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头公羊闯来闯去,羊群不时发生骚乱,一只公山羊,青色,长胡子,雄壮如虎,十几步以外就能闻到它满身臊气,牙齿朝天,唇翻着,发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只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跃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耸、一耸——猛一耸。母羊大叫一声,像被扎了一枪。公羊跳下,连打几个喷鼻。两眼绿绿的,又盯住了另一只漂亮而年轻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个瞄准对象。
泥鳅侧卧在一簇干草上,静静地看着羊群吃草。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六十岁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干草,什么都不行了,什么欲望也没有了。守着鱼王庄第一个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和心境,怜悯地看着那个一天天枯萎的女人。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岁了吧?
他向不远处的一个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头织一件毛衣。偶尔看一眼羊群。几只羊走远了,她走过去赶回来:“罗罗罗罗罗!”又坐到沙坡上,继续织毛衣。她是鱼王庄唯一会织毛衣的女人。鱼王庄的许多孩子都穿着她织的毛衣。毛线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会结疙瘩。她爱惜这群羊。不仅因为鱼王庄几百个老弱妇孺要靠这群羊养活,而且因为这是一群活鲜鲜的生命。靠着这活鲜生命的启迪和滋润,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续。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来的羊毛,她用碱水洗净了,再用线锤捻成线坨子,然后织毛衣。织各种各样的毛衣。都送给村上的小孩子。这是她生活的全部乐趣。
泥鳅说:“梅子,闲着不好吗?”他和她共同管理着这群羊。
梅子只管低头织自己的毛两只纤弱柔软的手动得飞快。线坨子装在一侧齣口袋里,一根粗毛线不停地往外抽动。像抽筋。他看着难受。一身都难受。
“梅子,你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气,只管低了头织,双手动得飞快。又一件小毛线衣快成了。她拿起来抖了抖,放在膝盖上扯一扯,端详一下,低了头又织。
“梅子,你干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鳅嘟噜得心烦。停下手,抬头厌恶地看他一,出一口长气。很闷的一口气。长睫毛一闭,低下头又织。
他不知梅子心里想些什么。他永远也不能理解这个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两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
她美。比她三个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二她的三个姐姐可不是这样的。
他自以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鱼王庄最风流的男人。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迟钝了呢。
一切都是因为老了吗?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个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远也不能讨得她的欢心了。
他已无意再讨得她的欢心。应该告别了。告别女人。告别昨天的泥鳅。告别整个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样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对人世承担什么责任。他只是他自己。年轻时,能快活就尽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着就去死。死有什么呢?
他已经快活过了。
他把脸转向小河。两只塌陷很深的眼珠混黄而污浊。他空茫地看着河摹他看到了什么?
河不宽,却长。谁也没有走到过尽头。沿河走去,可以走到县城。除了老扁每年进城开一趟会,庄里男人们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过县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饭也不去县城。据说县城的饭难要。城里人小气得很。给一点东西,数落你一顿。弄不好会被抓起来。谁知道呢。他没要过饭。饿死也不要饭。那一年,他真地准备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没吃东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却来了口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没想得甚清楚,好像只是觉得死还太早了一点。从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没有离开羊群。打解放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泥鳅还没去过县城一趟。太远,又没事。依稀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一片拥挤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垅间长着蓬蓬的荒草。几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辆破汽车嘭嘭地开过去,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忽然从街口拥进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长长的。头那么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两座山峰。“骆驼!”有人叫起来。许多人迎上去看。几条狗冲上去,又赶紧退回来,远远地吠。不敢近前。这种沙漠里常见的力畜,在这里却是稀有动物。一街两巷的人都轰动了。两个塞外来的汉子,分乘两匹骆驼,脸上布满尘土,疲惫地打量着这个苏北小县城。突然摘下兽皮帽子,向入群挥动起来。一嘴黄牙。多少年过去了,一闭眼,还能看见那嘴黄牙。
小河无名,大家都叫它无名河。无名河弯弯曲曲通向县城。县城到了,它打个弯,又往前流。不紧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里。不知它从哪里来。不知它从啥时开始流的。人说,无名河很古。比黄河还古。黄河没来时,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黄河突然从天而降,日夜咆哮,奔腾不息。哦,那么大一条河。据说是天下第一河,举世闻名呢。从此,无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显眼。八百年后,也是在一天夜里,黄河大吼一声又走了。无名河才被人们重新发现。它居然没有淤塞。它就那么默默地流着,不知流了多少个世纪。看样子,它还会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从亘古未知的年月流下来一样。
