了还陪着你,你也就把她送送,免得被野猫子给刁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就这几步路,万一遇上了野猫子,叫也叫得应。”远妮有些害羞,便假装推脱着道。
“别说叫得应,就是不叫,二哥哥也会感应得到的。”莲儿在一边插话道。
梁父没有说话,只是瞪了莲儿一眼。不一会儿,又听梁母道:
“这样吧,你和莲儿一快儿去送送她。送到了就马上回来,不要再乱七八糟又闲扯一阵。”
“当然的,误了睡觉明天起不来,又只能拿四五个公分。”远妮道,“莲儿,咱们走吧。”
三人出去,说说笑笑。到了韩家,远妮的爷爷及父母并没有责怪他们,倒是在临走的时候,韩大爷还千叮万嘱要世云好好读书。
“二哥哥,你说妮子姐姐这个人怎么样?”在回来的路上,莲儿问世云道。
“怎么样你不知道,还来问我。”世云满不在乎地道。
莲儿并没有责怪他如是作答,只是静静地行着夜路,不一会儿,他兄妹二人便又回到了自家门口。
一番忙碌,全家人都已洗漱完毕。世云走进里屋,正要躺下,忽见父亲一副凶相走了过来,“又犯了什么错?”世云嘀咕道。
“你这混帐东西,深更半夜也不知道回家,要不是莲儿也去了,老子定要打断你的腿。”梁父轻声喝斥着。
“爹,二哥现在正有伤,何必这样呢。再说妮子姐又不是外人,从小就和咱们一块长大,会有什么事呢!”世新虽已躺下,可并没有睡着。听见父亲责怪二哥,便翻了个身,愤愤地对父亲道。
“你知道个啥,咱们不说,旁人怎么看?你韩叔叔怎么看?”
“随他们怎么看,只要二哥是光明正大的。”
梁父也不多理会世新,只是喝叱着世云道:
“还不快睡去,明天又像死懒虫爬不起来,就不怕挨棒子?”
兄弟二人不再答理,只得安静地睡下,直等明日到来。
世事总因人情变,老天亦为难人悲。翌日清晨,这老天已非昨日的“清风骄阳”,而已变作满天的大雪纷飞。漫山遍野,虽未“千里冰封”,却也是“万里雪飘”。诺大一个村子,也好似为带伤挨痛的世云所伤泣,那呼呼的风声,那么低微,那么沉痛,那么凄哀。好在这飞飞扬扬的雪花,并不像带煞的丧服,而似晶莹的白纱。或许,在这初冬的季节里,上天会意外地给予这一家子些许欢乐与怡悦吧。
“这么大雪,你们还上工吗?”莲儿见到父亲等要下地,便不解地问道。
“李班长以前就说过,下大雨飘大雪就不用下田了。我看,我们就不去了吧。”梁母也道。
“可小麦和土豆都还没有下地,明年我们吃什么呢?”梁父皱着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管它呢,这天气怎么种地?”世辉伸了伸懒腰。
“就你好吃懒做,什么时候都不愿下地。“世龙在一边挖苦道。
“难道你比我好?也有脸皮说出来!”
“和你扯还不如睡下做个恶梦。”世龙看也不看世辉,嘴里只顾说道,“只会偷偷摸摸打打抢抢的。
世辉本就没有睡好觉,听世龙这么一说,心里的气真是不打一处出来,只见他两眼一横,揉起拳头,就向世龙脸上砸去,世龙只觉眼前一闪,金花直冒,待他回过神来,两手一摸,才发现手上竟粘了一手的鲜血。“你……“世龙本想再骂,却又见他一拳砸来。
“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有能耐去打别人,偏就看不惯自家的人!”梁父见他兄弟二人打架,心里又气又怒,便随手轮起一副扁担,狠狠地砸在世辉背上,世辉心里只叫了声“哎唷!”便捂着眉慢慢地到了卧房。
“莲儿,我们虽不下地,可你还得上学,你就快些走吧,别顾家里的事了。”春姐在一旁拉了莲儿,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