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数数诗卷,微之啊,二十六卷都不少呢,当年因他在长安,元稹才将自己的诗卷托付,免得辗转途中遗失,却没想白居易也跟着被贬到千里之外,为着老友的托付,白居易把他的诗篇也即辎重而行,携诗而去,奔波千里,停下来时,数数,嗯,全都在呢。
而白居易打开这些诗篇,一篇篇看过去,仿佛元稹就坐在自己身旁,一时兴起,想张口把读诗的感想说与元稹听,却陡然反应,我们两人已相去万里……
三月,元稹离京去往通州任司马,也就是现在的四川达州市。“司马”是州刺史的别称,当时实际上是闲职,说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刘禹锡说也就“案牍来时唯署字”。其也就相当现在一个市、县的警备司令。
白居易和一众朋友送行,一直送到城西的沣水西岸桥边蒲池村,天色已晚,犹不忍分别,又在当地歇息一宿,次日分手,白居易怕自己忍不住伤心,饮尽离觞后,一路醉回长安,到长安门前,酒醒了,那离别的千愁万恨一起袭来,顿时满腔酸楚,微之,微之又走了:“蒲池村里匆匆别,沣水桥边兀兀回。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但同时白居易又相信两人,只要你在,只要我在,我们一定就会再相逢:“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元稹回《酬乐天醉别》:“前回一去五年别,此别又知何日回?好住乐天休怅望,匹如元不到京来。”
我一直都看见,你怅望着我远去的身影,怅望着我不归的方向,而我也在怅恨,我不能迎着你期盼的目光行在回长安的路上。当元稹体悟白居易的心情写下这“匹如元不到京来”,?他该是多么伤感,每每想起乐天为自己不归的伤感,他就痛彻心扉,恨不归,恨不归,恨自己不归。
但他无力改变命运的无常,只能一人骑马从那人的眼前生生离去,离去,再离去:“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
每到下雨的时候,身在长安的白居易就发愁,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他最担心的微之正黄梅雨里一人行,《雨夜忆元九》:“天阴一日便堪愁,何况连宵雨不休。一种雨中君最苦,偏梁阁道向通州。”
而元稹冒着大雨走在被李白称为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上,确实宛若走在生死一线间的栈道。他也回白居易说,乐天啊,此行我真是出生入死啊:“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
元稹风雨交加抵达通州那一日,太阳竟然出来了,斜斜照着他此行的终点,这让元稹有了一个好心情。但这个偏僻的小驿馆里竟没个管事的人守着,他在等着给他按印的人来时,四处看了看,却没想在破屋檐下,他竟然看见白居易的诗,他激动得连忙写诗给白居易:“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乐天啊,这么远的偏地,我竟然还能遇见你的诗!真是千里翰墨缘不尽啊!
在这样一个雨后的晴天里,那个让他等候的人却让他等来遇见乐天的诗,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拂去他一路的风尘?一路的辛酸呢?
白居易看到诗后说——《微之到通州日,授馆未安,见尘壁间有数行字,读之,即仆旧诗其落句云:“渌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然不知题者何人也。微之吟叹不足,因缀一章,兼录仆诗本,同寄省其诗。乃十五年前初及第时,赠长安妓人阿软绝句,缅思往事,杳若梦中,怀旧感今,因酬长句》云:“十五年前似梦游,曾将诗句结风流。偶助笑歌嘲阿软,可知传诵到通州。昔教红袖佳人唱,今遣青衫司马愁。惆怅又闻啼处所,雨淋江馆破墙头。”
此时看到元稹诗书后的白居易已在江西成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江州司马。想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如今陡然而惊,梦里不知,流年飞度,花落多少,凋谢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
通州的一切,让元稹非常失望,他在这里只看见虫、蛇、蚊、蟆,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他给白居易写信诉苦说通州实在太难待了,看得白居易非常心疼,望天天不应地问为啥要让微之受此罪啊!“来书仔细说通州,州在山根峡岸头。四面千重火云合,中心一道瘴江流。虫蛇白昼栏官道,蚊蟆黄昏扑郡楼。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无处问来由。”
看着眼前满目繁华,白居易满心荒芜,这繁华能纳尽红尘,为什么就不能容纳微之这么一个有志有才的青年呢?“通州海内凄惶地,司马人间冗长官。伤鸟有弦惊不定,卧龙无水动应难。剑埋狱底谁深掘?松偃霜中尽冷看。举目争能不惆怅,高车大马满长安。”
