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来一壶茶水。”
她笑眯眯地回头叮嘱。
这间凉棚别看店面不大,但因为刚好在出入镇口,视野和地理位置都极佳,所以平日里生意不错,老板也学那些大酒楼招了个伙计帮忙。
这间店的伙计李发发早就看见她了,却非要她招手才肯慢吞吞地磨过来。
此刻,他虽然嘴上是应了,但那眼神却明显是带了几分不信任。
这孩子年纪也太小了些,出来逛也没个大人带着,不怕走丢么?而且这头发……
他狐疑地看了看眼前女孩儿乱蓬蓬油乎乎的头发,有些怀疑她到底能不能付得起钱。
眼下听她只点了一壶茶水,又看了看她材质不算寒酸的衣服,这才稍稍放心地过来了。
仅仅一壶茶水的钱,还没肉包子贵,想来是付得起吧。
上了茶后,见那女孩儿从容不迫地倒了一杯茶,年纪小小,姿势却娴熟优雅,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样子,心下又略放心了几分。
也不再死盯着她,转身顾自去忙了。
似是知道小二的心思,见他转身离开,女孩端起茶杯,唇角微勾,脸上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她来这里只是因为想起今天是五月初五,刚好是鸟儿姐姐回来的时候,所以提早在这里守株待兔罢了。
鸟儿姐姐是知书姑娘身边除了她以外另一个侍女,跟名义上的她不一样,那真的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少女,所以知书姑娘无论去哪儿都带着。
从她被知书姑娘带到身边起,就知道每年这个时间段知书姑娘都会外出一段时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除了一同跟去的鸟儿。
百花苑里所有人都道她俩是同去同归,只有她知道不是这样。
这个秘密还是上上次花灯节,她偷跑出来玩儿,偶然在这个东北角小侧门撞见的。
当时她远远看见鸟儿姐姐,便挥着手上去叫她。
奈何因为花神游街,人潮纷涌,她只看见鸟儿姐姐跟着花神车队走了一段路,便彻底湮没在了人群中,不见踪影。
去年还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她又看见了那个总是一袭青衣的少女,虽然还是没来得及赶去相认。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挑着这个时间点回来,但既然事出有因,只要这个原因没改变,自己总能提前撞上她的。
事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去问个清楚,但话未出口时,她突然想到前几日刚刚在书中看见的一句话。
“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书中训诫不是没有道理的。
知书姑娘虽然对她很好,但归根究底,她到底是寄人篱下。
既然是别人不愿意说的事,自己贸贸然主动挑破岂不是太没有眼力劲儿了。
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月亮娘娘已经悄悄地爬了一段坡。
算了算时间,花神车架应该快来了。
这是临云镇花灯节历年来的传统,据说还是从很多年前第一代花灯节沿袭下来的,很有些风水讲究。
传说那时有位高人称,花灯祭祀必须有花神座驾,亥时初从镇东北角小侧门入,游行依次穿过两条街,沿途镇上所见镇上居民皆需放开心神、诚心祭祀祈祷,最后再回到此门出。
女孩儿放下茶杯,正准备起身。
突然,一声清脆的杯碗砸地的响动传来。
抬眸望去,只见前方一间露天酒肆里,一个身材壮硕、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站直身子,将手中酒碗摔了出去,同时一脚将一个脏兮兮的瘦小身影踹飞了出去。
借着月色灯火瞄了一眼,已经有些爱看热闹的人围拢了过去。
但她并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一来有这个时间还是找鸟儿姐姐最要紧,二来……不用看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于临云镇居民来说,花灯节是个大日子,因为花神娘娘会显灵。
在这种节日里,多数居民因着几分喜庆,都会比往日更大度几分。
而这恰好是没吃饱饭的乞丐们乞讨的良机,前面的,不过是踢到铁板了罢了。
她唇角又勾起一抹笑,一张稚嫩的小脸,本该给人亲善的感觉,此刻却有几分冷淡和讽意。
演戏人和看戏人她都当过,不过如此罢了。
她拍了拍裙角站起,趁小二的注意力也被那边吸引,打算开溜。
“哥哥!”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小孩儿尖叫传来,给这满街繁华热闹都隐添上了几分凄厉。
女孩儿却脚步一顿,慢慢回转了身子。
“呸!小杂碎!敢说老子的花很普通花神娘娘看不上?”
络腮胡大汉一只脚踏在椅子上,踹了一脚尤不解气,还唾沫四溅地指着地上骂。
他身侧桌上放着一盆娇嫩的花,看样子有点像牡丹,然而花瓣却有五种颜色,像一个彩色旋涡,看起来真真神异非凡。
地上刚刚被踹飞的小孩儿此刻被一个看起来比他更瘦小的身影半搀扶着,犹自痛苦地弯着腰。
嘴角渗出丝丝缕缕鲜血,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像铜铃一样瞪得大大的,目光不屈地望着大汉。
“我没有胡说!你被骗了!”他固执地大声回道,可能太过用力,一时又咳出了几缕血。
“哥哥~!呜呜呜~别说了哥哥……咱们不要了,钱不要了……”
他身旁比他更小的男孩早就哭得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这个时候生怕自家哥哥再遭到暴力,竟然愣是抽气挤出了几句话。
“别哭。”
大点的男孩吃力的举起一只手拍了下小点儿的头,随即恶狠狠地瞪向大汉:
“是你自己说谁要是能说出你这花的来历,就可以得到那锭银子!可笑就我一个人说了真话,你却不信!你那花就是老李头用不知名的水染在了普通的白牡丹上,我那天亲眼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五彩神花!”
