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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房子

1.男人的故事

一只饿鹰在荒原上空盘旋,它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猎物。

它看见的是一块死海:黑色的沼泽地,白色的盐碱滩,疲惫地站着的沙枣树,灼热的沙丘,还有,那座默默僵卧在大地上的寂寞孤独的阿尔泰山。

太阳像只大火球一样,紧贴着荒原,无情地炙烤着它。阳光照在大地上,又被沙子反射回来,于是,天空出现了无数条明显的亮闪闪的曲状辐射线。

饿鹰失望了,它耐不住地长峡了两声。饥饿是一回事,它更多的感到一种寂寞。没有敌人,没有朋友,世界好像把它,和这一块地方遗忘了。

正在俄鹰企图走开时,突然精神一振:它看见了地面土有一个活动的黑点。饿鹰自高空直直地俯冲下来。

就在接近猎物的一刻,一声枪响。一股白烟腾起,鹰掉了下来。

鹰没有掉在猎物的身边,它挣扎着向上飞了一下,便开始滑翔,结果,终因受伤过重落在了一条小河的另一边。

小河已经干涸。

随着枪声,沼泽地旁边的白柳丛中,走出一个到悍的男人。一支枪担在马背上。他站在小河边,停住了。

白柳丛中,栉次走出一个个骑兵,在这男人左右站定。

要迈过小河来是件容易的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唤狗去叼那倒毙在地的倒霉的饿鹰。

那饿鹰看见的猎物,原来是一条狗。说是狗,其实也不准确,它的模样更像一条狼。大耳朵,黄瓜嘴,麻秆腰,拖在地上的长尾巴,再加那一身焦黄色的毛。前年春天,它的母亲,一只从内地引回来的良种狗,由于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荒原上,找不着一个配偶,只好痛苦地嚎叫着,加人了一支从这里路过的狼群之列。儿个月以后,它带着大肚子回来了。生产后不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这支西伯利亚狼群又从这里经过。几百条公狼将边防站团团围定,用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语言,一会儿柔情脉脉地诉说着情话,一会儿又咆哮着大声威胁,一会儿又用最无耻的语言进行挑逗,一会儿又痛哭流涕地叙述思念之苦。这畜生如何能经得起如此诱惑,便丢下未曾满月的怠儿,加人到狼群中去,从此一去不回,重归原始。那畜生留下五个患儿,因为缺奶,四个先后死去,独有这个,如今己经长大,健壮无比,孔武有力集狗的忠诚与狼的凶悍于一身,成了老站长的心爱之物。

老站长姓马。在中国,一提到“马”姓,读者一定会疑心这是一位回族同胞。亲爱的读者确实猜对了。这老站长不单是回回,而且在许多年前,以马回回为尊姓大名,在草原上闯荡。那时他还是一位俊俏后生,随父亲,一个半是商贾半是强人的老回回,在这一带做着偷越边境的走私生意。辽阔的中俄边境上,役有什么人能挡住这些走私犯嗒嗒的马蹄声。他们将中国内地的多种工艺品,山货、皮毛,甚至阿尔泰山的黄金,装上驮子,运到斋桑泊后边的阿拉木图,甚至翻越茫茫草原,叠鬓野岭,直抵莫斯科城下。接着又贩回各种新兴的日用品,卖给居住在这荒原地带的哈萨克人。至今,在哈萨克的词汇中,许多日用品,例如热水瓶之类的,就沿用着俄语名称,枪支也是这样。

在这风一样往来无定的奔波中,小回回渐渐长大。世上辅助男人成长的东西有两个,一是酒,一是女人。在中亚细亚辽阔的原野和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有的是酒馆和女人。年轻俊俏的后生慢慢地胡植密布,慢慢地变得骨骼坚硬孔武有力,而终于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个女人之后,他终于拜倒在一条石榴裙下,不能自拔,从而毁了自己。

她叫耶利亚。她属于最后的匈奴,一个业已泯灭了的民族。在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上,散落着许多的种族,他们在那里生息和繁衍,世世代代。他们大约是在那遥远的年代里,匈奴民族横跨欧亚,向黑海和里海以至多瑙河畔迁徙时,撤落在这路途中的他们的后裔。我的炊事班长被处决的地方的那一大片木质的黑森森的坟墓,相信就是属于他们的。那是迁徙年代留下来的。

她有男人。像那些代代相传的忧伤情歌唱到的那样,在一个漆黑的草原之夜,嗒嗒的马蹄声打破了他们的温柔梦。愤怒的丈夫领了一群愤怒的牧人将他们团团围定。不贞的女人半裸着身子,被横陈马背,带走了。她的被奶茶和抓羊肉养大的白哲的身子,那刚才还处在亢奋状态的身子,现在缩成一团,在暗夜里泛着白光。两个硕大无比的奶子,令人想起花奶牛的奶头,随着身休的哆嗦而颤动。

偷情的男人被马刀背砍,皮靴尖踢,鞭梢子抽,最后昏死在草原上。

牧人们放着喊声,用一把一米多长的大镰刀,像钉钉子一样,让刀尖穿过他的肚子,把小回回钉在了草原上,他们刚才偷情的地方。

黎明时分,草原上空荡荡的,牧人们已经把帐篷放到马背上,又向那隐约可见的阿尔泰山深处进发。他们从此将忘掉这个故事,就像忘掉曾经歇息过的这片草地一样。假如许多年后,他们会偶尔游牧路经此地那时草儿已经儿绿儿黄,往事己成往事了。

这个被活生生钉在草原上的过路客,将要被天空那寻食的苍鹰发现。苍鹰每天早上都要在草原上巡视一遍,看有没有因春乏而在夜问倒毙的羊子。它将为见到这个食物而欣喜,然后唤来它的左邻右舍们,饱餐一顿。当然,在没有回去报讯以前,它应当先吃掉那两只眼睛,眼睛的味道太诱人了。

但是,当阿尔泰山那积雪的山巅刚刚露出一抹红,小回回醒来了。他艰难地、一公分一公分地拔掉了戳在肚子上的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捂着肚子和后腰,慢腾腾地走了。

不久,草原上就出现了一群强盗。他们的头儿是一位相貌英俊受过教育的青年。原来,强盗的头儿死了,大伙约好,在草原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的头儿,如果他不答应,就把他杀了,然后再碰下一个人这样,他们碰见了小回回。小回回思索了一阵,答应了。

正像人们所预料到的一样,弧盗多方查找,找到丫那对新婚夫妇。

强盗头儿没有杀那牧人。他望着那被捆住了的他,似乎面有愧色,临走时候,从马背上卸下一袋在阿尔泰山矿区抢来的金矿砂,扔到了牧人脚下。对着股牙咧嘴怒目相视的牧人,他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脖颈。

倒是他抽出鞭子,狠狠地打了他的情人几下,他闷闷不乐地说:“你毁了我的一生了,母狗一样的女人,迷人的奶子!还有……”他揪着白己的头发痛心疾首地喊,“……要命的情欲!!”随后,把她驮到马背上带走了。

他正式易名马镰刀那位老商人在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远道而来,找到他,郑重其事地宣告和他脱离父子关系。并且不准他启用自己为他取的那个名字小回回咆哮着,用马刀撩起衣襟,指着肚子上那个镰刀戳下的伤疤:“马镰刀!”

众强盗一声喝彩:“好!马镰刀!多响亮的名字!”

老商人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打着马,朝来路走了,从此,再没有在这片草原出现过。

几年过去了,过去的马回回不见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位面色铁青体形蒯悍,目光阴沉,寡言少语的马镰刀过往的走私犯为他提供了枪支,破产了的淘金工人为他扩充了队伍,他成了这一带的草原王。

这时候,左宗棠已经离开新疆,“一八八三条约线”已经签订。大家知道,“一八八三条约线”的签订,使中国失去了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这些,公正的列宁在他的不朽的著作里,已经做了倾向性鲜明的论述,这里就不锣唆了。加之,小说所要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这些事件以后,和事件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牵连。

条约线签订以后,中俄边界时有事端。马镰刀日益势大,清政府见奈其不得,便用了招安的办法,给他封了个职务,又在荒凉的边界地带盖了一座白色的房子,令其驻守。

马镰刀长叹了一声,用一部流传在中亚细亚的奇书——《福乐智慧》里的两句诗,为他的侠盗生涯做了总结:

我放走了行云般的青春,

我结束了疾风般的生活。

然后,带着他的糊里糊涂的漂亮妻子,到边防站就职。他还三十岁不到,却显得异常衰老,头上甚至已经有了白发。看得出,在从事强盗这个职业的岁月中,他的内心一定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他现在阴郁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了。

他把几年来积攒的一点钱财,从妻子那里要来,平均分给了所有强盗,让他们各寻生路。这些强盗大都是些破产了的农民、牧民和淘金工人,各民族都有。有些拿到钱财之后,便返回故乡去了,有些则穿着士兵的衣服,跟他来到了边防站。

2.女人的故事

边防站坐落在一片草地与沙漠相杂的空旷原野上。阿尔泰山隐约可见,一条大河在边防站围墙外边喧嚣。这条大河叫额尔齐斯河,它发源于阿尔泰山,穿过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流人沙俄境内,与鄂毕河汇合,注人北冰洋根据一条未经证实的传闻大诗人李白,就是溯这条河而上,从碎叶城进人祖国内地的。

在马镰刀的时代过去很久以后,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边防军士兵,曾来到白房子边防站服役。他惊叹于这里夏天气候的酷热,根据气象预报,气温会高达四十六摄氏度以上。他惊叹于这里冬天气候的寒冷,气象预报显然是压缩了的报法,低达零下四十六摄氏度以下。这里有半年时间,人们的大头鞋是踩在冰雪之上的。那么,夏天好一点吧?不,夏天更令人生畏。相信这里在许多年前是一片黑色的沼泽,现在沼泽已退去,但艾友草、芦苇茂盛地生长起来,成团的蚊子就附着在这些绿色植被上。你试图向草丛中伸一下脚,立即,“轰”的一声,周身密密麻麻落满了蚊子,绿军装变成了黄军衣。至于住宿的房间,那简直令人说来不寒而栗:房问的四个角上,蚊子如同蜜蜂朝工一样,结成一个拳头大的疙瘩,终日不散。为了防蚊,人们穿上厚厚的衣服,搽上防蚊油,戴上防蚊帽。但是,拉屎时候怎么办呢?人们只好点燃一张报纸,趁火燃起时,赶快踩灭,然后脱掉裤子蹲在浓烟上等烟还未散去,就得提上裤子,要不屁股上就会落上一层。每当这时,大家就咒骂着这第一个建站的人。曾经有儿位领导,向上级建议,将边防站改建在地势高一些的沙漠地带,但都遭到了拒绝。因为上级一直履守着“维持边界现状”这个国际准则。

马镰刀领着他的队伍来到边防站后,便开始了苦役般的生活。白日巡逻,晚上站岗,所经所历,不必细述。

营房是一座相当结实的土坯房,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干打垒”。外墙用白灰刷过,远远眺去在昏蒙蒙的荒原上,分外醒目,所以人称“白房子边防站”。一溜黑色的土墙,将白房子围在中间。院子里有一口井,并很浅,因为临近大河。吊水用的是一种杠杆原理,正如我们今天从地理教科书上所看到的波斯人的汲水方法一样。每天一晨,马镰刀的妻子来这里打一次水。马镰刀的妻子住在边防站边紧靠围墙的地方。那是一座用白柳条子编成的房子。双层柳条中间夹着牛粪,里层又钉着毡,很暖和。