白居易身在繁华的长安做着庄生,却宁愿梦中化蝶回到当年的风花雪月里,因为梦中西厢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微之啊: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难。
岂无山上苗,径寸无岁寒。岂无要津水,咫尺有波澜。
之子异于是,久处誓不谖。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
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衡门相逢迎,不具带与冠。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自从我当官以来,七年都在长安。七年之间,唯一所得的只有你,因为你才知知己难得更难处。一生遇见过很多人,与他们的友情难抵岁寒,瞬起波澜,唯有你在我面前一直不同,你就像无波的井水,有节的秋竹,让我们的感情天长地久。我们结为同心,一起度过最美的青春岁月,有花同赏,有酒同饮,把对方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随心所欲。春天同睡到日高,秋天同夜看明月,这份感情,不是因为我们同年登第,同时做官,而是因为我们的心在一起,心心相印。有幸此生遇见你,此生遇你已很美……
一日,白居易路过秘书旧房,在这里徘徊了很久,发现此地人事已非,很多一起上班一起喝酒的朋友都走了,攀花撷翠已是当时事,而如今烟水千里,在这里上班的都成了陌生人,让人熟悉的唯有旧日栽下的松竹,当年在这里题名的都是白面书郎,如今都变作苍髯翁,老去的何止是容颜,还有一颗心!不甘心的他还是拈起衣袖拂去墙上尘埃,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找过去:微之,损之,顺之……“阁前下马思裴回,第二房门手自开,昔为白面书郎去,今作苍须赞善来。吏人不识多新补,松竹相亲是旧栽。应有题墙名姓在,试将衫袖拂尘埃。”
此时正被蚊子围攻的元稹,看着诗披着一身蚊虫的他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也梦回到当时当地,他看着徘徊在秘阁书房前的乐天,一扇门一扇门打开进去,有官员来问他,十年了,大家都怎么样了。是呵,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那些一起校过的书稿还在,一起栽下的花草还在,可是不在的恰恰是那些校书郎、栽花人:“闻君西省重徘徊,秘阁书房次第开。壁记欲题三漏合,吏人惊问十年来。经排蠹简怜初校,芸长陈根识旧栽。司马见诗心最苦,满身蚊蚋哭烟埃。”
在通州的元稹,不想身染大病,他很怕自己突然死去,便给白居易写了《叙诗寄乐天书》,托付身后之事,想以此作为自己一旦突然病卒后诗文集的序言,以便实现自己身后立言的夙愿,他对白居易说:乐天,吾但恐自己突然辞世,使足下受“天下友不如己”之诮。所以把我的所有文章,都编为卷次,留存吾兄箱笥。还望他日吾兄代为操持,结集面世,流传后人。我已经不指望史书来主持公正,只把希望寄托于吾兄,寄托于我自己的作品。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悲伤地看着窗外风雨大作:“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仍怅望,暗风吹雨入寒窗。”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安慰彻底消失,他的心空大雨磅礴,他觉得他快要死了,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乐天也要跟他一样受苦了!
之后白居易每每看到这首诗都受不了,尽管后来他们都已走过人生最悲情的岁月,正行在柳暗花明处,他都不忍看这句诗,每看一次,都痛彻心扉:“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此时,白居易正经过襄阳,想起微之也曾到过此地,不同的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但两人却已相隔千万里,让白居易感慨万千,与元稹说:“君游襄阳日,我在长安住。君今在通州,我过襄阳去。襄阳九里郭,楼雉连云树。顾此稍依依,是君旧游处。苍茫蒹葭水,中有浔阳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亲故。”白居易在君之旧游处思君,说我俩如两朵孤云,被风吹散了行踪,等风停住,天高地远,我们向何处归去?没有你在,四海不能为家,都是异乡客,时时想着回你身畔的归期。我不在的日子,彼此都要好好珍重自己,珍重自己等到相逢时:
江州望通州,天涯与地末。有山万丈高,有水千里阔。
间之以云雾,飞鸟不可越。谁知千古险,为我二人设。
通州君初到,郁郁愁如结。江州我方去,迢迢行未歇。
道路日乖隔,音信日断绝。因风欲寄语,地远声不彻。
生当复相逢,死当从此别。去国日已远,喜逢物似人。
如何含此意,江上坐思君。有如河岳气,相合方氛氲。
狂风吹中绝,两处成孤云。风回终有时,云合岂无因?