无名河没有干枯过。从来没有。一辈一辈的人都这么说。冬天,河水少得可怜。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响。河心那一线褐色的水从来不上冻。远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却慢慢流哩,就那么缓缓地,缓缓地。水色发褐是因为河床现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这里的原始土层。三尺厚的黄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无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无名河水长大的。他知道无名河水永远都不会发臭。因为里头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嚣。只是无声无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续着河的生命。它淌着,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顽强的痉挛着,颤动着,那根筋负载过一生的苦难和欢乐,劳损得太厉害了。但它不愿就此完结,不甘心就此完结。它在竭力挣扎。终于,僵板的肌肉复活了,闭合的心脏重新启动了。
到底,春天来了。
淅浙沥沥几场春雨,河床滋润起来。那一线水弯成小溪。叮叮汩汩,咕咕噜噜,像唱像哭,抒发着生命复苏的悲欢。它又变得年轻了,人老了还能变得年轻吗?自己曾有过这种渴望,这种期待。那一年终于没死,其实也含着这希冀的。可他终于没有留住时光。他变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条厌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无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织毛衣。低下头。两只手飞快地动。她也在编织一个什么梦吧?那是她自己的梦。
夏天一场暴雨,无名河陡然欢腾起来,膨涨起来,田野的水都往河里涌,哗哗响口河岸上刺开无数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扁面冲下来,像无数个娘儿们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满了。于是河水湓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滚一滚的,一如小伙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挥臂畅游,嘻嘻哈哈,全不当一回事儿。后来,他被吞没了。河水那么恣肆,让他感到那么难以驾驭。他惶恐了,愤怒地挥舞着胳膊,挣扎着,咆哮着,粗野地咒骂着岸上那无数个放荡的娘儿们。小河野马一样奔腾着,喧闹着。整整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不同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怅地想,好时光像夏天一样过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个懒腰。女人懒懒的样子真美,梅子懒懒的样子更美。腰软得像棉花。她丰美的大腿,丰美的臀,丰美的胸都挺起来。可惜,她懒懒的时候太少了。她的三个姐姐不像她,老是懒懒地打呵欠懒懒地向他走来,懒懒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还是懒懒的。直到他凶狠地将她们压到身下,碾压着注入生命之泉时,她们才失却慵懒,现出少见的狂癫。那时,他多么年轻。胸肌像铁块般结实,多少女人为之痴迷。大伙都说他是无名河的精灵,是女人的上帝。
他和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干活。老扁常随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县城的药材店里,不常在家。他厌恶这个家。出洋前,他爹为他娶过一个女人。他不喜欢。成亲一个月就走了。他没有沾过那个女人。可是出洋八年归来时,他的女人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夜晚,那,个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着他认女儿。他不认。但他参加了那个女人的葬礼。他挺可怜她。埋上那个女人,他进县城去了。
三个女儿在鱼王庄长大。她们管梅山洞的爹叫爷爷。爷爷知道他不是爷爷,他是爹。鱼王庄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数年之后,梅山洞的爹带着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个称做孙女的女儿都渐渐长大了。她们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缚。她们自由了。那个叫做爷爷的爹死了,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们,把她们和万贯家业都交给了梅家的老帐房。那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屁股上的钥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阴阴地盯着仓库,阴阴地盯着这三个找不到爹的闺女。他要像管理仓库一样管着她们。
她们不理那个茬。毕竟,她们是主人,他是下人。她们长大了,已经知道了这个家庭混乱的血缘关系。她们就是这个混乱的血缘关系的产物。开始,她们为之羞耻,为之仇恨。后来,就平静了,淡然了。那个原当称为爹的爷爷已经不在了,她们仇恨谁呢?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他偶尔来一趟,很少和她们说话,但也很少训斥她们。他尽量避免和她们见面。这就使双方都免去了许多尴尬。
羞耻感渐渐从她们身上消失了。她们变得快活起来。她们毕竟年轻。她们要寻找自己的欢乐。为什么不欢乐呢?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只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太无所事事。于是变得很慵懒,很愁闷。落叶,会令她们伤神;秋雨,会让她们流泪;飞鸟,会令她们神往发呆。
泥鳅一直在注视着她们。她们也一直在注视着泥鳅。泥鳅是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亩地都交他经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干。七千亩地,居然让他经管得有条不紊。作为一个长工,他是少见的幸运儿。在这个特殊的庄院里,他成了小皇帝。他带了一帮下人忙里忙外。他宏亮的声音,健壮的身影,都一次次让她们怦然心动。
终于,大女儿最先将他俘虏了。或者,他最先俘虏了大女儿。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已用目光交流很久了。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大女儿喊他去她房间,让他帮着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时刻等待着叫他。她终于叫了。第一次走进闺房,他几乎是醉了。富有的摆设,精巧的蚊帐,舒适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铺,幽幽的暗香,密闭的诱人于坏事的房间,姑娘热辣辣的含情脉脉的目光,都在明显地说着两个字:“来吧!”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烧得好红,好热。姑娘宽衣上床了。扭过脸去,朝若墙壁,透着初次的娇羞和胆怯。还犹豫什么?他关好门,也脱衣上床了。立刻,两人扭成一团。—句话竟然没说,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一句对话:“赶明儿晚上还来吗?”泥鳅只说了一个字:“来!”