茫茫的天宇下,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胸部丰满的女人和一群野性未泯的男人,这里边本该有许多故事发生。可是,最初,一切都相安无事。士兵们一方面慑于马镰刀的淫威;另一方面,也被马镰刀的义气所感动,在大家眼中,她的性别消失了,她同他们一样,是一个在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怀着朦胧的报效祖国的信念而从事单调工作的人。

她并没有吃闲饭,她放牧着边防站的一群近二百只羊子。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的美丽不知得力于哪一次母亲的不贞。她十分多情,恨不得张开她那丰满的胸膛,将所有的男人都搂在怀里,给他们以温存和爱抚。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又显得那样单纯、天真和可爱好像不谙人事。许多年以后,当我在草原上偶尔与这位女巫式的人物相遇时——她那时已经很老很老了。亲爱的读者知道,这里新近被列为世界的长寿区之一。迟到的我除了为了那不以岁月变更而变更的美丽容貌所惊讶外,便是惊叹那双清澈如春水的纯真无邪的眼睛了。你看见那双眼睛,你只能为她那往日的不轨行为叹一口气了事,你绝对动不起怒来。

“我叫耶利亚!你叫什么名字?”马镰刀的女子这样问讯那些新近从军的新兵。

新兵红着脸,为站长夫人打起一挑子水,跑开了。

耶利亚不忘抓住一切机会诱惑这帮大兵。通常,礼拜六的时候,她遵照马镰刀的指示,将大兵们的床单收拢起来,拿到河边洗净。大家知道,大兵的床单上常常有些他们在睡梦中不经意而流出来的东西,从而斑斑点点,很难洗净每次,耶利亚都要带着诡秘的神情向大兵们道歉,道歉的原因是她没能洗净床单。她把大家弄得神魂颠倒,又爱又恨,终于有一次,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边防站从很远的居民区运来了一批鸡。就要过春节了,连里有一名汉族士兵他的父亲可能是江南的一位商门大贾。十九世纪末叶为了扼制新生资产阶级在沿海地区的发展,清政府将一批一批这样的人物遣送到了北方,这位汉族士兵就是其中的一个。耶利亚早就看中这位白皮嫩肉的汉族巴郎子了,经常故意地在他面前撩撩裙子,叩叩靴子,或者挺挺鼓鼓的奶头。

这天活该有事。复天的黎明,白夜刚刚过去,东方又泛白了。汉族巴郎子站晚间最后一班岗。他正在院子里转悠,耶利亚已经担了一担水捅,扭动着腰肢来了。

一瞅见巴郎子,她的眼睛里露出百般抚爱,羞得他低下了头。

一群鸡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觅食。

耶利亚娇滴滴地问:“你看,那是什么?”

汉族巴郎子抬头一看,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翅膀扇着,尾巴摇着,正在干着它们传宗接代的工作。

他惶惑地低下头。

耶利亚步步紧逼:“告诉我,这件事,用汉语怎么讲?”

边防站静悄悄的,微个荒原静悄悄的,耶利亚清脆的嗓音好像卷来一阵暖风。

巴郎子忍耐不住了,向她走来。

耶利亚扔掉了水桶,牵着巴郎子,快步来到干草堆后边,仰面朝天躺下来,撩起的裙子遮住了她的脸。

事后,巴郎子哭着跪倒在马镰刀面前,请求他的饶恕。

马镰刀既没有处罚巴郎子,也没有收拾女人,他夹起一条毡,一块被子,离开了毡房,住进了站长办公室。

这以后不久,耶利亚的帐篷就为这一群男人所共有了。

只有马镰刀再也没迈进毡房半步。他的脸色又像先前那样优郁。有人说,他常常在空闲的时候,怀念他那水肥土美的故乡和礼仪之邦的臣民。

耶利亚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已经晚了。她老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那么专横,总是把女人据为己有。“想想你,也是从别人手中夺到我的呀!”她常常远远地望着马镰刀,一个人遐想,可是到底也没解开这个谜。不过,她知道自己是做错了,她总想弥补这个错误。

她用上等的羊奶做成了酸奶子,想给巡逻队送去,可是,每次,在马镰刀那威严的目光下,她都像被钉住了的人一样,一步也不敢向前挪动。

今天,她鼓足了勇气,背着一牛皮搭链酸奶子,看着巡逻队出发了,便迎着马镰刀走去。

“下贱的女人!”马镰刀看也没看,便扬手一鞭,随后一叩马刺,扬长而去。

马鞭恰好给她的脖子上烙了一道红项圈。她腰身一软,硬咽着坐下来。

那个巴郎子纵马赶来,眼里充满着爱怜之色,他想下马来扶她一把,又不敢,只好快快地走了。

待到马蹄扬起的风尘渐渐平息,耶利亚站了起来,摸着脖项的红印子,不知为什么反而笑了起来。她从毡房外边的拴马桩上,解下一匹母马,驮上酸奶子,尾随而去。

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一场变故,而一切皆囚酸奶子而起。

3.巡逻

马镰刀矜持地微笑着,看着他心爱的狼狗窜过小河,去叼猎物。

早晨,那个女人引起的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已经因这一声枪响而消失。说实在的,他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位迷人的女性。因为他们之间接受的教育迥然不同,而民族习性又相去甚远。那一天,对着哭倒在地的巴郎子,他的摸着刀把的手,捏出了汗,却没有动手。或者,他可以找一个堂而皇之的机会,让这位巴郎子休面地去死,但那样做就不是马镰刀了。望着窗户外兄弟们一个个憔悴的蓬头垢面的样子,他突然一阵心酸。他觉得这一切的责任仿佛在自己方面似的,他可怜这些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远离人类,在这荒原地带与他相依为命、出生人死的人们。他原谅了巴郎子。

原谅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原谅了,以后么,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声誉和威望反而比原来更高了。这里是荒原地带,不能用人口稠密地区的行事准则来衡量他们。士兵们从站长那发青的面孔、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明白站长为他们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对于从小接受过正统教育的马镰刀来说,这不能不是一块心病。他不让耶利亚靠近他的身边,这不纯粹是恨,还有一条是因为,每见到她,他就浑身发抖,怒发冲冠,他怕自己不能自制,拔出刀来。

刚才他打了她一鞭子,现在回想起来,似有几分悔意。他想起那令他情窦初开的帐篷之夜,那是他们各自人生的转折点,而溯根求源,主要责任还应当由他来负。没有他,她现在也许还是草原上一个飘忽不定的牧人的妻子。从那件事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的水性杨花了,可是没有办法,连像他这样自信心十足的男人,也无法理智地掌握自己。

“考虑这些干什么呢?”马镰刀想。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突然感到口渴。天真他妈的热,他有些后悔没有带酸奶子来。

抚摸着尚有余热的枪筒,马镰刀心中腾出一股英雄气来。阿尔泰山比在边防站看时近了许多。它青色的岩石闪闪发光,翠绿的雪松将山根和山腰围定,而山巅,那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巅,像一位戴着白色头盔的巨人,屹立在阿尔泰草原上。

就在这时候,从他们来的那个方向,出现了一点什么动静。马镰刀皱皱眉头,遗憾地唤回了他的狼狗。那狼狗已经闻到血腥味了,实有几分不舍。它向马镰刀毗了峨白牙,马镰刀向它挥了挥鞭子。看来,男人的威严似乎更厉害一些。狼狗屈从了,摇着尾巴跑了回来。

这是1901年夏天的某一天,这一天平常而又平常。这是一次例行的巡逻,与先前的无数次巡逻没有任何两样。然而,这一次巡逻,却改变了这块五十平方公里土地的归属。至今,相信在两个毗邻国家的历史档案里,还能找到有关这一天的某些记录。

他们现在是沿着“一八八三条约线”前进。

这条干涸的小河就是界河,在春天春潮泛滥,在冬天也会冰封雪裹,但现在完全干洞了。阿尔泰山消融的雪水,无法度过这漫漫荒原,到达额尔齐斯河。雪水在路途中,一半被沙漠吞食了,一半被空气燕发了。

相传在许多年前,这条小河还是中国的一条内河的时候一位赶着羊群的女子路经这里用光滑的春水洗她乌黑的发丝,不慎,她的头巾掉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于是这条无名小溪便有了名字——头巾河。现在,既然已成界河,罗曼蒂克随之消失,头巾河的称谓也被人们遗忘了。

大地热得能煮熟鸡蛋。狼狗突然感到爪子发烫,一耸身,跃上马背。马已经习惯了这种剥削,它翻了翻白眼,垂下头,慢腾腾地走着,蹄子自然而然地踩着上一次留下的蹄窝,这样可以省力气些。

荒原重归于可怕的寂寞。辽阔的天宇,将它的一天寂寞都压向这几个默默行走的人,刚才因为打鹰而激起的那一股情绪,现在已经没有了。马镰刀骑着马,在前面默默带路,一行人拉开五十米距离,依次相跟。

狼狗用两只爪子搭在马镰刀的肩上,渴望爱抚。

马镰刀獭得动它。

就在这时候,一个士兵自后边打马而至,报告说,界河对面一队沙俄的巡逻兵,颠着马匆匆而来。

马镰刀其实早就看见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褒奖了士兵两句。

4.道伯雷尼亚

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今天早晨接到了妻子的来信。妻子在信中告诉他,他的唯一的儿子,最近在参加一次进步组织的游行示威中,被警察的乱枪打死了。道伯雷尼亚陷人了极度的悲伤,他无意识地在边防站的围墙外边转来转去,嘴里嘟嚷不停。后来,当意识清醒以后。他明白他是在唱一首儿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儿子时,为摇篮里的儿子哼的,而儿歌是他从母亲那儿学会的。

他感到日月无光,他第一次对他所服务的祖国产生了一种憎恶之情。多年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调防,他一直在漫长的沙俄边境驻守。他在小时候就听过母亲讲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的故事。母亲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不能不说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名守卫边界的勇士。他照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做了,可是,他如今感到了惶惑和委屈。

平时挺得笔直的腰,今天不知为什么拘楼起来。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衰老了他用语法不通的单词写完退职报告后,感到一阵空虚。他努力回忆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最后是如何结局的,可是回忆不起来。母亲的故事只讲到道伯雷尼亚老来的三件事。

道伯雷尼亚老了,他已经感到皇帝嫌弃他了,便默默地穿上恺甲,戴上头盔,拿上长枪和盾牌,骑上那匹伴随了他一生的老马,离开军营,在草原上游荡。

一天,他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看见面前的三条路上,路口各竖立着一块石头。第一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将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第二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将得到一个漂亮的妻子;第三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将得到死亡。

道伯雷尼亚笑了笑,沿着第一条路走去。走不多远,看见路旁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明白全世界最富有的宝库在这石头下面了。他下得马来,弯下腰,用两手抠住石头,使劲地摇动起来。由于用力过大,他的两只脚深深地陷进了地里,成了两口并,他的头上流的不是汗,而是血。轰隆一声,石头搬掉了,金灿灿的宝库出现在他面前。道伯雷尼亚唤来草原匕所有的穷人,将宝库的金子一个不剩地分给了他们。他顺着原路回到三岔路口,抹去了第一块石头上的字,用矛尖刻下下列字样: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可我并没有成为富翁。

