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白花花的阳光水一样泄进来——好一个艳阳天。
我懒洋洋,踱到厨房烧水冲咖啡。尘封的往事在梦中揭开,像阳光里的尘埃,在我脑海里翻腾,再也封不住。忍不住往回看,看那灯火阑珊处的我飞樽醉月。
虽说男生们围着澳黛丽团团转就像蝴蝶恋花一样,可澳黛丽是一朵向阳花,只寻找她的太阳,对别的不屑一顾。所以澳黛丽还是寂寞的。
一天,我、文迪和澳黛丽聊心目中的太阳。
文迪说:“澳黛丽,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我叫托尼给你介绍。”
澳黛丽说:“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他应该是个成熟稳重,才华横溢,知识渊博,事业有成的男人。”
文迪说:“你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钱。你应该找个有钱的。钱可以让美貌逊色,让青春有价,让枯木逢春。在国内,我虽然知道有钱的好,但有多好?我不知道,因为那是个抽象的概念。来到这里,没钱就没地方住;没钱就没饭吃;没钱就上不了学;钱具体到我们生活中的每条筋脉。钱变成生命的一部分。没钱就没命已不再是笑话了。”
我说:“还是找个帅哥吧。别的东西都是后天的,可努力可培养可造就可争取的,只有帅是上天给的,顺天意而来的。再说了,钱是最最靠不住的,现在有钱未必将来还会有钱。反过来,现在没钱不等于永远没钱。如果找到个像秦汉那么帅的,我就赚钱养他,有一口饭,我不吃也要让他吃。”
澳黛丽笑:“那他很快就会发胖,不再帅,你就不爱他了。所以帅也是不可靠的。”
文迪突然表情严肃:“问你一个问题,别不好意思。你是处女吗?”
澳黛丽怔了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瞬间换上坦然的微笑,注视着我们,大方凛然的样子,说:“上身不是下身是。”
“什么???”我和文迪诧异,异口同声问道。
“出国前,被一男生强行拥抱过一次。所以说上身不是。”
“哈…哈…哈……”我们笑倒地下,笑成一团。澳黛丽看我们笑得快要窒息,莫名其妙。“有那么好笑吗?”澳黛丽不服气。文迪死命忍住笑解释给她听关于处女的定义。她也忍俊不禁,跟我们一起笑。等大家都停了笑,文迪又发话:“老外如果发现三十多岁的女友还是个处女的话,会认为这女的变态,不可思议,不正常。”
我和澳黛丽都不信她的。
一天晚上十点多我下课回家,进门见澳黛丽坐我们家沙发上跟大卫一起看电视。见我回来就跟着进房间,说明天要去相亲,是婚姻介绍所安排的,想借我的衣服一用。
“当然可以。”我说。
她挑走我红色短身羊绒毛衣,咖啡色暗花大摆长裙。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来还我衣服。我问她:“相亲进行得怎样?我的衣服有没有为你立下汗马功劳?”
她把门关上小声跟我说:“我说出来你都不相信,那老外有多坏。那天我们见了面,聊得还蛮愉快的,他请我吃晚餐,完了,我想该回家了。他居然带我到一家汽车旅馆想跟我开房。我跟他说不行,请他送我回家。幸运的是他并不勉强我,送我回来了。万幸,如果他不送我回家,我也是没办法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自己是回不来的。”
“哎呀,那有多危险?如果他把你杀了也无从查找的呀。下次再相亲,就让我陪你吧?”我关切地说。
“噩梦还没完呢。”澳黛丽继续说:“第二天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一老外,说昨天见我的是她的丈夫,还说她的丈夫对我不是认真的,他对任何女人都不是认真的,只想尝试够一百个中国女人,为了写小说。你说恶心吧?”
