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梅姑娘侧眸看他的时候，宋璟已经全然沉浸在书画的境界中，心神沉静，世界只剩他与纸笔。
每一笔，每一划，不必细细勾勒，全凭心意挥洒。
那人那笑那风情，清冷孤傲在眉目间，淡淡的隐忧悲伤藏在身后，石阶湿润，满地落花残冷，女子衣着雪白，眼神迷茫。
梅姑娘一怔，心中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一种知己的贴心在身前这个比自己还矮上不少的稚嫩男孩身上产生。有种委屈，不用诉说，他已然全然明白。
宋璟揭过这张宣纸，从旁边另取一张铺展开来，继续着。
梳铜挂冷月，银灯青锁，古院寥落，这张他描绘的极其细致，那片荒芜在他的笔下一点一点的丰满清晰，看着看着，人好似身处其中，荒芜凄凉，萧萧瑟瑟。
梅姑娘眉眼间的孤傲被柔情削弱，她看着比她还小上几岁的少年，看着看着便恍惚起来，隐约间竟觉得看到了一个成熟淡漠的男子，以旁观天下的心思冷眼站立在桌后，认真的眼眯缝着，好看的唇紧紧抿着，空气中弥散着醉人的墨香味，她嗅着，隐隐觉得人也沉醉在迷离的墨香之中。
他明白她的。梅姑娘唇边浮现出一个笑容，宛如初梅新绽，清丽干净。
他画着这画，神色专注，竟是一笔一笔勾勒，直至傍晚。
揭开这副画，宋璟继续铺展新的白净宣纸。
还要画么？梅姑娘张了张口，看看外面开始暗淡的天色，终是什么也没有说，目光落到宋璟另外起的那张画上。
他落笔有力，带着挥洒的大气，一片墙，几支梅，之外是大片的留白。
白雪红梅的图景，明明带着雪中怒放的清冷孤傲，却隐约的看出些许悲伤。
梅姑娘知道，第一幅画，画的是她如今的心境，有心素洁清高，但已是残花败落，心事成灰，摆脱不了命运的迷茫。
第二幅画，是她已经认命的将来，孤老终生，不复繁荣欢笑，在满地荒芜中迎来自己的凋零。
第三幅画，她心中升起淡淡的鼓舞，是说梅花在怎样苦寒的环境下也不会折节么？是让她坚持么？可是，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的悲伤？
宋璟作画，心中所思所想自是反映其上。
白雪红梅的情景，就如同篮彩身死的那日，宋璟潜意识里深刻的记得，澹台春水左眼下妖异招摇的西醉花，于是悲伤不由自主的流泻纸上。
不知不觉间，桌上被摆放上一张铜盘与乳白色长蜡，蜡烛芯蕊在明黄色的火焰中静止不动，小点小点的火星偶尔爆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宋璟忽然停下手中的画笔，偏头静静的打量撺掇着向上的烛焰，铜盘烛泪映出朦胧苍白的脸，他放下手中的笔，伸出细细尖尖的指尖触碰上流下的烛泪，微烫，来过手来，稍许的烛泪已经要凝在手中，放在指尖捏捏，已经变得绵软光滑。
“公子，你怎的了？”梅姑娘轻声询问，“公子可是累了？”
宋璟画了一下午，在梅姑娘看来，应该是累的不行了。
她善解人意的将笔墨收走，然后将宋璟的画小心的摆放好了，才眉眼柔和：“宋公子，你把这些画都赠与我？”
“我拿着也没有用处，若我拿着，说不定今晚，就会被人给糟蹋了。”宋璟想起澹台清砚，他修习了一下午的时间，灵力全然恢复，现在的他准备去寻觅一处僻静的地方，等待澹台家族来人，将他抓回。
他抬手摸摸鼻梁，心中冒起古怪的想法，干脆自己主动回去吧，懒得让澹台清砚劳师动众的来找他。
不过，这样子，这次出来的目的可就完全泡汤了。宋璟知道，自己要躲得越深越好，深到让澹台清砚以为，真的是他为了保守九幽冥兰汁的秘密才逃走的。
“我去看看那个家伙。”宋璟眯缝着眼，对梅姑娘道，“我会先行离开，他人清醒了，就请姑娘告诉他，我回家了。”
梅姑娘聪慧异常，看出了不对劲，也不多说什么，站在屏风外，看着宋璟一个人走了进去。