道伯雷尼亚叹了口气,又沿第二条路走去。“我将得到一个怎么样的妻子呢?”他默默地想。果然,前面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宝殿,美丽的侍女将他引进去晋见公主。美妙绝伦的公主从天鹅绒座椅上飘然而下。她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然后,拉着他的手走进一间令人头晕目眩的新房。道伯雷尼亚冷静下来,他想:我身上有哪一点能引起公主的兴趣呢?一个穷光蛋,一个糟老头子!公主说,你先上床吧,我换一下衣服就来。当公主重新出现的时候,道伯雷尼亚卡住她蛇般的腰肢,轻提起来,扔到了合欢床上。只见“咔”的一声,床翻了个个儿,公主掉了下去。“原来是这么回事!”道伯雷尼亚发怒了,宫殿摇晃了起来,侍女吓得跪在他的脚下,不知如何是好。“拿地下室的钥匙来!”道伯雷尼亚怒吼着。打开地下室,他看见了四十个国家的王子被关在这里新近掉下来的公主也在这里。四十个贪恋女色的王子满面羞惭地从他胯下溜走了,妖女被他撕为万段。疲惫的老马带着他又来到第二个路口,他抹去石头上的字。用矛尖刻上: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可是,我没有得到爱情。

“现在,该让我尝尝死亡的滋味了!”道伯雷尼亚向第三条道路上走去他在这条道路上遇到了四十个手拿刺刀的强盗。他笑着走下马来,取下希腊式的帽子。向前一挥,二十个强盗倒下了,向后一挥,世界上已经失去了四十个强盗。他重新回到路口,像前两次一样,抹掉石头上的字,重新刻上:我从路上走过了,我并没有死亡。

他重新骑上马,像个夜游神一样,在草原上漫无边际地走着:苍老,疲惫,痛苦,孤独,空虚……不知何处是归宿。

这就是道伯雷尼亚最后的传说老兵道伯雷尼亚不知自己为什么在此一刻想起了这个传说他总觉得这个貌似平淡的传说包含着很深刻的哲学内容,而这个析学内容不是他这个头脑简单的大兵所能悟觉的。

一位新近从莫斯科来服役的士官生,跑来请求说,巡逻时间已经过了,是不是今天不去了。他摇了摇头。半个小时以后,这个忧伤的老兵,领着他的队伍踏上了边界。

5.路遇

我相信由于我以上的叙述,读者对边防军的寂寞的生活已经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了。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我服役的那几年,常常见到边防站的一位副连长,站在菜窖的顶上,呆呆地眺望家乡。单调的生活将他折磨成了一个滑稽的人物。他放屁放得又大又响,从他的办公室到饭堂约有二十米,每次开饭时,他端若个碗,一步一响,一直走完这二十米长途。医生跟在后面,模仿他的动作,并且说,放屁是胃功能良好的表现我们这群当兵的正在排队唱歌,大家都笑了,那笑声里却有一股辛酸的味道在里面。人是离不开人的,如果将一个人放逐到杳无人烟的地方,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个人便会发疯的。记得有这样一首诗:

街上走着一个盲人,

不停地用竹竿点地,

他既看不见面前的人们,

也看不见街心花园的长椅。

人们匆匆地赶路,

把他挤来挤去,

这时有一个人发了急,

提醒大家注意:

走路要当心,

也不要拥挤。

但是在嘈杂中我听见了盲人的话语,

尽管他声音很低:

“碰就碰吧……没关系……

至少我可以知道,

人们和我在一起!”

这首诗的作者对人所具有的孤独感,是一种多么深刻的认识!相信他一定有过在荒原独身生活的经历,即便没有,他也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长久地处在孤独中,即便他一落地便在繁华的城里,而且从未出过远门,那么,一定是茫茫人海难觅知己,他的一颗心仍然浸泡在孤独的毒汁里的。

事后,人们在分析这一次边界事件的起因时,将罪责怪到酸奶子头上,认为它那清凉酸甜的味道,无疑给了干渴难挨的沙俄士兵以致命的诱惑,使他们忘记了一切,踏过了那似乎和别的河流一样,又似乎神圣得令人异样的界河。我却以为原因并非如此简单,如此表面化。

还是继续开始我的故事吧!那些人物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焦躁不安宛如奔驰中而不能急停的马匹,他们急于要走完他们悲剧式的历程。

老兵道伯雷尼亚策马向前。从表面上看,他还和往日一样,严肃而沉默,但是,马儿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主人比往日重了许多,他的屁股已经不能随着马的跳跃而在鞍上颠簸了,而是实实地搭在鞍桥上。

老兵敏承地叩了两下马刺,马由小走变成了大走。老兵不明白,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按照惯例,看见对方的巡逻队后,应该设法避免直接照面,如果确实避不开,就应付地打个招呼,一走了事。可今天当看见远远的那一队土黄色地平线上的人们时,他反而加快了步伐。

大走马四个蹄子风一般地替换着,没用了多久,两支巡逻兵就平行前进了。

道伯雷尼亚现在看见了中国头目的眼睛、眉毛和刮得铁青的嘴巴。多少年来。他没有这样近地和中国士兵相遇过。尽管两个边防站在以往的相处中还算是融洽的,甲方的牛越境了,乙方并不向上级报告以便避免举行那些冗长的移交手续,而是顺原路如数赶回。乙方也就投桃报李,遇见这一类问题,同样解决。但是,道伯雷尼亚现在却有儿分怯意,他曾经在阿穆尔河一带与中国士兵打过交道,他们的悍勇和忠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关于河对面的那大名鼎鼎的马镰刀,他的罗曼史,他的强盗生涯,也经过那些走私犯,那些越过边境互相通婚的牧人,间或送人他的耳中。他一直庆幸这几年的边防执勤中,没有与他正面冲突。这位忧伤的老者以手加额,有些后悔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

6.眼泪不是水

马镰刀手臂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沙俄头目的面孔,仿佛想从那面孔里看出他匆匆而来的含义。

在他的眼中,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兵油子,他那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准确无误地告诉了这一点。自然,他的坐骑也这样告诉人们。草原上有一句俗语: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意思是说,这些人的青春和激情的年月已经过去,已经不骑那种能够驰骋冲杀的奔马了,他们开始工于心计,他们的这种心性恰好喜欢骑那种稳妥、舒适而速度并不算太慢的走马。

马镰刀在行进中,吩咐他的队伍进人戒备状态。

他本想缓下步子,拉开一段距离。可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自尊心之外,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原因,即对面这支队伍的到来,给他,给他的队伍,给他们乏味的生活带来一种兴奋。他们平时的漫无边际的遐想现在都停止了,思想飞过界河,牢牢地注意到这些与他们相处了几年,彼此距离不超过一公里,而在感情上和心理上,又是异常遥远的人物。

道伯雷尼亚也想拉开一段距离,也随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和马镰刀出于同一想法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看见了,在茫茫的荒原上,在炎炎的烈日下,在一条干涸了的、宽不过两丈的界河两侧,走着两队巡逻兵。这是1901年夏天的某一天。

没有人来注视这两支奇怪的巡逻队伍。荒原上寂静如旧。假如那只鹰还在的话,它也许会飞来观瞻,但是这荒原上唯一的邻居,已经在早些时候,死于马镰刀从未落空的土枪之下了双方的首都太遥远了,无暇顾及这些事情此一刻,沙皇也许正在手忙脚乱地镇压着各种风潮;伟大的列宁也许正蛰居在拉兹里夫湖畔低矮的茅屋里,完美他不朽的学说;清王朝正在一个叫承德的地方,进行宫廷政变;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孙中山,也许正临太平洋而兴叹;而毛泽东,刚刚在他的家乡上完小学,正在转学的途中。

道伯雷尼亚突然记起了什么,他摘下帽子,向马镰刀在空中画起了圆圈。

划圆圈是国际上通行的表示友好的标志。遇见这种情况,不能向前挥向前挥,意思是说,你已经越界了,请往后退。也不能向后挥,向后挥,通常被认为是种挑衅行为,有策动士兵向己方投诚之嫌。

道伯雷尼亚看见马镰刀的脸色渐渐变得和蔼了,他的心里轻松了一些。他的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两只大奶头,这奶头是母牛的。有一次,他们抓住了几头越境的中国母牛,出于对这个神秘国度的好奇,晚上,瞒着勤务兵,他偷偷地拿了一个缸子,来到牛棚。他找到了硕大的奶盘,却发现奶盘上没有奶头,他很吃惊。闹了好一阵,方明白原来是在抚摸一只公牛的肇丸。连他自己也哑然失笑了。他找到了奶牛,挤下了奶,他发现这种奶熬成的奶茶,和俄罗斯的奶牛并没有多少区别。

这奶头又不是奶牛的了,而是他的相依为命的那个俄罗斯女人的。他记起了自己某一次休假时,怎样从基辅的亚玛街一家最下等的妓院里,领走了这个有着一对大奶头的女人。而这女人怎样生孩子,怎样用这对大奶头为他喂养孩子。女子临生孩子时,躺在被窝里,红着脸说:“你来顺一顺奶头吧,未来的父亲!孩子出生后,这顺过的奶头就很容易下奶了,这是乡下的妈妈教给我的!”

道伯雷尼亚掉下了眼泪。

马镰刀看见了这滴眼泪。他挥动的帽子在空中静止了。如果这真是眼泪,而不是汗水的话,那么,对面的这个老兵就很可怜。他的脸上总带有一种苦相。这种人的命运是不会好的。他的头发全部白了,稀稀拉拉的,脸瘦削而疲惫。他的山羊胡子让人想起内地那些在田野上安闲地吃草的老山羊。

他的队伍不时有人喊叫干渴,马镰刀已经十分后悔,早展没有带酸奶子来。可是他把自己的烦躁埋在心里,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嘱咐他的士兵们忍耐一下。

7.借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看见了远处那棵胡杨的顶尖。

那时候边界上还没有设立标志。岂止那个时候,就是现在,这里的界桩还没有栽起,人们是依靠地形地物来确定边界的。这也就是上级为什么三令五申要“保持边界现状”的原因了。

这是一棵高大的胡杨。杨树下是一座坟墓。坟墓是用粗壮的树木,稍加研砍,成塔形堆积而成的。也许在这地方先有坟墓,然后在这一片变得肥沃了的土壤中,风吹来一粒种子,长成这棵胡杨。也许这地方先有胡杨,而一位热爱大自然的人,将他的坟墓建在这胡杨的浓荫之下。这胡杨在界河沙俄一侧,当这条河还叫做头巾河的时候,坟墓主人的后裔,还常常从中国方向赶来,稍作祭奠。自从变为界河以后,这种举动就不可能实现了。

以胡杨为界,那边就是另一个边防站的辖区了,马镰刀的边防站,苍辖范围至树木为止。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双方巡逻队同时发现,在胡杨那团椭圆形的树荫下,站着一位女人。

那女人妖烧地微笑着,用手撩起黑得发亮的发丝。她的白色的脸蛋不知为什么没有被中亚细亚的猛烈的季风吹黑。她两只长腿后边是阿尔泰山外围的耀眼的金字塔式的沙山。她的花格子连衣裙给昏黄色的天和地增加了一缕亮色。

两支巡逻队都欢呼了起来。

两个队长还是不紧不慢地迈着他们的步伐,他们在这当儿显示了自己的威严。任谁心急如焚,也不敢越过他们的马头。

但是当马镰刀终于走到树荫下,脚尖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所有的士兵们,一窝蜂地滚鞍下马。