“恶心!”我说。“还写小说呢,他是干什么的?”我问。
“说是悉尼晨报的记者,也是该报的专栏作家。还说正写一个长篇悬念小说,关于一个中国女留学生,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他寻找这个女孩。故事就从寻找这个女孩展开。”
“瞎掰。他为什么不说在写东方列车谋杀案呀?你还真遇上一个文化流氓。真够好运的。”我愤愤然。
“不是很多人都是通过婚姻介绍所嫁给老外的吗?为什么事情到了我这里就变了味呢?为什么我的运气总这么坏?”澳黛丽苦笑,继续说:“在国内,年纪大没结婚,别人看你像看怪物,无立足之地。不但社会不容你,连家里也不容你。你知道我妈是怎么警告我妹的吗?她说‘你别学人家澳黛丽,别把要求定得太高了,你还没她漂亮呢,她都老大难了。’”澳黛丽调整一下坐姿,说:“人都说老姑娘找对象最好找老外,老外不在乎年纪。”澳黛丽沉吟一会,用带笑的语调说:“我有个学生,在国内,经人介绍与一美国博士后书信交往一段时间后,博士后来中国与我的学生见面。他一见到我的学生竟大喊货不对版!上当!!上当!!!转身就回去了。原来她寄给他的都是艺术照,与真人有差距。再有,我那学生上相。吸取我学生的经验教训,不能隔山买牛,要嫁老外还得先出国。这不就来到了澳洲?我就是没运气。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澳黛丽叹息。
我也许还年轻,还没受过这方面的打击,无法感受一个老姑娘的焦虑和无奈。看着澳黛丽感慨命运,我无话,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那是迷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可以迷信?
在澳黛丽盼嫁的情绪带动下,我也开始考虑找个好人家把自己给嫁了。我可不想像澳黛丽那样进入老姑娘的行列。暗地里与澳黛丽、文迪、颜然比较一下,我既没有澳黛丽的美貌,也没有颜然、文迪她们的青春。既然不打算在这孤岛待上一辈子,澳洲身份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才华嘛,我有比他有要来得好,这是我骨子里隐藏着的自私的因子。我从来都不想做背后的女人,不要像我妈,如果没了我爸的标签,她谁也不是。人只能活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是我的,我要让它彻彻底底是我的。钱嘛?是我最不想要的东西了。得到就得付出,天上不会掉馅饼。我既没美貌也没青春,钱所需要的代价我付不起。我心目中的他一目了然:年轻,健康,阳光,幽默,有爱心但不泛滥,爱我。
颜然说我的要求太低,男生喜欢那些把自己吊来卖的女生。“你没听说同一件衣服,低价卖不出去,把价格标高十倍马上被买走?你呀,千万别贱卖自己,你会嫁不出去的!嘿嘿……”
“你够坏的呀你!诅咒我。”我顺手拿起身边的枕头砸她。
“别…别动武啊…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听毛主席的话。哎,依我说,钟耘就符合你的条件。”
“你胡说。”我喝住她。
“你急什么呀?我说中你少女的心事???”颜然越发得意,继续说:“说了,钟耘哪一样不符合你的要求:年轻,健康,阳光,幽默嘛,欠一点。爱心?看不出来,但也看不出有坏心眼。至于爱不爱你,得问他。哎,要不,我帮你问一问?”颜然贼眼看我。
“你找抽呐你。”说着找枕头要砸她,枕头砸完了,我走到她的床边把她摁倒胳肢。“我让你贫。你再敢说三道四,我就把罗伯特配给你。”
罗伯特喜欢颜然是公开的秘密,颜然不是一般的看不上他,而是打从心底里看不上他。罗伯特是个特别内向的人,怕伤着他,我们一家人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
三
