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藩一连走了九个县,在所到之处,都显得非常内疚地对县领导讲:我是“催命鬼”,多征一斗粮,老百姓就多吃一份苦啊。如果不欢迎,尽管赶我走,我决不怪罪。
各县的领导都了解自己的专员,更知道他的处境,所以他们和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的心情一样,决心保护张树藩渡过难关。
信阳地区在不长的时间内征购了16亿斤粮食,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十分高兴,立刻上报省委,并对省委领导说:张树藩表现不错,我就说嘛,这个同志值得一保,他的确能干。
省委领导说,信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了16亿斤,说明还有潜力可挖,省委希望“排头兵”对国家的贡献应该再大些,模范作用更强些,不希望“瞒产”。
路宪文听后愣了半晌。他原以为信阳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粮食征购任务,省委领导会表扬信阳的工作,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还有潜力可挖”、“不希望你们瞒产”这样的话。路宪文郁闷极了,在办公室坐到深夜,反复想:大灾之年,却按丰收年的标准完成了粮食征购任务,不容易啊。可是省委领导还要加码,各县粮食都透底了,还有什么潜力可挖?何来“瞒产”之说?如此下去,百姓都喝西北风吗?
“排头兵”不好当,信阳的确拿不出更多的粮食了,粮食征购工作如何继续,路宪文一时不知所措。
仅过两天,省委一道指令为路宪文指明方向。省委明令要求“开展轰轰烈烈的反瞒产运动”,并强调“反瞒产”是当前的中心工作,各级党委和政府要紧急行动起来,任何部门、任何人都不得犹豫、拖延。
河南的“反瞒产”就此正式提出和实施,这一“发明”很快影响全国,所有省份群起效仿。
信阳地委接到省委关于大力开展“反瞒产”运动的指示后,连夜召开紧急电话会议,行署专员张树藩在电话会议上强调:坚定不移搞好“反瞒产”运动,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粮食征购任务。
张树藩在电话会议上的讲话,让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讲话内容“左”得出奇,更因为完全脱离了他原本的作风。这是无奈之举,张树藩必须这样讲,因为这是地委常委会定下的调子,调子的主旨是“一字不漏地传达省委指示精神”。
电话会议后的第二天下午,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又召集各县一二把手开会,进一步传达省委指示精神,研究具体落实措施。
路宪文没想到,这次会议几乎炸了窝。各县领导似乎完全不在乎庐山会议精神和“右倾帽子”了,他们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因为继续忍耐意味着百姓遭殃,再不能对百姓疾苦视若无睹了。
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气愤地问:“路书记,我们已经把农民的口粮、种子粮都征了,还有什么潜力可挖?昨天,张专员在电话会议上对下扔刀子,今天你又丢斧头,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遂平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竟然大骂:“瞒产?奶奶的,好像我们在对付日本鬼子,挖地道把粮食藏起来了。让省委领导到农民家里看看,谁家还有一瓢粮!”
罗山县委第一书记许文波叹道:“硬着头皮演假戏,还卸不下装了。路书记,你难道不清楚再敲下去定是‘催命锣鼓’吗!”
潢川县委第一书记梁德柱说:“下面,是老百姓对我们怨声载道;上面,省委又对我们不满意,夹板气太难受,何时才算完!”
大家公开反对省委领导“还有潜力可挖”、“不希望你们瞒产”的说法,尤其是对开展“反瞒产”运动抵触情绪如此强烈,让路宪文感到情况严重。他制止道:“请同志们保持冷静,注意对省委领导的态度,相信省委领导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不管想通想不通,我们必须执行省委的指示,必须搞好‘反瞒产’,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树藩这时讲话了,他说:“路书记,杨守绩说我在电话会上扔刀子,我觉得他没有说错。群众连口粮都不保了,我们还要‘反瞒产’,这不是扔刀子是什么?这几天外出讨饭的人越来越多,如果真还有粮食,何至如此!我们是共产党人,不能只认指标、任务而不考虑百姓的疾苦啊!”
路宪文一愣,忙问:村村都有大食堂,怎么会有讨饭的?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存在?固始是人口大县,情况怎样?
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说:“路书记,粮食都征光了,大食堂还能有几粒米?靠大食堂填不饱肚子。我们固始是人口大县,讨饭的肯定比其他县多,我这个县委书记罪过肯定比别的县委书记大,等着被查办。”
各县情况都令人焦虑,路宪文连连责问为什么不早报告,为什么不采取措施?他当场宣布两项决定:一是坚决执行省委指示,“反瞒产”;二是把外出讨饭的人都拦回去,安顿好。
既然去讨饭,肯定无粮吃,“反瞒产”岂不等于空话?空话该说还得说,说了没大碍,这是“政治”。路宪文离“政治”越来越近了,信阳也与灾难越来越近。
张树藩再次向路宪文建议:当务之急是安排好群众生活,“反瞒产”的事还是等等再说。
路宪文却再次重申:坚决执行省委指示,“反瞒产”必须搞!群众生活如果真的出现困难,也要解决好!两件事都不能耽误。
似乎是既要对上负责,又要对百姓负责,殊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最终拿到的和丢掉的将是什么?路宪文似乎未能深想。
会后第二天,路宪文和张树藩兵分两路下各县督阵“反瞒产”。路宪文让张树藩先赴遂平县,因为此县是个“亮点”,容易出成绩,他希望自己的搭档“再立新功”,彻底扭转留给省委领导的不良印象。
在赶赴遂平县途中,张树藩来到沿途一个村庄,走进大食堂,看到两口大锅正煮着稀饭,村民们在外面排着长队。他问炊事员为什么看不到蒸馍?