他们将耶利亚团团围定,这个扯她的头发,那个摸摸她的手,还有胆子大的,趴在地上,从裙子里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盯着她脚下的那袋酸奶子。那位汉族巴郎子,竞呜呜地哭起来,他起劲地问耶利亚怎么跑到他们前面的,他说她不是人,简直是女巫。

耶利亚笑而不答。

马镰刀转过身去,不愿看这些大兵们的胡闹。不过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并在这一刻对耶利亚充满了脉脉温情。

道伯雷尼亚领着他的气喘吁吁的队伍,也来到了胡杨树下。时间早已超过了中午,胡杨的树荫越过界河,越过这一八八三线,落在中国的境内。原先,他曾设想让他的干渴的队伍,在树荫下小憩一会儿,现在看来这个一设想落空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咫尺之外的地方,中国的巡逻兵们,拿着一个银质的大碗,碗里盛着快要溢出的豁糊糊的酸奶子,正一个个地传递着,慢慢地品着味道。

想起酸奶子的又酸又甜的味道,他满口生津,不由自主地掉出一滴涎水来。

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士兵们也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界河对面,而且不加掩饰那神情,就像贪嘴的孩子在看着大人吃食一样。

他猛然瞅见了马镰刀那饱含怜悯的目光,心头一震,赶快转过头来。他命令他的队伍稍稍休息一下,便折回头去。他们的巡逻范围也至此为止。

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都在长吁短叹。那位莫斯科来的士官生,甚至唱起了下流的民歌。

他对这位士官生从来就没有产生好感。他怀疑这个花花公子一定是在莫斯科的情场上惹下什么乱子,然后通过关系,来这里避难的。说来也真叫人操牙,有一次,士官生站哨的时候,他去查哨,到处找也找不着,后来听见一间低矮的盛家具的小房子,有什么响动。他一敲门,首先蹦出来边防站的那只母狗,狗的尾巴底下还湿谈波的红艳艳的,接着看见这位张皇失措的士官生。还有一次,他听见猪圈里母猪乱叫,以为是狼跳进了猪圈里,赶去一看,士官生正拽住一头毋猪的尾巴,他不客气地上去给了两个耳光。他把这些都包揽了,没有给别人说,要么,士官生以后就没有脸见人了,也在这儿待不成了。

道伯雷尼亚清了清嗓子,给他的队伍讲起勇士道伯雷尼亚的故事,也就是早晨他想起来的那个故事。

可是没有人理他的茬儿一些不友好的目光还瞅着他那张衰老的脸。

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寡然无味。他觉得那个故事充满对人生的幻灭感,不管是爱情,还是钱财,以及那个永恒的主题——死亡,有一股悲凉的味道,自始至终贯穿其间。

他听见马镰刀在叫他。马镰力慷慨地一伸手臂,请他们过来共享清凉。

他摆了摆手。

他摆手的结果,是队伍里扬起了一阵更大的咒骂声!

“毯!怕什么,山高皇帝远。这一阵子,沙皇正搂着他的老婆睡午觉呢!”一个士兵粗野地说。

这句话带来了一阵欢呼。道伯雷尼亚胆怯地望了一下四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马上就快退伍了,出了事,自己受连累是次要的,老伴的晚年,还要靠他的养老金生活呢!

我们的风风骚骚的耶利亚,已经站在界河边,向这边打起媚眼来。而花花公子士官生,也立即给以回报。

道伯雷尼亚看见一个和他年龄一样老的老兵,将干渴的舌头,伸在马的汗淋淋的胯上,舔着。他感到自己的无能。

他瞅了瞅马镰刀,有了主意。

“喂!朋友,如果我们过去了,出了事怎么办?”

“不会出什么事的,棺材瓤子!”

“难说,你把我们哄过去了,事后打一个报告,我的一切就全完了,这些弟兄们的前途也就全完了!”

“那么请便吧!我这是可怜你们,不是求你们!”

“既然你有如此侠肝义胆你能不能劳动大驾,写了条儿。这样,事后你也就不敢给我们的上司报告了!”

马镰刀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思虑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头刚一点完,一群饥渴难耐的沙俄士兵,使跌跌磕磕地越过了界河,道伯雷尼亚跟在最后边。

他多年来,只有目光能越过这个神秘的界线,至于本人的躯体,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每当他看见一只察鹿,或者是一只野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步跨过界线时,心里便“咯瞪”一声。甚至看见天上的飞禽,在高空越过这个界线时,翅膀也会颤抖一下,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今天,他越境时,除了恐惧,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种孩童般的恶作剧式的快感。

直到接到马镰刀书写的纸条时,心里才有几分踏实。

那纸条上写着:

借条

借给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君并一行牛皮大一块地盘,以作小憩之用。

中国边防伊犁总兵府辖下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

光绪二十七年X月X日

8.胡杨树下的狂欢

酸奶子是一种令人顺舌的清凉饮料,它前儿年曾经引起北京人的青睐,北京的风潮未落,上海便又开始风靡了。上海的《新民晚报》曾刊登专栏文章,介绍酸奶子的酿制过程,以及它在中国受人重视的历史。晚报的文章说,追溯起来酸奶子传人中国的经历,大约有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前,一个德国人在北京开了一家冷饮店,冷饮店以酸奶子赢得了大量顾客。我不揣冒昧,给贵报去了一篇小稿。经编辑珍贵的手笔而润色,小稿以《酸奶子非自今日始,友友草焉能做扫把》为题,全文刊登。友发草说的是另外的事情,不在本文范围。

我曾经有幸饮用过蒙古人用牛奶酿制的略带黄色的酸奶子,曾经饮用过哈萨克、维吾尔用牛奶、羊奶酿制的雪白的酸奶子。有理由相信,这种食品很早就风行于这些以奶制品和肉类为主要食品的罗曼蒂克的民族中了。这种美味佳肴是上天的恩赐。也许,一位牧羊姑娘将一锅奶子煮沸,准备提取上面漂浮的酥油,并且用下面沉淀的奶渣做奶疙瘩,这时,情人在外边打起了口哨。姑娘慌不择路地冲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当她记起她的工作的时候,结果,奶子已经发酵,粘糊糊的乳状液体膨胀了满满一锅,并且溢上了锅台。这时节必须是在岌天,姑娘吓坏了。她用指头蘸起一点尝了尝,有点奇异的芳香,有点略带寒意的酸涩。这时父亲走过来了,姑娘急中生智,说这是她新学习的一种酿制方法。父亲相信了,相信的理由是这食品确实可口。于是,酸奶子便这样流传开来。我相信在那交通闭塞、语言不通的遥远年代,各民族都是靠自己的智慧首先发现这种酿制办法的。所以他们都应当第一个拥有专利权。

闲言少叙。二十个中国的边防军士兵、二十个沙俄的边防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胡杨为他们设置的这一团绿荫下。

马被使上了羁绊,零零散散地在附近潮湿的地方喘息。

发了狂的士兵将他们的土枪和马刀,杂乱无章地扔成一团。这些武器在过去的岁月里,还忠诚地为他们的国家服务过,以后也将继续为国家服务,那刀刃照样被鲜血喷软,被骨头崩卷,那土枪照样向外喷射致人死命的弹丸,但是在此一刻,他们忘乎所以了。他们都承受不了荒原所给予他们的这种压抑感了,他们的精神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崩溃了。酸奶子只是诱发他们这种念头的媒介。

饥渴的沙俄士兵表现出了全部的贪婪。

士官生首先捷足先登,他抢过了中国士兵手中的银碗,一口气喝完,又觉得不解馋,于是,将头钻进了盛酸奶子的口袋里。当他好容易拔出头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他好像不光是用嘴,而且用鼻子、眼睛、耳朵同时往进喝酸奶子似的,因为嘴角里、鼻翼上、眼睫毛上、耳朵里,同时沾满了酸奶子。

道伯雷尼亚是最后一个喝的。皮口袋已经空了,他仲出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皮口袋。那味道一定很好,因为他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看见马镰刀无言地盯着他,道伯雷尼亚觉得有失体统,便张着缺少一颗牙的大口,笑了一下,那是感恩的笑。他喃喃地说:“真不好惫思,我们甚至比你们喝得还多!”

马镰刀始终没有喝,甚至没有到皮口袋跟前去。只要士兵们喝饱了,他心里也就比喝了还畅快。

马镰刀也报之一笑。他正在卷莫合烟,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是耶利亚当年为他缝制的。他觉得眼前的道伯雷尼亚很善良,他丝毫不像一位巡逻队的队长,只要给他穿一件农家的开领衫,再提上一把砍土馒,他简直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农了。

马镰刀为自己先前的戒备心理而有些难为情,他想分辨出这种戒备心理是出于胆怯呢还是一种贵任,结果没能分辨出来。他从来是懒于动脑的。

道伯雷尼亚递来了自己的烟荷包。这只烟荷包是他的妻子为他做的。不过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一个举目无亲的大兵在亚玛街最黑暗的街道上度过一夜后,回到了边防站。不久,他接到了姑娘用保价邮包寄来的烟荷包。烟荷包现在已经很是陈旧了。道伯雷尼亚双手递上,也就近看了看草原上的这位传奇人物。马镰刀不像他所看到的别的清兵一样,他没有留小辫,而是有着剃得发青的脑袋。他的外表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凶悍,但是一件一件拆开看来,却给人一种敦厚、实在,甚至是愚钝的感觉。他的嘴唇很厚,因此看起来很可爱。照实说,道伯雷尼亚在做梦的时候,有几次都梦到过马镰刀的马刀割掉了他的脑袋,脑袋像西瓜一样在地板上打转。现在,他也觉得他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当孤独的晚年临近时,他从马镰刀那宽阔的肩膀上,得到了一点慰藉。他也感到马镰刀更像一位牧人,如果给他一把大镰刀,他一天可以割十几亩草的。

他们用当地的一种土语交谈起来。随后,马镰刀叫他的勤务兵拿来棋子,他们便在这里下起棋来。棋子是羊骨做的,用羊血染成深红色,马镰刀天天将它带在身边。

这当儿,酸奶子已经喝尽,莫合烟已经抽足,太阳已经收敛了它的烈焰,风不知什么时候从阿尔泰山刮来,巨人般的胡杨在鼓着热烈的手掌。

耶利亚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宠儿。她的歌儿唱了一个又一个,她的舞蹈跳了一个又一个。她旋转时裙子把香风带到谁的跟前,谁就禁不住耸起了鼻子。她的旋转的足尖哪怕把沙子踢到谁的眼睛里,谁也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次特殊的礼物。大家齐声歌颂她,齐声向她献媚。沙俄士兵称她是他们的女皇,中国士兵则称她是他们的皇后。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愿为她去死上一百次,而耶利亚取笑他们说:“活着不是更有意思吗?”