颜然的双胞胎哥哥颜俊从北京来了。为了省钱,颜俊跟别的留学生合租,也是三个男生住一间房间。房间是我和颜然帮他找的,也在我们的区。他刚到的那个星期天,我们在家里为他搞了个派对。
他与颜然的性格截然相反,腼腆,寡言。虽然派对是为他而设,他的无声无息使他变得透明,反而变成我们朋友们的聚会。
钟耘也来了,带来一位女友。钟耘简单介绍她叫苏珊,越南华侨,会讲广东话。苏姗与澳黛丽年纪相仿,浓眉大眼,圆脸蒜头鼻子,一脸的喜气。当我知道她是汤姆的妹妹时,就对她说:“不巧不成书,我来悉尼就是令兄接的机。一直没机会向他道谢,有机会请代我向令兄道谢。”以我当时的经验,华侨的中文都比较老套单调,听起来怪怪的,比如说“亮”,他们会说“光”,“女人”,他们会说“女子”,苹果的单位他们会说“粒”;我本来是想迁就她,讲些文绉绉的话,即时胡诌,不想弄巧成拙,听起来更似挖苦,不远处的颜然早笑得弯下了腰。钟耘装作没听见我的话,跟麦克起劲聊天。苏姗瞪着大眼睛对我说:“别客气,那是应该的,大家自己人。”
令我更惊讶的是钟耘晋升为有车阶级,还是五年新的万事得626。
“嘿,钟耘,你行啊你,鸟枪换炮了。我们才多久没见面呀?从上次去悉尼大学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吧?你又是添女友又添车,中了彩票?”我把他拉到一边。问道。
“车是苏珊的。我们一起开一家贸易公司,代理打印机碳粉。她家做打印机这一行,我们分一小羹。”
“你的书读得咋样?忙得过来吗?又读书又做生意。”
“我没读书。放弃了。”钟耘若无其事地说,看来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为什么呀?”我倒是出乎意料。
“书嘛,什么时候都可以读,还是赚钱要紧,趁年轻,赚了钱,再慢慢读。弟弟妹妹也快来了,也等着钱花。”钟耘还是轻松愉快的语调。
“哦,弟弟妹妹也要来了?恭喜你呀。”我敷衍他。
为了不要苏姗误会,在派对中我们再没有更多交流。我们俩心照不宣。
这次派对以后,钟耘慢慢淡出我的视线。他做他的商人,我做我的浪人。我开始实现旅游计划。每半年,存够钱,我就独自去旅游。从墨尔本开始,到布里斯本,到Broken Hill。七月到雪山滑雪,长周末到首都堪培拉看花。
钟耘的妈妈甄老师来了,她打电话找我饮茶。
甄老师这次是以探亲名义来澳洲的,钟耘老婆快生了。
“钟耘的生意好吗?”我问。
“生意很好,已经开第二家连锁店了。”甄老师说。她接着问我:“你呢?听你妈妈说,你在上学。读什么?硕士还是博士。”
“我?呵呵,在─规划读硕士。”我撒谎。我从来不屑于撒谎,常讲的一句话是“不值得。”
甄老师语气里流露出些许失落。她是个很有竞争精神的人。从小到大,她总是希望钟耘是最好的,比全校教师子弟都要好。小时候,我们几个同龄的教师子弟曾经扒在钟耘的窗台上偷看他被教训。我们看到钟耘跪在地上,甄老师扇钟耘大嘴巴子,钟耘不哭也不吱声。我们忍不住笑出声音来。甄老师听到声音,跑出来赶我们。那天我回家,把看到钟耘被打的事跟妈妈说了。妈妈说是因为钟耘这次期中考试没考好。那时候文革刚结束不久,我们虽然还是小学生,也给父母逼着“夺回被四人帮浪费的十年光阴”。钟耘都提前学习到初中课程了,这次也就是偶尔的马失前蹄,甄老师也不原谅他。现在她听我说要读学位,钟耘什么都没读,很不是滋味。
“可惜了钟耘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意上。”
“那不是很好?”
我一边给甄老师满上茶一边讲应景的话。
“好什么?他根本就没了自己的生活。来这里已经四年了,学位没拿一个,也没放过一天的假。从没出去过旅游;除了悉尼,哪也没去过。他的生活除了赚钱什么都没有。”
“男人,不就是应该成家立业嘛?他现在家也成了,业也立了。弟弟妹妹也照顾好了,算是很好的呀。”我虽然与钟耘的生活观完全不一样,可目前要紧的是安慰老太太。老太太请我来饮茶为的不就是想找安慰吗?