炊事员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没长眼呀,就这两台灶,都煮的稀饭,哪来的蒸馍!”
张树藩又问,早饭不吃馍,一天哪还有劲干活?
炊事员仍然不抬头,不耐烦地说:“想吃馍咱这食堂没有,没劲干活就躺在家睡觉。再过几天连稀饭也没有了,趁早讨饭去吧,在这儿啰唆啥。”
张树藩的随员看出炊事员压根不知问话者何人,赶忙提醒。
炊事员不慌不忙站起来,两眼直愣愣盯着张树藩,说:“你就是地区的张专员?功臣,功臣啊。”
张树藩问炊事员:“老人家何出此言?”
炊事员轻蔑一笑,说道:“大灾之年,你负责征粮,上交比去年还多,不叫你‘功臣’叫什么?”
张树藩对炊事员说:“您话中有气,我听得出来。唉,让老百姓过这种日子,我们有罪啊。”
炊事员听后泪水横流,抽泣说: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不就是想过上好日子吗?粮食被国家征光了,眼下老百姓连稀饭都不够喝,这叫啥日子?
张树藩对炊事员说:“老人家,你叫下村支书吧,就说我找他有事交待。”
炊事员苦笑着说:“叫村支书管屁用,这时候他就当一个家——量米下锅、掌勺分饭。专员有啥交待只管说吧,我就是村支书。”
张树藩看着村支书,问大食堂还能维持多久?
村支书告诉张树藩,早上稀饭,中午、晚上吃红薯,这种水平也坚持不了个把月。
张树藩又问往后咋办?
村支书说:“鬼知道。反正是共产党领导,不会饿死人吧?到时候或许就有办法了。”
张树藩心情沉重地离开这个村庄。他一路都在想,秋收刚过,老百姓吃的就紧张了,如果上面还不改变“反瞒产”的做法,老百姓的苦日子恐怕还在后面。上面能改变吗?张树藩判断希望不大,因为庐山会议决定“反右倾”的精神已经说明,是最高决策层的指导思想出问题了,短期难以扭转局面。他闭目长叹,一路无语。
吉普车突然停下,张树藩睁眼看到前边路口站着一群男女老少,几个戴着红袖标的人挡在路口。他知道,这是根据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的指示,路口设卡禁止外出讨饭,各县都在这样搞。
张树藩下车走上前,对男女老少们说:大家都回吧,这时候远近情况都一样,往哪儿能讨到吃的?回去给老少爷们儿传个话,困难是暂时的,有共产党在,饿不死人!
劝回讨饭的群众,张树藩直奔县城。遂平县委正在召开全县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会议,进行“反瞒产”动员。张树藩悄悄走进会场,在一个角落坐下,听大家发言。一个公社书记在主席台上大声表态:我们坚决反对瞒产,把粮食全部贡献给国家,一斤不留,一两不剩!
张树藩心想:你吃什么?你让老百姓喝西北风?
张树藩又听了几个生产队长的发言,内容几乎一样,于是暗想:这几年大家都学乖了,别人说什么也照着说什么,不惹麻烦。
大会发言完毕,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在最后讲话时提出一个问题:早说清楚了,今天的会议两项内容,一是提高认识,二是报瞒产数字。我看大家表态都很坚决,但是为什么没有一人承认瞒产?到底有没有瞒产?我提醒大家,“反瞒产”是全国性的大行动,装迷糊没用,想蒙混过关不可能。会上不讲就不追究了,希望大家在下一步工作中态度要积极。
会后,张树藩对蔡中田说:“大家发言不报瞒产数字,肯定有苦衷,极有可能是前些天粮食征购已经透底。咱们还是到下面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再说下步工作。”
张树藩、蔡中田奔向两个上报产量最高的公社,奔波一天,一连察看了十多个村庄的大食堂,发现村村群众吃的主食都是红薯,的确无粮了。
天色已暗,打道回城,刚出村庄,路口处有人拦道。一位五十开外的村民手提一把二胡,大声道:各位上级领导,请听俺唱一段——
自从办起大食堂,
家家户户不存粮;
都说共产主义好,
从此不再忙厨房。
起初四菜加一汤,
男女老少喜洋洋;
都说日子过得美,
齐声夸赞共产党。
伙食标准慢慢降,
油水已经不沾肠;
都说不求吃多好,
填饱肚子心不慌。
谁知越熬越变样,
红薯野菜成主粮;
都说灾年大丰收,
碗里咋就空荡荡?
毛主席啊共产党,
百姓日子可知详?
都说党群心连心,
为啥迟迟不放粮?
低沉的弦乐、沙哑的嗓音,听得张树藩、蔡中田眼角挂泪。张树藩走上前说道:“老哥,请你转告乡亲们,毛主席、共产党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群众疾苦,吃饭问题很快就会解决!”
歌者凝视张树藩片刻,说道:“俺知道您是大官,这派胡言乱语就是唱给您听的。既然您敢这样说,俺老百姓就信,以后再不这样唱了。”
歌者立刻摔碎了二胡,扬长而去。张树藩自语道:摔碎的是二胡,留下的是期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