莫斯科来的年轻的士官生是一个不亚于耶利亚的跳舞能手。起先,他左手拿着银碗,右手拿着随手捡来的一粒石子,为耶利亚伴奏,而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随着他的节奏一起拍着巴掌。到后来,他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霍地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弯腰伸臂,向大家行了个莫斯科沙龙里才用的礼节,然后朗声唱道:

祝圣的夜晚,

祝颂队在演唱。

祝颂队寻找,

主人的庭院。

主人的庭院,

不大又不小,

七十裸围桩,

八十里方国。

男主人坐的地方,

太阳在照耀,

女主人坐的地方,

月亮在照耀,

小孩子坐的地方,

群星在照耀。

谁赏给烤饼——

谁家马成群,

谁赏给糖包——

谁家牛满圈。

这显然是一首俄罗斯的拜节歌或行乞歌,士官生借这支歌,巧妙地表达了他们对女主人、对中国巡逻兵的感激之情。歌声刚罢,荒原上仿佛响起了暴风雨。男人们都往上一跃,站起来了,无数双皮靴开始轰隆隆地踩动着这一块地面,无数的手臂在挥舞,无数的歌喉里在发出各种叫声。

地上扬起了团团灰尘,这灰尘中夹杂着汗腥味、羊腋味、尿躁味、狐臭味。

马儿也一匹接一匹地长鸡起来。

人在这一刻变得多么美好呀!种种的利欲、邪念、地位、享受、阴谋、叛卖都被丢在脑后了,都被丢在这千里荒原以外的地方了,让那处在人欲纵横中的人们去占有那些吧,人生哪怕能有这么美好的一个时辰,也该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月亮一轮苍白的、丰满的、像美人的脸盘似的月亮,来君临他们的头顶,正像歌中唱到的那样:月亮在照银。

这是中亚细亚一带最美的白夜,它一直要延续到凌晨四点钟。太阳已经早早地落下了。但是,它不断将自己的白光,恋恋不舍地送给曾经照耀过的地方。大地、山脉、天空在这一瞬问镀上了一层水银。发友草泛着白光,白杨的叶子泛着白光,所有的各种颜色的马匹,以至人类本身,都变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拨鼠、刺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现在在荒原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甚至走到人的脚底下来。

士兵们请一直没有吭声的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唱歌。

马镰刀朗朗有声,是一首唐诗:

荀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道伯雷尼亚撕开嗓子,唱了一首同样苍凉悲壮的古歌。这首歌本该是要用六弦琴伴奏,可惜没有六弦琴。耶利亚拿起那只银碗,卸下一副马橙。马橙击碗,铮铮做声。众士兵则用马刀的刀背敲打。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

他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好友陪伴,

他的好友是乌黑的烈马,

风快的战刀是他的保镖。

他用战刀打着了火,

他又拾了许多羽毛草,

他把羽毛草放在火上,

一面裹伤一面说:

“我的伤哪,是很重的伤!

伤势沉重,直接连着心脏,

连着心哪,流着殷红的血。”

哥萨克临死前对马说:

“乌黑的烈马,你听我说:你要挣断缓绳,

挣断缓绳,拔起拴马桩,

你不要听喧哗呐喊,

你不要看河水奔腾,

你顺着小路一直向前跑,

顺着小路跑回我们光荣的静静的顿河,

跑回顿河,跑到我亲爱的父亲居住的地方。

我的马啊,你敲敲门,

一位老人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父亲,

一位老太婆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母亲,

一位年轻的寡担走出来,那是你的女主人

她挽起你的丝组绳,

把你牵到马厩中,

把你拴到木桩旁,

拴到木桩旁,拴到银圈上,

然后会向你仔细打听:

马呀马,你对我说,你的主人在哪里?

我的好友啊,你就对她说:

你的主人在库班河对岸,

在库班河对岸和别人结了婚,

给他订婚的是枪弹!

为他祝福的是刺刀!

飞快的马刀是他的花冠,

他的妻子是棺材板,

潮湿的土地是他的母亲。”

歌声用悲枪的男低音,绕了一个弯儿后结束,他那发自胸膛的声音摇撼了整个荒原。心肠软的战士已经掉泪了,而耶利亚,她那张孩儿脸在白夜里闪闪发光,那是泪流满面的缘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紧紧地靠在马镰刀的肩上的,吓了一跳。但是,马镰刀并没有斥责她,他仍然处在歌声所描绘的那个悲壮的意境中。

月亮像个睡眼蒙陇的美人,静静地、贤淑地照耀着这块荒原。

9.一张牛皮的故事

一次巡逻就这样结束了。不久,季风就会掩没士兵们留在沙砾上的脚印,雨水会冲刷掉河里那深深的马蹄印,沙狐会把每一个滴过酸奶子的沙粒舔尽,谁也不会知道中俄边界胡杨树地段,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即便是过了许多年以后,那些士兵退役了,在家乡的酒馆里吹牛的时候,泄露了这件事,那也无关紧要时过境迁,谁也不会追究那些过去很久的、并没有造成后果的事情的。

相信我,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的,这些事情都没有产生后果。

但是这一次却要发生悲剧了。马镰刀的不祥的诗歌和道伯雷尼亚不祥的歌曲。已经早就开始预兆了。据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很怪,它的外边有一个圆圆的风圈。据另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_匕沙狐立起身来,两只前爪对着月亮祈祷。而一向以凶悍著称的狼狗,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竟无意于去追捕它。

怎么说呢?第二天早晨,马镰刀就产生了一阵后怕。他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他在巡逻和执勤中都格外谨慎。他甚至希望世界上这些天内能有别的重大事情发生,以便掩饰这件事情。他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不已。

边防站短时期内依旧相安无事,阴谋是在荒原以外的土地上进行着的。

冬天到了。这是一个白雪茫茫的冬天。在沙俄新近出版的地图上,中国边防线大河以北、胡杨树以南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划人沙俄版图。

接着,他们正式向清政府提出了对这块土地的领土要求。

清政府惊诧地接受了沙俄的外交照会和那本袖珍地图册。他们以为这是搞错了。在这期间,他们从档案馆里找到许多的资料,像他们以前或以后遇到此类问题时所能做到的那样,从这块土地的历史渊源、人口变迁、陈物古迹等等方面进行了论证,从而证明这块土地历来是中国的,沙俄犯了错误。

沙俄的外交官并没否认这块土地是中国的,但是他们说,中国已经借给他们了。

当会晤发展到一定火候之后,变成了会谈。会谈中,他们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保存得很好的纸条。我们知道,这是马镰刀在荒原地区、胡杨树下,用卷莫合烟的黄纸信手写下的一张便条。

中国官员傻眼了。他说:“即便如此,这条子上是说,一张牛皮大的地盘,而你们划去了……”

沙俄官员说:“我们试验过,把一张牛皮割成细条,恰好可以圈五十平方公里!”

“即使真的有这么一回事,那条子上只是说,借给你们的!”

“是借给我们的,但是,请你注意,这条子上没有写还期。这意思就是说,这是永久借给我们的。”

这位中国官员不能说是一位卖国主义者,他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对土地有着深切的眷恋,在他的家乡还时常发生农民为争一条犁沟而互相仇杀的事。所以,他为五十平方公里而心痛。但是,这是1901年的冬天,清政府被八国联军赶出北京,避难西安,现在刚刚回来,惊魂未定,实在不愿意为那五十平方公里蛮荒之地,而惹出事端了。

沙俄官员的态度露出杀机,他们暗示说,他们要仿效往口在阿尔穆河一带采取的以火与剑为先导的政策,强行占领这一块地方。

中国官员唯唯诺诺地退出会晤室。

懒散的中国只有在处理这类涉外事件时,才能表现出少有的高效率。会谈刚罢,外交部门立即通过军事部门,火速前往伊犁总兵府伊犁总兵府又立即将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传讯归案,经过马锌刀对那纸条的证实以后,懦弱的清政府,沉默不语了。

接着,清政府承认了沙俄对白房子边防站所辖这块领土的主权,命令白房子边防站从五十平方公里以内迁出,重新建站。

接着,清政府给伊犁总兵府下达了就地处死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的命令。

10.与狼共舞

这是一个悲哀的日子。马镰刀被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离开了边防站。他心爱的狼狗,几次蹿到马背上,都被那位面目凶恶的差官,用鞭子毫不怜惜地打下马来边防站全休官兵,踩养陷人大腿的积雪,把马镰刀送了一程又一程。耶利亚用手扶着马橙,随着马缓缓而行。她被这件事情弄糊涂了,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

“今年的雪大,明年的蚊子会很多的,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马镰刀皱着眉头说。他对官兵们的过于感情外露,有些看不惯。他认为不管怎么样,他还会回来的,当然不会再当站长了。他将前往伊犁总兵府,解释事情的整个经过。他还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后果。

他用仇恨的目光眺望着边境线外边的那座边防站,一群沙俄士兵正在积雪的院子里踢足球,雪原上传来阵阵愉快的尖叫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的总是眯起的、不敢正视人的眼睛,他的让人怜悯的一大把年纪,他吮吸酸奶子时的那种贪婪的神情,他的感恩戴德的语言。

马镰刀在这一刻,对人类——这个站起身子用两只脚走路,从而腾出两只手,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的高级动物,深深地失望了。他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向他那行侠仗义的胸膛捅来。

他们在荒原上走了十天,才走到伊犁总兵府。这十天马镰刀有许多次可以逃跑的机会,他都没有跑,他想向上属解释一下。

没有必要解释了,上属早就对这位当年的“草原王”心怀戒心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即使,话又说回来,上属想保护他,也是没用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命令,早就通过释站,层层送了下来。

马镰刀听到这个事情所产生的后果时,他吓呆了。他双膝跪倒,号陶大哭。

“我有罪呀!我有罪呀!”这位壮汉撕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呐喊。

他主动请求以死来弥补白己的过失。

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大雪满天,朔风怒吼,马镰刀挣脱手铐,越狱出逃。

伊犁总兵府向各地发了通缉令。

马镰刀在暴风雪中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因为在暴风雪中,是很难分辨出白天和黑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地划过他的脸,沉甸甸的雪团打得他直不起腰。他的大衣,不知怎么搞的,被风给剥走了,只要一剥走,就不可能再找回来了。风能一直把它吹到天上去,大衣斜斜歪歪地,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兀鹰。风又能把它吹得在地上滚若走,像吹动一卷沙蓬。

马镰刀强迫自己无休止地走下去现在的走法,已经没有任何目的性了,只是为了不被冻任。在草原上,冻死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用耳朵听着,这时候如果能碰上了毡房,他就活命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叫声,开始,他以为这是风的尖叫,后来把帽子卸下来,细细地听。

这是婴儿的叫声,其间还有母亲的温柔的抚爱声。

他大喜过望,连想也没有想,就向那声响的地方奔去。

他听见了有别于风雪的另外的声音。

他看见了两扇小小的窗户,窗户透出淡淡的蓝光。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看见那亮光动了起来,向他移了过来。

他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

“狼!”他大喊一声。

他拿出马刀,先下手为强,一个箭步冲过去,手起刀落,狼的半个脑袋被砍下来了。

他蹲下来,把狼抱在怀里,暖了暖自己冻僵的身子。他突然发现,狼的腿上带着一个夹子。这就是说,附近有牧人,狼是中了牧人的夹子,不能行走,才在这冰天雪地里呼喊的。

他已经凭多年的经验,意识到暴风雪快要过去了。他准备在这里楼着狼,待到天亮。可是,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明白自己依然处在危险中。单独的狼在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出来行动的,它们会抱着自己的母狼在家里安睡。这肯定是一群跋涉中的狼群中的一员,它刚才的叫声就是在呼唤同伴:它遇难了。它等待同伴折回头来,咬断它的被夹子夹住、而夹子又紧紧地嵌进肉里的那个腿,然后跟上队伍前进。

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后,马镰刀用马刀割开狼半截脑袋上的皮,抓在手中,用一只脚踏住狼头,然后死劲一拽,只听“嚓,嚓,两声,一个整张的狼皮就留在他手中了。前后八分钟,正是平日剥一只羊的速度。”