“你是不知道,他可是太委屈自己了。你想啊,他老婆,一个没文化的,十三四岁来到澳洲,到现在都二十年了,英文还不会讲。她的前夫贩毒被抓在牢里,留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钟耘帮着养,现在十来岁,正是叛逆的年龄。钟耘为了少见他们,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半夜,等他们睡了才回家。他妹钟红心疼哥哥,一直都在他公司里帮忙。”
“钟红是拿工资的吧?”我忍不住问。
“工资当然要给的咯,要不,她靠什么生活?只是为了工作的话,钟红可以到大公司里去,在他这种小公司里待纯属浪费时间。”甄老师的语调一下软下来,也没了刚才那冤屈的味道,脸上浮起不满的表情。
我心紧了一下:不应该打断她的话,更不应该不站她这一边。我深知甄老师讲这话有失公道。别说像钟红这样来澳洲年头不长,又没澳洲工作经验的人,就算我们这些在这里打滚摸爬了几年的人,能有一份安定的办公室工作都已经烧高香了,她还敢挑肥拣瘦?真应了那句话:好心不得好报。苏珊冤呐。为了自保,我再不敢多嘴为钟耘、苏珊讲话。
甄老师的诉说欲在进行时中。她接着说:“钟红一听说钟耘老婆怀孕了,绝望得偷偷哭了一场,想哥哥这下真的完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希望钟耘离婚?”我才后悔多嘴,又故态复萌。
“苏珊不爱钟耘。”甄老师说。
“您怎么知道?”我好奇。
“我在这里空着没事干,有一天把自造的录音器装在他们家的电话里,录下了苏珊和她姐姐的对话。她说‘爱的人不可以在一起,结婚的往往是自己不爱的人。’”
我凛然。在澳洲,偷录别人的讲话是犯法的。我应该告诉甄老师。怎么说?直接告诉她?恐怕她的面子挂不住……
“我不是故意偷听别人讲话。”甄老师的话打断我的沉思。
“钟耘知道苏珊的心思吗?”我换上轻松的笑容,转移话题。甄老师是我们学校的物理权威,讲课时课本不用翻开就知道讲的是第几页。好几年高考,她的学生得全市物理最高分。在这里她语言不通,闲极无聊玩些雕虫小技。我不忍心指出她的不是。况且在澳洲犯这种小规的不止她一个。前段时间报纸报道,一位中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来到澳洲,看到到处是空置的土地,觉得不种粮食就太浪费了,于是这位小红军出身的作家就在她家附近开荒种南瓜,被邻居举报,警察出面干涉让她拔掉。
“我提醒过他,他不听,还批评我挑拨离间。我又不能直接告诉他苏珊这话的来源。我只能跟他说:‘我不会乱讲话的,我的话是有根据的。’”
我还记得读初中时,钟耘作为一个初三学生参加全市高中物理竞赛获得第一名。开表彰会时钟耘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站在我身边的甄老师脸上漾着满意的笑容,抹都抹不掉。他高中一年级考上大学。那时候的钟耘多么的意气风发。
现实是残酷的,残酷到可以把人吃掉。
我无声地听着甄老师继续说:“钟耘出国前有位女友。他来了这里后,那女孩也去了加拿大。他们现在偶尔通通电话,这是苏珊跟我说的。她说他们每次打电话都讲英文,以为她听不懂。”讲到这里,甄老师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我也笑。
甄老师继续说:“当初他在这里,你也来了这里,我就想,你们如果能走到一起就好了。结果却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想问问你,安平,你有没有考虑过钟耘?”
这个问题真有点为难我,我要说没有,有点不给老太太面子,说有又伤自尊。我小心措辞:“甄老师,您不知道当时我们有多忙,哪有时间想这些事情。那时候不是搬家就是找工作,一边还得顾着上学。”
“你们为什么就不考虑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我心想,那你应该问钟耘去。没准钟耘根本就没看上我,我又没澳洲身份又没钱。哪像他老婆,要什么有什么。我对甄老师说:“其实他老婆很不错,旺夫,您看,钟耘都成百万富翁了。”
“唉!我们想要的不是这个。我们想他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