宋璟恢复了灵力，身体也大为好转。
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看孙小五还沉沉晕睡的模样，不由一怔——这是什么？
孙小五五官之上缠绕着浓密的黑丝，死气沉沉的覆在眼耳口鼻上，还差一点点就要完全封上了。
这番景象，宋璟指尖僵硬，记得当初在篮彩身上也看到了。当时他便直觉觉得，只要那黑气完全封上了篮彩的五官，篮彩便会死了。
然后，果然的，篮彩死在了当天夜里。
而现在，宋璟又看到了当初在篮彩身上看到的黑气。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孙小五，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内心的直觉告诉他，孙小五很快的，就会死去。
人的死亡一旦定了，就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最后没有死，那也是命数安排，这次他不该死。
宋璟早就认清楚了，自己能够预见死亡，但就算提前预知了某人将死又能怎样？天要人死，或许喝口水都能呛死的。哪是人力能够阻挡的？
所以他早就打好了主意。
陌生人的死亡与自己无干。而朋友的死亡，他无力阻止，至少也会尽力让他没有遗憾的死去。
宋璟咬住薄薄的下唇，眯缝起凤眼。想法果然只是想法，他的内心，竟然存着阻止死亡的侥幸想法。
但怎么阻止？宋璟内心一阵无力，他不知道孙小五将用何种方式死去，不能事先做好准备。或许，他做的准备，还会成为孙小五死亡的最重要因素。
“我去接小狼来。”宋璟语气淡然，“你最好在死之前给我醒过来，再见小狼一面。”
宋璟走出来，交代了梅姑娘：“给他一碗醒酒汤。我待会儿会回来。”
他一次性拿出九十两银子来，放置在桌子上，淡淡的不容置疑：“告诉九娘，照顾好他。”
梅姑娘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再眨眼，已经是正对小巷的窗户大开，寒风呼呼的往里面灌来，抬眼看去是暮色初降的傍晚，天空中又开始飞舞起纷纷细小的雪粒。
她走过去关好窗：“这些雪，都藏着晚上下了。今晚，不知道又会下到多大。”
走回来，拿手绢包好银子，她开门出去，想寻到九娘，今晚就不给她安排客人了。
宋璟这边出了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去一品斋的路。
他走到巷子口，发现一辆外表精致华丽的马车正“达达”的驶进小巷子里，看起来应是来寻欢作乐的。
“请问。”宋璟淡漠疏离的拦下马车，礼貌的询问，“这里往一品斋怎么走？”
车夫是一位身形高大，面目硬朗的男子，应该是车内人的贴身侍卫之类的，双手指腹都磨出了茧子，是个使用双手剑的武林高手。但是，武林高手，也是凡人。
宋璟是一名修士，自然是不惧怕他。
男子对在他的气势压迫下，还能不卑不亢的少年很有好感，顺带的抬臂一指：“朝着这条路过去，在豆腐店左拐，再一直往前，看到木质招牌的那个便是。”
“谢谢。”宋璟道完谢，脚程飞快的又离去了。没有注意到马车上侧边微掀开的帘子，一双淫秽残忍的眸子饶有兴致的盯着宋璟远去的背影。
“真是极品。”马车闭合的帘子里面，传来男人啧啧的称赞，随即口吻一变，带着残忍的责备，“韩白，你放走了这个极品，可是准备拿自己补回来。”
车夫韩白，硬朗的脸庞面无表情，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得发白：“是，主子。”
他哟呵一声驾着马车一路往前，停在了花街的第七家妓院的朱红色门口。
宋璟按照着韩白指的路，脚下飞快的移动，很快的，便达到了一品斋的酒楼。