马镰刀把狼皮反披在身子,提着马刀,准备赶路。

已经晚了。他看见眼前这片雪地上,布满了绿莹莹、阴森森的星星一般的眼睛。狼群迅速地移动着,将他围在中间。

“足足有二百只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只狼凶恶地冲了过来,嘴巴直取他的颈部。马镰刀一刀砍去,狼从他的腋下溜走了。片刻,第二只狼又冲了过来,马镰刀一刀落下,又空了。看来,狼并不急于取得胜利,它们只是想先消耗他的体力。

由于他无暇顾及,所以包围圈越缩越小了。

“不能这样!”马镰刀暗暗提醒自己。他瞅了个机会,躲过扑上来的狼,跨前两步,把一个正在旁边观战的狼一刀劈死。狼血溅了他一手一脸。

别的狼也被这一刀吓坏了,一下子后缩了十几丈。

狼群中又酝酿了一阵。接着,它们采用了一种新的战术。成百条狼组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圆圈,围着马镰刀转起来。

圆圈就这样越缩越小,它们欺马镰刀是孤身一人,顾了身前顾不了身后。

马镰刀也想到自己形单影只。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那条心爱的狼狗,有它在身边就好了。狼狗曾经有孤身一个与狼群搏斗的经历。它看见狼多无法顾及身前身后,便躲在边防站那个三角形屏障的墙角。这样,三面都是屏障,敌人只能从一面进攻了。现在,马镰刀也多么想找那样一个墙角呀!可是,这是在荒原上。

他没有一步退路了,于是打起精神,像个疯子一样钻进狼群,挥起马刀乱砍,刀法也已经乱了。到后来,地上已经有八条狼的尸骸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头指挥这场恶战的母狼。这是一头罕见的白狼,一条后腿瘸着。它已经很老很老了,狐狸越老越红,狼越老越白。此刻,这只老狼像个老谋深算的女巫一样,正满怀信心地看着这场战斗接近尾声。届时,它将得到一顿美餐。

马镰刀一声怒吼,跃前一步,挥刀向白狼砍去,不料脚下一虚,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马刀也飞了出去。

群狼一声欢呼,都把嘴巴仲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雪原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黑影,闪电般自远处飞奔而来。狼群被这意外的来客惊呆了,就连母狼也甚感异样。

边防站的那条狼狗其实一直跟在它的主人后边。只是到了伊犁之后,土肥水美,这里许多母狗对这位体形健美、精力旺盛的荒原来客表示了好感,而它也就整天沉酒于寻乐之中,等到想起它的主人的时候,主人已经越狱逃跑,它循着气味,步步追赶,一直赶到现在。

马镰刀艰难地用手指了指那条母狼,便浑然不知人事了。

狼狗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一跃,便跃到母狼跟前。母狼丝毫准备也没有,被狼狗致命地咬住了脖子。母狼的几个“保镖”在狼狗身上乱撕乱咬,可是狠狗毫不松口。

当狼狗松开以后,我们看见,白母狼的脖子已经完全断了。

头狼死了,狼群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们将这一人一狗围定,不再进攻了,但是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

狼狗遍体鳞伤它蹲在主人身边,不时用舌头舔一下嘴角。

天,放晴了,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雪原的早晨。一位青年牧人来捡他的夹子的时候,被这场面吓坏了。他将自己放牧的牛群、马群、骆驼群全部赶过去,冲散了这支狼群救出了马镰刀和他的狼狗。

减员的狼群将同伴的尸首撕成碎片吃掉以后,又开始它们的迁徙了,它们在迁徙中又去产生它们尊敬的头狼。当然,这是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事情。

这位青年牧人说他听见了晚上的厮杀声,但他没有敢开门。他为此表示歉意。

青年牧人用最丰盛的食品招待他,并且在他离走时,将白己骑的那匹打有铁掌的伊犁马送给他。

尽管好客是草原人的美德,但是,这种礼遇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而且,他没有问马镰刀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而且,他没有按照通常的惯例,将他的妻子介绍给客人。

马镰刀将受伤的狼狗留在青年牧人的家里养伤,他自己则骑上骏马,踏上了路程。突然,他想起了这位牧人是谁。他转过马头,滚鞍下马,跪倒在地。

“卸下你的帽子吧,求您!”

牧人卸下他的帽子。

正是耶利亚原来的丈夫。

“骑上我的马,赶快走吧,防止我又翻心了,来杀你。你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大家都明白你越狱的目的是什么。去吧,亲爱的朋友,从这里一直向西北。越过黑山头,就是布尔津。你沿着布尔津河一直走,走到布尔津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再沿额尔齐斯河往下走,一连走八个自天和晚上你就到白房子边防站了。”

马镰刀再一次深深地跪倒,要他原谅那不愉快的往事。

“我早就已经原谅了。我现在有妻子和孩子,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耶利亚这样的女人不是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男人所能留住的,她是为那些草原上的英雄而生的!快起来吧,朋友。问候耶利亚好,她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要好好地保护她。草原上流行一句格言,格言是这样说的:永远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

11.野苹果

1970年的春天也就是距那次事件整整七十年后,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的边防军士兵,从遥远的内地来到这里服役,而且就在白房子边防站。

这块荒原地带不像先前那么荒凉了。五十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就驻有中国边防军的三个边防站,它们依次是白房子边防站、红柳边防站和大沙山边防站。正规部队以外,还驻有生产建设兵团一百八十六个农业团中的一个。这个团除一个武装俏班连以外,其余连队都是一手拿枪一手从事农业生产。连队和边防站成一字形,沿边界摆开。

这个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原,正在接受建设者的改良,人们发现,只要能引来水,这块土地是可以生长农作物的。

一块块的条田修建起来了,在这些田地里生长着春小麦,向日葵和铺天盖地、艳丽无比的婴粟花。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引水灌田,她的语音告诉你,她是1964年来的那批上海、天津支边青年。

我们在边防站接受了两个月的边防政策教育。我们学习“边防政策二十条”,背会了“不吃亏、不示弱、不主动惹事,不挑起边界事端;有理、有利、有节”的边防政策总原则。我们还肤浅地知道了沙俄侵略中国的历史,懂得了一八八三条约线、苏图线、双方实际控制线这些名词所包含的意义。

我们还在边防站站长的带领下,登上隙望台,看到了对面一公里远处,那个和我们所对应的边防站。

那个边防站院子里,有一座纪念碑式的尖顶袖珍建筑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问站长这是什么。

站长支吾其词,他显然是怕引起我们的精神负担。他说,以后再告诉你们吧。

我们还学习了列宁的教导:爱国主义是千万年来培养起来的对祖国的一种神圣的感情。

最后,我们就上岗了。农民妈妈不久会接到我们的第一封信。和一张骑着边防站那匹最老实的老马所拍摄的照片。

年轻的我,怀着建立功勋的渴望,从沼泽地与沙漠的接壤处,挖下一棵野苹果树。我把它栽在院子里,营房的左首,然后到那个利用杠杆作用吊水的水井旁,打下了一桶水。我希望自己能像树一样扎根边防。

一桶水倒下去,马上就渗完了。又一桶倒下去,也没见存住。我一口气为这棵树浇了十几桶水,可是,地下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大口似的,把这些水都吞掉了。

我有些害怕:虽说沙土渗水,但也不能渗得这么快呀!

我叫来了全班的战士。

我们拔掉了这棵树,然后用砍土馒和铁锨,向下挖去。

后来我们挖到了圆木上面。撬掉圆木,才发现这是一个地道。

在沙土地是不能挖地道的,必须先将土刨开,用圆木搭好,再把沙土盖到上面。我摸黑钻了进去。地道不甚长,我一直走到它的顶端。

在顶端,我摸到一堆像西瓜一样的圆圆的东西。

抱起一颗,拿到亮处一看,是骸镂。

一共从地道里挖出十几颗白生生的骼骸。

边防站立即用无线电向上级作了汇报。

司令部一班人马。连同医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边防站。

他们仔细地研究了这些人头骨,认定他们是沙俄士兵的。

在和上级通了长时间的电话以后,他们指示,仍然将这些骸镂埋进地道里,并且将地道堵死。关于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再为那些人头又进行一次次无休止的会晤了。

而我,依旧将那棵野苹果栽在那里。

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分区的那个作战参谋,绘声绘色地为我们讲述了这块争议地区的由来,讲述了马镰刀的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我们知道了,马镰刀潜人边防站后,召集旧部,深夜越过界河,用马刀割掉道伯雷尼亚以下十九颗人头。

关于马镰刀的最后结局,这位作战参谋说,有理山相信,他将十九颗人头扔进地道里,填死地道口后,便带领他的曾经做过强盗的士兵们,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说,很可能是在中国与印度、巴基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从事走私活动,当然按年龄推算,马镰刀早已死了,但是那个组织还存在着。

我自以为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部,其实我错了。五年以后,当我就要离开边防站的时候,在一次执勤中间,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女人。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真实的结局。

12.女巫

人们一直传说着,荒原地带居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不住帐篷,不住毡房,而是住在和地面一样平的地窝子里。和她无缘的人就是乘马踏过她的窝棚,也不会遇到她;和她有缘的人,经常会在暴风雪的夜晚,或者迷路的途中,得到她的帮助。谁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有些怕她,尽管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人。有些好奇心强的人,想调查一下她生活的来源靠什么,结果发现,每年的冬天,常常有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乘着爬犁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为她带来一年的食品、盐巴、茶叶,还有一些药片。

临离开部队的前夕,一想到就要和这块土地告别了,和马镰刀的故事告别了,和我的那匹伊犁马告别了,心里实有儿分不舍。在一个礼拜天,我请了假,跨上自己的坐骑,来到了空旷的荒原上。后来我迷路了。我生怕自己不慎而越界,铸成大错。正在万分着急的时候,我想起牧人们的说法:迷路之后,你就放松缓绳马儿会自己找路的。

马儿带着我向一块陌生的地方走去最后,停在了一座窝棚的旁边。一位女主人坐在窝棚外边洗衣服,就着木盆、怀里抱一块石头——那是用动物内脏做的类似肥皂的东西。

她没有丝毫惊奇的意思好像早就料到我要来了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请我进屋。

倒是我美美地吃了一惊,甚至比在地道里抱着那些枯骼时更吃惊,我明白自己遇见传说中的那个女巫式的人物了。

不知是她首先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首先猜到的,总之,当第一杯奶茶落肚后,我就知道她其实是许多年前那令草原上的人们为之倾倒的耶利亚了。

也许是她自己说的,是我的诚实的面貌取得了她的信任,是她急于要把那个故事的结局告诉世人。

她依然那么年轻,漫长的岁月没有给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她的满头黑发现在完完全全变白了,白得如同北欧人那种天生的银发。

关于她的那些淫荡的故事,现在还在草原上了一为流传着,阿肯们把她编进歌里去,训诫后人。夫妻们在同房前,将她的故事作为培养他们情欲的作料。

我好奇地打量着她,甚至有些神不守舍。当我盯住她那双初看乌黑细看是暗蓝色的、宛如深潭一般的眼睛时我只能够对自己说,我看见的是一个圣女。

13.重返白房子

马镰刀伏在马鞍上,沿着额尔齐斯河艰难地走着。他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夹住马鞍。那天晚上与狼恶斗时,流了许多汗水,衣服上又溅了许多狼血,现在这些都冻成冰碴子了,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活像穿了一身硬恺甲。