努力各自爱,穷通我尔身。
元稹回诗给白居易,回忆起当年在襄阳时,那是自己的壮丽时代:“襄阳大堤绕,我向堤前住。烛随花艳来,骑送朝云去。万竿高庙竹,三月徐亭树。我昔忆君时,君今怀我处。有身有离别,无地无岐路。风尘同古今,人世劳新故。”
我昔忆君时,君今怀我处。而如今我们都是天上参与商,地上胡与越。千山道路险,万里音尘阔。山岳移可尽,江海塞可绝,可离恨若空虚,穷年思不彻。相思,相思不绝啊,愚公尚可移山,精卫尚能填海,可我怎能不再相思呢?!元稹跟乐天说,乐天,我后悔了认识你了,“生莫强相同,相同会相别,”这离别之苦让人恨当初相识,我们不如不遇啊。
元稹很困惑,人人都会跟女子相爱,可是我怎么就不一样呢,我日日夜夜都只思君一人,思念得吃不下饭,曾经一日不见,就愁肠百结。如今竟然相隔万里,这让人怎么受得了呵,天上畅空无阻,云朵尚不能重逢,更何况地上的我们中间隔了万里江山: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
一日不得见,愁肠坐氛氲。如何远相失,各作万里云。
云高风苦多,会合难遽因。天上犹有碍,何况地上身。
此时,正行舟在江上的白居易,因舟中多暇,常常拿出元稹的诗歌来读,读完诗的时候,天还未亮,灯火已残,眼睛痛得不行,灭了灯,独自坐在黑暗里,听到窗外风吹浪打声恰是自己心潮阵阵:“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这首诗传到元稹手上时,他也深夜不眠,听着外面的风雨声里,杜鹃声声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
而当在行水之舟上的白居易读到元稹在江陵写的《放言五首》,说自己:“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眼前仇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又有“纵使被雷烧作烬,宁殊埋骨扬为尘。得成蝴蝶寻花树,傥化江鱼掉锦鳞。必若乖龙在诸处,何须惊动自来人。”
一看见微之诗里的死字,白居易惊起赶紧写下五首放言,每一句都在劝微之,不要灰心,此生还很长:“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人生皆是梦幻,悲是幻,喜是幻,但他对他的情都不是幻,他要微之好好珍重自己,于他,微之的死不是等闲之事。他怕微之哪一天就放弃自己,那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你化蝶儿去来生,怎能寻到还在今生的花树呵!
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那同陷人生逆境的挚友,以诗遥遥相携,互相勉励度过人生最迷茫的时候,在蛮烟瘴雨里,他们看不见彼此,手握诗卷却能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暖。
到了江州的白居易担心元稹受不住蜀地之热,就给他寄去縠衫、纱袴,还赋了一首诗云:“浅色縠衫轻似雾,纺花纱袴薄于云。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杀君。”
元稹回信说:“秋茅处处流痎疟,夜鸟声声哭瘴云。羸骨不胜纤细物,欲将文服却还君。” “生衣”为绢制之轻薄夏衣,相对于“熟衣”即厚重之暖衣而言。元稹跟白居易说,乐天,我生病了,已经穿不了你送来的衣服了,想着什么时候把衣服再送还给你,不要浪费了。
但是他却未能再把衣服送回给白居易,九月,元稹赴兴元治病,他与白居易从此就失去了联系,就像他对白居易说的:“苦境万般君莫问,自怜方寸本来虚。”。他不敢把自己的困苦再说与同样困顿的乐天,不想乐天受苦之身再因为担心自己而多个受苦之心。要死了,他情愿自己悄悄地死去,埋骨青山也不让自己最怕他难过的人知道。此时,自己没有消息,对乐天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他要让乐天知道,自己还在,一直都在为他写诗,而他就要死了……
十月,心心念着元稹之病的白居易,路过蕲州时,特地还买了蕲州簟寄给元稹,写诗云:“笛竹出蕲春,霜刀劈翠筠。织成双锁簟,寄与独眠人。卷作筒中信,舒为席上珍。滑如铺薤叶,冷似卧龙鳞。清润宜承露,鲜华不受尘。通州炎瘴地,此物最关身。”
但他收到元稹的回诗的时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了。元稹回《酬乐天寄蕲州簟》:“蕲簟未经春,君先拭翠筠。知为热时物,预与瘴中人。碾玉连心润,编牙小片珍。霜凝青汗简,冰透碧游鳞。水魄轻涵黛,琉璃薄带尘。梦成伤冷滑,惊卧老龙身。”
那时,他已经经历了生死,濒死的一颗心活转回来,他要好好活着,活着等到重逢时!得成蝴蝶寻花树,他开始一首诗一首诗回过去,他的花树正等着他回来,千朵万朵压枝低。
但此时白居易还未曾预料到,他竟然有一天会失去他一生最挚爱的好友的信息。之前,白居易已得信知元稹患病,连忙写信与他,但从此未再有回音。白居易《与微之书》云:“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
收到了你的文章,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白居易在煎熬中等着,含着希望又带着绝望地等着,有一次逢一好友去世,他想到他没有微之的消息很久了,他几乎以为微之是不是也悄悄地一人去了黄泉,所以听得那好友去世的消息后,白居易大恸而哭:“去夏微之疟,今春席八殂。天涯书达否?泉下哭知无?”其下注云:“去年闻元九瘴疟,书去竟未报;今春闻席八殁,久与往还,能无恸哭!”
冬天,白居易夜夜不眠:“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他想微之想得睡不着觉,鬼宿渡河时,正是思念杀人处,便“引笔铺纸,悄然灯前”写了洋洋洒洒一篇长信《与元九书》说“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