酒楼上挂着木匾，字迹飞扬的三个大字——“一品斋”。
他走进去，正是傍晚时候，酒楼里面一楼二楼客人皆满。宋璟眼神一凝，自己在妓院里面呆了整整一下午，小狼会不会已经回去等他们了呢？宋璟走到角落里，拉住一个店小二询问。
“小狼还在这儿么？”
“小狼？”那名年轻的店小二亲和的点了点头，唇边浮现出宠溺的笑容，朝着厨房方向一指，“小狼在厨房帮忙。他是个好孩子，你就是他的小五哥么？”
“我不是。”宋璟摸摸鼻梁，薄唇拉了拉，但笑不出来，只能点点头道谢，“谢谢小哥了。”
看上去不是跟他们一个阶层的人呢。店小二眼光贼毒，一眼便看出宋璟身上经年累月积累出来的贵气。
摇了摇头，但提到小狼时，店小二欣慰了笑了出来，从那人眼中看的出来，他和自己，都是一样的疼爱关心着那个纯净的少年。小狼啊，你真是命好，任何看到你的人，都会由心里面疼你爱你，店小二走向一桌客人，脸上笑意更甚，可是大家都心甘情愿，没法呢，小狼便是小狼，眼睛清澈笑容干净的少年。
宋璟飞快的到达了厨房，果然看见小狼挂着纯净的笑容，帮着大厨切着菜，他年龄小，菜刀又大又重，小小的手掌连菜刀柄都不能很好的握住。偏偏他手起刀落极为灵活，“刷刷刷”连续的节奏没有一丝紊乱，厚重的菜刀在他的手中，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将快狠准三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刀下的土豆成片再成丝，飞快的堆积起一座整整齐齐码起来的小丘。
小狼眼神专注，没有注意到宋璟的到来。先还是烧菜的大厨满脸笑意：“客官，这里是厨房，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我来找小狼。”宋璟淡漠的抬眼，看着惊喜放下手中菜刀的小狼，补上了一句，“孙小五有事，我必须带你去见见他。”
小狼脸色“刷”的一下惨白，隔着混淆咒语的效力，宋璟都可以看出这孩子轻微抖动的嘴唇。
宋璟不是喜欢说谎捉弄人的人。如果换了孙小五来说，宋璟出事了，小狼只会眨眨眼睛纯净的笑，可是现在来的是宋璟，有事的是小五哥。
“大叔，我有事，要先走了。”小狼聪慧异常，深知宋璟话中话，心里一下子慌了神，声音惊惶，放下菜刀，连腰上的围裙也没有解下，便朝着宋璟跑来。
大厨放下手中的事情，从旁边的烤炉中取出一只泛着金黄油光的鸭子，飞快的拿油纸一包，塞给小狼怀里：“在这儿帮忙了一下午，答应你的酥皮鸭记得拿走，不是要给你的小五哥带回家吗？你那个小五哥我见过，贼机灵狡猾的一个小子，哪里会有什么大问题？有事情也会被他自己给摆平咯。”
小狼抱住油纸包，高高的温度透过纸层和衣服，传到他的胸口皮肤上，他感激的朝着大厨笑：“谢谢你，大叔。”
“哪里，小狼不要客气，这个是你下午说的小璟哥哥吧？”大厨摆了摆手，“快随他去看看吧，明天准许你请假哦。”
宋璟见他们说完，不客气的伸手将小狼捞进怀里。恢复了灵力的宋璟，轻而易举的把小狼夹在怀中，飞快的出了酒楼，顺着原路重新往妓院奔去。
孙小五，你会怎么死去？
宋璟想不出来，但是，孙小五，绝对会死去的吧。
他感受着小狼轻颤的身体，心中无奈顿生，难怪那样多的人需要得到九幽冥兰汁逆天改命，这种被注定的遗憾，力不从心的苦涩不甘，实在是不想活在命数之下，不能够自主人生。
但是，所有人都不明白，九幽冥兰汁只赋予了人预见死亡的能力，却不给阻止死亡的方式。
看看，喝下了世人趋之若鹜的九幽冥兰汁的自己，面对朋友的死亡，还不是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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