暴风雪停了,呜呜的西北风在猛烈地撕裂着低垂的浓云。整个额尔齐斯河河谷响起一阵歌唱般的喧嚣。

有一条近路他是知道的却不敢去走。雪落了足有整整一米厚风把高处的积雪卷到低佳的地方,形成一个个雪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马掉进去,再也出不来了。所以他只能顺着河,绕着圈子。

马镰刀完全地变样了,只几天工夫,生活便把这位血气方刚的男人,折磨得皮包骨头了。脸上被狼抓下的爪印,现在已经结痴,时不时地向外渗着血水。干裂的嘴唇上,长短不齐地长满胡植。他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暗淡无光平时的矜持和自信,现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条巨大的狗鱼,在蔚蓝色的冰层下面,自由自在地游动。这是一条母鱼,肚子鼓鼓的,眼神里刻满了一个鱼类母亲的忧郁之色。它秋天在北冰洋受精之后,便溯鄂毕河而上了,从鄂毕河来到额尔齐斯河。明年春天,春潮泛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将在一条河汉产卵,然后驾着春潮重返北冰洋。

这些鱼儿多么幸福呀,它们没有祖国,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游荡,而不必有越境之虞。它们不为任何人承担信义,也不知什么叫廉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们也不会有叛卖、阴谋、背信弃义的举动。

那个条子的事给了马镰刀致命的一击。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貌似凶恶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充满人类之爱的心,可惜这颗心被无耻地利用了。这些天,他的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道伯雷尼亚的那张假惺惺的脸,和那把翘起的时时伸到人面前的山羊胡子。他觉得那胡子仿佛一把雪亮的匕首,紧紧地插在他的滴血的心脏上,一走动就疼痛。

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

他紧紧伏在马鞍上,伸出双手搂住马的脖子,靠马的体温取暖。

“我是不会放过道伯雷尼亚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刻,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明亮起来,射出两道阴森可怕的野狼般的目光。这目光因为疲惫不堪而显得愈加狰狞。

“当他干着叛卖的阴谋的时候,他忘记了,他的冤家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草原王!”马镰刀自言自语地说。

终于,马镰刀望见了白房子边防站屋顶上那个被烟熏黑了的烟囱他还看见,耶利亚像失掉魂儿一样站在房顶上,向他来的这个方向眺望,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卷起来,缠在身上,在天与地之间摇曳。

隙望台上的那面国旗,正在缓缓地降了下来。整个边防站哭声一片。不光是人类,动物也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变故了,马儿在马厩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蹄子把冻得发硬的土地刨成了小坑。羊群不在草垛子旁边吃草,却在头羊的带领下,成一路队形,从边防站的院子里穿过去。由于清理库房,老鼠也被惊动了,一只老鼠吱岐叫着,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乱窜,一会儿就直挺挺地冻死了。

边防站要后撤一公里,离开这块争议地区。

这天夜里,马镰刀带着包括他在内的二十名中国士兵,倒提马刀,越过了边境。

14.复仇的火焰

道伯雷尼亚莫名其妙地高升了,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看到那只邮差送来的公文袋后,他在心里说,退伍通知下来了,马上就要见到在远方热切地期盼着他的妻子了。从此,他们将在莫斯科的小屋檐下,凭他的退休金,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安逸的晚年。

打开火漆封着的公文袋,他惊呆了:这是一项升迁命令。他被任命到他的上级部门——那个要塞军区担任督察员。这种职务通常是给那些有着特殊的功勋,或者和上级某要人有特殊关系的退役军官设置的,是一个既体面又有实惠的闲职。

“乌拉!我们的体察一切的、至高无上的沙皇陛下!”这位沙俄老兵滴下了几滴浑浊的泪。

可是,当补下来冷静地一想,他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了。

他想起了他的战友们的一个个悲惨的老年。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支歌,真实地表现了这些出身低微的沙俄低级军官的悲惨的命运。

这歌儿白那天胡杨树下的一场邂逅后一直时时萦回在他的耳边,搅乱他的日渐衰老的心。近些天来他老是神魂不定,感到似有一场变故将要发生。

道伯雷尼亚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那张马镰刀即兴写下的条子,他本该在举步跨过界河的时候,交还给他。可是那天晚上大家都太激动了,两人都忘掉了这件事。

第二大他记起这张条子的时候,已经找不着它了。他记得他是顺手装在莫合烟口袋里的。

莫合烟口袋被好几个士兵动过了。道伯雷尼亚的烟荷包是大家的烟荷包,谁的手都往进塞。他的烟从商店里买回来以后,还要用酒熏一熏,再加上一点点烟土,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问遍了拿他烟荷包的人,大家都承认用他的烟,和那裁成细条的卷烟纸,但是,没有见到那张纸条。

“也许,是谁用它卷烟抽了!”道伯雷尼亚宽慰自己说,“但愿不出事才好!”

他的一生都有小人伴随着,他吃够了这些人的亏。

他担心这件事将对他的退职和以后的生活产生影响,然而,现在命令宣布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应当庆幸的事情。

一位沙俄老兵在边界度过了他的一生,没有和棺材板结婚,这本身就够了,一切奢望都不该再有了。

不过他仍然没有排除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

对面——中国边防军的活动规律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们巡逻的次数减少了,巡逻的路线也有了一些变化。而最令他不安的是,那只经常在界河左右出没的狼狗消失了。狼狗消失是一种现象,如果狼狗没死,而是出走了的话,这意味着狼狗的主人——马镰刀也不在边防站了。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爬在燎望台上,用望远镜瞄准对面的院子,观察了许多天。

他自己的边防站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位士官生被指定为临时负责人。很明显,等新兵开春一到,道伯雷尼亚和三分之一的老兵一走,他就接任站长了。

“那只母狗便会成为站上的女皇了!”道伯雷尼亚无可奈何地望着,目反睛里露出一种俄罗斯式的忧郁。

他总觉得这位花花公子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个肚子里藏不住隔夜话的人,要想独自占有一个秘密是很难的,这秘密会在他肚子里,烧得他日夜难受。

这天夜里,暴风雪在吼叫了整整一个礼拜后,突然停了。荒原显得异样的安详,位于界河西侧的这座小小的边防站孤零零地陷人一片雪海之中。

夜已经很深了,道伯雷尼亚查哨回来,正准备休息。今年的雪大明年会有很多的蚊子的,到那时自己虽然不在边防站受罪,但是,留下的弟兄,还有新来的弟兄,可是要受苦了。

他突然听见狗沙哑地叫了一声,仔细一听,又没有动静了。

他犯了疑心,轻轻地从墙上取下了刀。

二十个士兵打成一个通铺,顺着墙排成一溜。现在,有两个铺位是空的,一个士兵站哨走了,一个士兵,也就是士官生,趁风雪刚停,到远远的兵站运蔬菜去了。道伯雷尼亚本该是睡在站长室的,可是,冬天来了时,他搬进通铺了,一则是近些天每夜常常做些噩梦他心里有几分胆怯;一则是快要离开边防站了他想和士兵们多待一阵。

正当道伯雷尼亚见没了动静,想将马刀重新挂到墙上的时候,突然一声响动,大门被一脚踢开,随着一股寒气,闯进一个蒙面大汉来。

道伯雷尼亚一惊!大喝一声,举刀迎了上去,将那蒙面人逼到门口。

“快起床!”道伯雷尼亚喊了一声。

士兵们糊里糊涂地爬起来,乱作一团,衣服、鞋子也顾不着穿,便握起马刀溜到了床边。

那蒙而大汉力大,挺起马刀步步逼来,道伯雷尼亚只有防守之力没有进攻之力。

这当儿窗子被砸得粉碎,蒙面人一个接一个跳将进来,屋子里乱作一团。

蒙面汉欺道伯雷尼亚年老,马刀左一下右一下直向他面门上砍。一刀砍来,道伯雷尼亚举刀一迎,那刀却顺势滑下,只听“嚓”的一声,他的小腹被剖了一刀子,肠子流了出来。

道伯雷尼亚回刀刚将这一横刀格开,不料这刀却一个回转,并未收回,而是直取道伯雷尼亚脖子。随即,他感到一个凉咫咫的东西,搁在他脖子上了。

“蒙面汉,我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如何下此杀手?”道伯雷尼亚见必死无疑,索性不还手,壮着胆子问道。

“无冤有冤,有仇无仇,你我明白,且将这颗人头用上一用,再论冤仇不迟!”

“你到底是哪方好汉,这偌大荒原地带,我无名的不知,有名的皆晓!”道伯雷尼亚想激那蒙面汉撕下面纱。这招显然灵验了。

“好!我刀下不杀无名之人也叫你死个明白!弟兄们,取下遮脸儿!”

只听哩的一声,二十个大兵一齐撕下面罩儿。道伯雷尼亚定睛一看,原来是马镰刀一干人马。那些大兵也不愧是马镰刀平日所教,只几个回合工夫,便像马镰刀逼住道伯雷尼亚一样,个个都将那锋利无比的马刀。搁在了这些睡梦初醒的沙俄士兵颈上。

见是马镰刀一行,道伯雷尼亚轻松了一些问道:“不知何事,冒犯马大人,昨日以酒相待今日兵刃相见!”

马镰刀哈哈一笑:“我正想借这口刀,来问你个究竞呢!”

“此话怎讲?”

“我且问你,这白杨树地段一场聚会,我马镰刀是对也不对?”

“对!”

“你道伯雷尼亚是对也不对?”

“也没错!”

“那一张二指白条,可曾是你要我所写?”

“正是!”

“那,且将那条子还我,便留你一颗人头。”

“条子已经不在了!”

“哪里去了?”

道伯雷尼亚一惊,从夏天到冬天,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猛然想起那条子很可能是士官生拿走的!因为有人看见,士官生躺在营房装病的时候,偷偷给上峰写过信,他将那信交给军邮兵的时候也有人见过。

15.雪祭雪原

那条子确实是士官生拿走的。士官生拿走条子时,不曾想过能因这张条子,引出这么大的一场变故最初,他只是想赶在道伯雷尼亚前边,告他一状。他总疑心,道伯雷尼亚在临退休前,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堪的行径告诉给继任的,那样,他的面子和前程就算全完了。

当士官生得知这件事的结果时,他吓坏了,他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取得了上级极大的信任,他将在道伯雷尼亚之后,接任这个站的站长,而到那时候,这个站也许就搬迁到界河那边去了。

上级并没有处分道伯雷尼亚,这是士官生所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道伯雷尼亚被提升了,想到这一点,士官生受谴责的良心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按说,边防线这几个月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道伯雷尼亚应该知道的,可是,大雪封路,上级预备到明年开春以后,才派人来实际勘察。再则,上级几次发来的有关这方面的绝密公函,都被士官生抢先得到,并模仿道伯雷尼亚的笔迹,签了回执。所以,道伯雷尼亚还蒙在鼓里。

士官生的想法是稳妥的,等明年开春,他担任站长后,道伯雷尼亚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也就无可奈何了。可是,现在需要保密,他知道这个老兵一旦动起火来,是不得了的事情。

据沙俄政府后来向中国政府提出的抗议中说,是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割掉道伯雷尼亚他们十九颗人头的,但是眼前这位活着的证人说,是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自刻而死的。我更倾向于这位单纯的女人的话。

她说,马镰刀头头是道,叙述完这儿个月来的变故后,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都惊呆了。他们吃喝着寻找士官生的时候,才突然记起这个花花公子已在这个早展离开了。愤怒的他们请求架在脖子上的刀子缓一缓往下砍,然后砸开士官生枕边那只上锁的箱子,终于在里边发现了足以证明这场事故的证件及那张地图。