来来去去,二姑娘发觉了。也让他生火盆,他来了。每晚来来去去。
不久,三姑娘发现了两个姐姐的秘密。也让他生火盆。他也来了。每晚来来去去。
一夜要走三个房间。他终于不耐烦了。让她们睡到一起去。他变得强硬了。他知道她们已离不开他了。
一个强健的小伙子,三个如火的姑娘,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那情景是滚烫的。而这座深宅的外观,却显出从未有过的静谧和安恬。这里曾经有过的烦躁、焦灼、姐妹间的毫无缘由的争吵,统统消失了。隆冬的夜,外头北风怒吼。泥鳅却坐在闺房里,和三个姑娘一起,围着火炉,细细地品尝参汤。他需要滋补。在这种事上,女人是最舍得花费的。
泥鳅更忙了。
光是七千亩地就够他忙的了。好在他请了百多个帮忙的,长年在梅家干活。忙时又找许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钱,管他呢。
他不像帐房先生那个老家人忠于梅家口他只忠于他自己。所以忙着春种秋收,是因为他吃着梅家的饭,当然要为梅家干活。何况梅山洞那么信任他。再者,那么多地荒废了也实在可惜。有地就应当让它长粮食。至于长出粮食归谁吃,他不管。谁愿吃谁就吃。谁饿了谁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亩河滩地,还有三千亩好地不在河滩上。距鱼王庄五十多里。很远。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时,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财主,硬霸过来的。因为管理难,只种一季麦子。闲下一个季节养地。河滩地不能种麦,只种一季高粱。这个格局,还是梅山洞的爹活着时传下来的。他没有变。梅山洞也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没个数,倒是那个老帐房十分计较,他不仅骂泥鳅,而且敢骂梅山洞,骂他是个败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论。他知道,老帐房也是这份家业的创造者。他心疼。但老帐房却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样。
泥鳅常和老帐房顶撞。骂他是条老看家狗。老帐房每每气得胡子直抖。眼看着梅家败落,他的确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时,虽然他没参与过任何一桩害人的事,但他一直尽职尽守,兢兢业业管着帐房、仓库。出多少,进多少,都记得清清白自。他也未曾从中为自己谋过一分利。他是个孤老头子。没任何亲人。他只是忠于梅山洞。其实更准确地说,他是忠于自己的职守。
泥鳅则不同。他常拿梅家的东西做人情,每年收获季节,他和一帮下人故意落下很多庄稼,让穷人捡拾。逢他值夜,穷人们便互相邀约:“走呀!今夜是泥鳅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穷人溜进梅家的庄稼地,偷个足。泥鳅佯装不知,呼呼大睡。雇人干活,他开出的工钱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时高得多。为此,常和老帐房发生争执。但到底还得报帐。老帐房很孤立。泥鳅的手下人全听他的。
三弄两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减少,几乎是直线下跌。人说,那些年,泥鳅是梅家养得白白胖胖的一条蛀虫。他吃着梅家,喝着梅家,睡着梅家的三个黄花闺女,梅家的东西却全让他“粪”了!穷人们从中得益不少,却有许多人暗中骂他。骂他没人格,是个浪荡鬼,瞎包孩子,吃里扒外,吃锅里屙锅里,不仁不义,不可交。相反,对那个刻板古怪,对梅家忠心耿耿的老帐房,却有不少人佩服他。说他为人正,做人就应当那样。没饭吃、他们会去找泥鳅;举好人,他们肯定推举老帐房。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败,并不能困扰泥鳅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无意让谁感激他。他只凭着自己的天性活着。他活得潇洒,活得从容,活得自在。
夏天酷暑时节,去高粱地打叶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无名河两岸的高粱地连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风。他舍得往地里下本钱。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干。他把种庄稼看成游戏。外人都说梅家的高粱长得好,只有老帐房知道内情,疼得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