“放你娘的狗屁!”络腮胡大汉暴怒,又是一脚将他踹翻,“你知道老子这神花是花了多少银锭子求来的吗?”
说着见周遭围观人群越来越多,还有的人开始指指点点,想到自己这次将所有赌注都赌在这儿了,心下愈是气愤,一脚接一脚重重向兄弟二人踩下。
“快走。”大点儿的反身将弟弟一把推入人群,那一脚脚便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背上。
“咳咳——”
猝不及防又挨了这几脚。
吐出一口血沫,那男孩儿黑白分明的眼中突然凶光大露,转身就准备扑上去撕打。
可就在这时,却不知被哪儿来的力量轻轻一绊,顿时又重新扑倒在地。
“哎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霸王神花五色丹霞!”一个惊叹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与艳羡。
“霸王神花?”
“五色丹霞?”
“什么鬼?忽悠谁呢?”
“也不一定是忽悠吧?这个花的颜色着实奇妙了些,如果是染的,怎么可能遇水不褪色?”
……
此话一出,周边围观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小丫头,你说什么?从哪儿听说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你也敢来耍老子玩?”
络腮胡大汉听得眸光一亮,脸上却是一板,凶神恶煞地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的小女孩儿吼道。
“怎么,你们都没看过《北华注解》么?那可是前代国师李三水真人的遗篇,上面就有写到过这五色丹霞。”
被这么一凶,小女孩非但没被吓着,反而歪头眨了眨眼,一脸的困惑加亲善笑意,看起来尤为得老实可信。
“余晋南域人李温,入缺心山采药,见一湖,湖中有银山,生花。天明时绽放,日出变色,五日后,转五色。上有云气覆之,食之乃寿。”女孩儿背负双手,摇头晃脑好似一板一眼背诵道,“余见之如霞,遍查典籍而不寻其影,故自拟霸王神号,名五色丹霞。”
“啥?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路人见她从容不迫的样子,有些犹疑道。
“可是《北华经》倒是听过,《北华注解》好像没看过吧?有这么本书么?不会是瞎编的吧?”
“啧,罗二,你有本事现编一个?”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北华经》就是李真人写的,我读私塾的时候还学过呢,想来这《北华注解》就是李真人给自己写的注解。”
“对对对,大家都只知道李真人叫李三水,实际上,我好像记得三水其实是李真人的字,他原名就叫李温,只是很少被提起罢了!不是正好和第一句对上了么!”
……
一时众说纷纭,络腮胡大汉咧了咧嘴,笑开了。
“哈哈哈哈,都知道了吧?老子就说了老子买这花可是下了血本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嗯?那个什么李——”
“三水。”小女孩贴心地补充。
“哦对!李三水真人!那可是前代大国师都认可的,今年这向花神献礼的名额各位就承——”
“承让。”
“对对对,各位承让了哈哈哈哈……”
络腮胡大汉得意地笑着,现场有人却转了转眼珠:“胡老三,你这花可转卖?”
“对啊胡老三,有好处也该给兄弟们喝口汤吧?”
……
女孩儿笑眯眯地弯着眸子,对于这番转折似乎毫不意外的样子。
“花神娘娘来啦!”
忽然,一声惊叫在人群中响起。
“什么?花神娘娘来啦?”
“快快快走!”
“跟过去!”
“在哪儿呢?哪儿呢?”
“诶等等,别推我,诶!那小孩儿,你还没给茶水钱呢!诶你干嘛,别推我……”
……
因着这一声惊叫,一时现场乱成一团,人群抱堆摩肩接踵地随流行进。
刚爬起来的男孩只觉自己被什么东西一带,借着瘦小的身形优势不一会儿便从人群中穿了出去,然后被“啪”地一下丢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哎哟!”
猝不及防下,他屁股被摔得一疼,当下抬起头怒气冲天地向前望去。
“哥哥!哥哥!你没事吧。”
漆黑的巷口,还未看清眼前人,便被一团黑呜呜哇哇地扑到了身上。
“嘶~金銮,起来!”刚受了点伤,被弟弟这么一撞,登时又给他疼得龇牙咧嘴。
金銮哭哭唧唧地爬了起来,又觉得身为一个小男子汉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一红。
不过好在他脸上太脏,倒是看不太出来。
“谁让你那么叫的?”刚才那句花神娘娘来啦,他倒是听出是自己弟弟的声音。
不过要说自家弟弟能这么机智想到这句神来之笔,时机把握得这么好,他倒是不敢相信。
“哥哥,是姐姐教我这么做的。”
“姐姐?你哪儿来的姐姐?”他偏了偏头,看见阴影中一张笑眯眯的脸。
“啧,是你。”他咂了咂嘴,神情颇有些不屑,“你骗了他,那就是老李头自己染的,我亲眼所见。”
“哥哥,她是——”
“行了,你别帮她说话,小心被这种撒谎不眨眼的人给卖了都不知道。”
女孩儿却不动怒,依旧笑眯眯的样子,甚至连眼眸都更弯了几分。
她俯身凑近,看着眼前人黑乎乎的脸上满是脏污,连五官都看不清,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倔强警惕,活脱脱一只小狼狗,有些忍俊不禁。
“李紫台,你是不是傻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