“我有罪!我镇守的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马镰刀枪然落泪。

听完马镰刀叙述了经过,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万箭穿心。“圣母啊,你降下甘霖一般的泪水,冲洗掉蒙在我身上的耻辱吧!”道伯雷尼亚痛心疾首地叫道。

马镰刀感到诧异,道伯雷尼亚趁机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众沙俄士兵也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解释。听到是这么回事,马镰刀的手软了下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马刀映着一张苍白的农民式的脸,脸上挂着两行老泪。

“该说的都说完了,用我的头,去祭你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说完,猛地将头往刀刃上一碰。

马镰刀眼疾手快,抽回马刀,“对不起,惊扰各位了!”他双乎一拱,说。

众中国士兵也收回了他们的马刀。马镰刀在人群中寻找士官生的面孔,道伯雷尼亚说,他早已借故逃离边防站了。

马镰刀一刀剁去,士官生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军被被剁成两截。黄军被里有一只银碗。

两国巡逻兵抱头痛哭。马镰刀掏出自己当强盗时留下的一点云南白药,为道伯雷尼亚抹上,包扎伤口。

马镰刀决定离开。正当他刚刚回头,就要跨出门槛时,突然听到身后道伯雷尼亚一声怪叫。

“孩儿们,举起刀来,不必让朋友们动手,就让我们用自己这些不值钱的头,来祭他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一声晗喝,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便拿起刀来,举向自己的脖子。一颗人头掉在了地上,一股鲜血直冲上天花板,将白白的天花板染得片片花斑。

立即,十九颗曾经在半年前在胡杨树地段歌唱过的人头落地了,像西瓜一样滚了满地。

马镰刀想阻挡,可是为时已晚。他半跪下来,将这位老兵的身子放正,让他静静地躺在岗位上,然后,俯身拾起人头。

在这一刻,他脑子里又回旋起《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首歌。

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提着人头回到了中国边防站。按照中国的传统形式,将这些人头一字儿摆好,点上蜡烛,洒上酒,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为祖国这块土地作了奖祭。然后,就像亲爱的读者所已经知道的那样,将这些朋友们埋在了这里,这里许多年后将会长一棵野苹果,那是一位后来的士兵兄弟栽的。

那么,难道沙俄的军医也看不出来,这些人头其实是自划的吗?耶利亚告诉我,他们是应当知道的,当马镰刀当强盗的时候,她见过他杀人,自杀和被杀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我问起了马镰刀的下落。

“他们死了,集体自杀的,像道伯雷尼一样。那天早晨,雪原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天干冷干冷。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最初是一顶光柱,那光柱不是一顶,而是三顶,在它左右的山巅上,还有两顶。东方美极了,后来,从那中间的一根光柱的尾部,太阳跃上了雪原。所有的二十个中国边防军士兵都跪倒在土地上,面对东方,为自己的失职而哭,为这块荒凉的不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哭。马镰刀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对祖先,对家人,我都无缘再见他们了。说着,大叫一声,拔刀自刎。随后,士兵们也就一个个地倒在这白皑皑的土地上了。”

有一个没有死,就是那个汉族巴郎子。临白刻前,马镰刀掏出笔来,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交给耶利亚,然后再自刘。那巴郎子找到耶利亚,打开条子一看,原来那条子上写着:你不必自则了,你还年轻,领上耶利亚,永远离开这个地带吧。你要好好地待她,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草原上有一句格言叫做“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这是一位朋友向我说过的话,现在我将这话连同耶利亚一起托付给你了,务必不要失言。

汉族巴郎子看到这封短信后,大哭一场。他请求耶利亚和他一起走,而耶利亚默默地回绝了。于是,荒野上,孤独的两个人来到马镰刀他们行义的地方,掩埋了他们,然后,一个骑着马儿,向内地方向走去;二个在荒原上搭了一顶窝棚,钻到了地下。荒原便变得死寂了。

不知过了多久,双方的政府才发现这里发生的这场血腥事件,于是便开始处理后事于是便物色新的士兵来这里驻守。不过,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被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的这种行为震慑了双方都没有再提这块争议地区的事,所以,它直至今日,还由中国军队占领着,成为漫长的中苏边界上一百多块争议地区中,仅为中方所占领的三块中的一块。然而,读者如果细心的话,用苏联地图和中国地图比较一下,一定会发现在这一带,有五十平方公里是重合在一起的。

至于马镰刀他们的尸骸何处,耶利亚始终笑而不答。她是怕我们这些被种种欲望驱使着的现代人,去打搅那已经沉睡的灵魂吗?她是等待天数,等待某一天,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栽一棵树的时候,无意中与他们相逢吗?不得而知。

我感慨地望着这位半人半神般的女人。我想象着当时她被这场变故所震惊时的表情。耶利亚被人类的种种丑行和壮举所震慑了,她张开吃惊的眼睛看着世界,那眼睛开始出现人世的悲哀。她缩回窝棚里,从此从大地上消失了。她开始信守贞操,从不与任何男人来往,宛如中国古典女子们一样。对她来说,马镰刀死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也就随之而死了。她没有痛苦,没有欢乐,像一位没有知觉的生物那样活着,尘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能使她为之所动。

16.有报应吗?

临告别她时,我忽然想起了那条凶悍的狼狗,我希望耶利亚能谈一谈它的最后的结局。我总觉得,这个为马镰刀的形象作补充的动物,一定应当有它自己的结局的。果然,耶利亚说话了。她说,狼狗正像它的母亲一样,养好伤回到边防站后,看到人事全非,便加人到狼群中去了。几年以后,在俄罗斯中部,一位沙俄上校军官受到了狼的袭击。上校是在黄昏的时候,从小镇上返回营房的。他的左边是副官,右边是警卫,可是,这只狼径直扑向路中问的他,两只利爪搭在他的肩膀上,黄瓜嘴咬断了他的脖子。这件事,曾经引起了长时问的喧哗,人们说,这狼一定在此之前,与这位上校有着某种深仇大恨耶利亚问我,这件事有可能吗?我怎么说呢?我怀疑这是她一个人在地窝子里沉思冥想的产物,或许是草原上人们的一种复仇的渴望。是的,人类在邪恶面前无能为力的时候,往往将目光转向人类以外的自然界,在那里寻求公正和报应。这就是人类至今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失望的原因所在。

我说,这是真的。我愿耶利亚相信这是真的,也愿意自己相信这是真的,也愿意亲爱的读者和我一样的相信。

按照耶利亚的指引,我回到了边防线上。我让我的目光越过界河,久久地停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无头烈士纪念碑上。和这边边防站一样,那边边防站也有一批新兵进站了。我看见一位身穿马裤,光着脑袋的军官模样的人,正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向簇拥着的新兵讲着什么。新兵们个个情绪激动,如果有一架五十倍望远镜的话,我一定能靓他们那挂在腮边的泪花。我有许多感慨,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的野苹果,一年比一年长得壮实。现在正是春天,它那伞状的枝丫上开满了红色、黄色、白色等各色美丽的小花,漠风吹来,洒下阵阵花雨。

我就要向它告别了,我的五年的军旅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将要离开马镰刀、道伯雷尼亚、耶利亚以及白房子边防站,重返我那富饶的内地故乡了。落日将它凄凉的余晖照在这块中亚细亚荒原上。我摘下帽子,向这块土地告别,向与这块土地毗邻的那块土地告别。当帽子在天空划着一个又一个回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地球是圆的,圆圆的地球是没有死角的,国界线使地球出现了许多的死角。这是人类的一个错误。我还想,当有一天国家消失,国界线的概念已不为人所知时,那时,一位读者偶尔从尘封的书架上读到这个叫“野苹果”的故事时,他从上边看到的,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和一个复仇的故事,或者换言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17.二十三年之后

本文作者在离开白房子,离开现役二十三年之后,公元2000年的七月底八月初,又重返白房子。

我之所以重返白房子,是因为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即:在最近的中国哈萨克斯坦重新勘界中,哈萨克斯坦已经放弃了对五十五点五平方公里白房子争议地区的领土要求,因此,白房子已不再是争议地区,而成为双方公认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

2000年的一天,我们家居西安的几个白房子老兵,在一个现在是下岗工人的战友开的烤羊肉串摊前,吃着烤肉,喝着啤酒。我们都已经有些老意了衰老的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永远的话题是那遥远的白房子。

最后,战友们说要我去看一看。我先去,算是探路,随后,他们也都要去的。这样、我便在二十三年之后,重新踏上了重返白房子的旅途。

二十三年来,在沉沉的黑夜和清醒的白日我为自己设计过许多种走人白房子的方式。但是,想不到我是这样进人的。

我喝醉了。

当年,我骑着马,横着枪,在这块争议地区游弋的时候,在一个兵团村庄的土坯房前,站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这一次,我驱车经过这土坯房时,那女孩还站在那里,她已经三十岁了,是一个七岁男孩的妈妈。

我无法拒绝她的邀请。我在这个被称做兵团农十师一八五团团场的地方,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在日暮黄昏之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苍茫天宇下那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我的白房子。

也许,这是走人白房子的最好的方式。我这里说的是带着醉意走进。

当白房子的蚊子像老朋友一样落满我的肩膀,并叮得我的麻木的神经开始火辣辣的疼痛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我这时候确确实实相信,这不是梦境,白房子到了我的双脚现在正踩在它的土地上。

在那个中亚细亚梦境般的白夜,我长时间地在白房子左近徜徉。陪同我的是现任的白房子边防站的站长。他多年轻呀,站长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我当兵的那一年。就是说,当我趴在白房子冰冷的碉堡里的时候,在遥远的内地,有一个婴儿诞生了。这个人成为白房子的现任站长。

“白房子是一八八三条约线之后建立的边防站。我们的第一任站长叫马镰刀!”牵着这位年轻军人的手,我怅惘地说。

我还说:“现在的这个站址,不是原来的站址。原来的马镰刀的白房子,靠西约有两百米的地方,紧贴着喀拉苏自然沟。我在的那一阵子,站址上,靠北的位置,还有半截短墙立在那里,靠南的方向,是一个地窝子,那地窝子我还钻进去过!”

这样我们来到了马镰刀的白房子。窝棚已经没有了,那半截白色的矮靖也已经塌陷,眼前只是一片隆起的白土堆,而在它几步远的地方,喀拉苏自然沟在涂涂流淌。

那土堆静静地待在那里,像蒙古人说的那种“敖包”,又像是森林里的野猪,在不经意的时候,拱起的几个土包。土为什么是白色的呢?这是城土,它最初是黑色的经过长达一个世纪的日晒雨淋之后,黑色褪去,它便成了坚硬的白色。

我面对白房子废墟,跪下来。

我点燃三支香烟,将它们枯齐地插在地上。我以此来祭奠马镰刀、道伯雷尼亚、耶利亚,祭奠中国白房子边防站二十个死于非命的士兵,以及俄罗斯阿拉克别克边防站二十个死于非命的士兵。我还祭莫这五十五点五平方公里的白房子争议地区,祭奠我的苍白的青春。

“将中哈边界勘界的情况,将白房子现在的归属,讲给你的第一任站长吧,年轻人!”我喃喃地说。

年轻的站长打了个立正,将手举齐帽,开始说话。

三根香烟还在袅袅升腾。我长久地跪在那里,老泪纵横。蚊子一批一批地来我的身上吸血,我也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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