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城,当晚召开县委常委会议。蔡中田首先讲道:“我和张专员到乡里转了一天,奶奶的,村办食堂十有八九都不冒烟了,哪还有瞒产?同志们,老百姓在挨饿,看着心疼啊!今晚的常委会,要认真讨论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请张专员先作指示。”
张树藩表情极其沉重,他讲道,共产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现在人民群众在挨饿,如果我们视若无睹,连半心半意也谈不上。他建议晚上的会议不讨论“反瞒产”,只研究怎样安排好群众生活,把其他事情通通放一边去。
县长张庆林皱着眉头说,关键是粮食,可是实在弄不来啊。
张树藩说,那就开仓放粮,把前些时候超征的700万斤粮食还给老百姓。
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顿时一惊,忙说,动用国库的粮食必须经省里批准,谁有这么大的胆?可得慎重考虑啊。
张树藩提醒说,遂平县的“反瞒产”成果,地委还未上报省里,那700万斤粮食还算不上国库粮,分给群众还来得及。
蔡中田也想到了这一招,可担心万一省里知道了,惹出大麻烦。
见蔡中田犹豫不决,张树藩态度异常坚定地说:“中田书记啊,都火烧眉毛了,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再拖下去可能要饿死人了,我们先斩后奏,立刻放粮,不要怕,出了问题我负责!”
蔡中田先是一愣,而后一拍桌子,说:“奶奶的,大家都听清楚了吗?张专员冒这么大的风险,是为救我们遂平人!上面要真追查起来,就说是我们县委常委会的决定,与专员无关。我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不能连累张专员!”
县委常委会立刻通过了开仓放粮的决定。散会后,张树藩又留住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两人继续商量开仓放粮后的应对措施。两人心里都明白,“擅自放粮”非错即罪,不得不慎重对待。
天已放亮,张树藩又提醒蔡中田务必把握两个原则:一是粮食尽量放足,以防上面发现后封拦;二是要做好长期抗饥饿准备,省着点吃,半饱就行。
临别,蔡中田十分坦然地对张树藩说:“专员啊,过去我‘放卫星’该遭天谴!跟着你也算对老百姓干了件有功德的事,不管罢官还是坐牢,都无愧了。”
蔡中田走出会议室,发现县长张庆林站在拐角处。张庆林县长迎上来,递上提前写好的《认罪书》,表态说,开仓的事自己全兜了,就是掉脑袋,也要保护书记和张专员。
蔡中田哈哈一笑,说:“好伙计,你他妈的别胡咧咧,连砍两个脑袋也轮不到你。你把分粮的事办利落就行,别的就不用操心啦。”
张树藩在“反瞒产”中“首战告败”,不但没有获取一斤粮食,还“倒贴”700万斤,此举辜负了路宪文的“一片苦心”。
路宪文带领另一路人马在固始、光山、潢川等县摇旗呐喊一番,几天后便返回地委。路宪文此番无心恋战,因为他本身对“反瞒产”持有保留意见,只是作为一把手不好公开表明而已。在各县了解到的实际情况使他加深了对“反瞒产”的疑问,草草收兵正是想观察几天,看省委下一步对“反瞒产”的态度有无改变。他期望有所改变,只有改变才能回归实际,不然有可能出现乱局。他相信省委领导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各地区的情况没有大的区别。
张树藩的秘书余德鸿专程从遂平赶回地委,深更半夜敲开路宪文办公室的门,把遂平县开仓放粮的报告送上。开仓放粮之事发生在几天前,迟至今日才报告路宪文,只有一个原因:报早了,怕路宪文逼着遂平县收回已到老百姓嘴边的粮食。
路宪文看后吓出一身冷汗,拍案大叫:“无法无天!张树藩吃了几个豹子胆,敢动用国库的粮食!你这个秘书咋当的,为什么不拦住他,你不知道这是捅天大娄子吗?你不知道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吗?”
余德鸿低头不语,两眼泪花闪闪。他当然知道张树藩开仓放粮后果严重。按照专员的吩咐,这份报告在开仓放粮的当天他就写好了。
路宪文已经气昏了头,又冲着余德鸿叫:“你哭什么?该哭的是张树藩!”
余德鸿说:“书记啊,专员到乡里转一趟掉一次泪,您要是看到老百姓眼下的日子,也会心软的。不放粮老百姓咋活?”
路宪文说:“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我不聋不瞎,也看到了听到了,可是没接到上面的精神,咱们不能擅自做主,这是组织纪律。你马上赶回去,叫专员立刻回地委。”
余德鸿走后,路宪文仍在办公室走来走去,问题满脑袋乱撞。正在发愁如何向省委报告各县上报的情况,又冒出专员擅自放粮的事,真是雪上加霜。路宪文反复考虑:事情重大,不向省委报不行,可是怎样报合适?尤其是张树藩的问题,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为他开脱罪责?
秘书走进来,送上刚接到的省委通报,路宪文看罢摇头苦笑。原来是关于“反瞒产”的,通报显示省委的态度依然坚决。路宪文不禁自嘲道:路宪文同志,你想错了,没跟上省委吧?可我没看错呀,各县确实没有瞒产,继续反下去,岂不让老百姓断炊!
路宪文继而吩咐秘书向省委写报告,两项内容:一是反映群众断粮问题,把各县上报的情况全附上;二是遂平县开仓放粮的事,注明地委一二把手事先知道此事。
秘书听罢犹豫起来,说省委的“反瞒产”态度这样坚决,此时上报这些情况,有故意唱反调之嫌,反差太大了,弄不好上面还会有看法,最好等几天再报。
路宪文又冷静想想,采纳了秘书的意见。
第二天午夜,专员张树藩赶回地委,发现路宪文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便敲门而入。
路宪文刚和省委领导通完话,见到张树藩进门,连忙说,来得正是时候,正在发愁呢。
张树藩问:出了什么事?
路宪文说出大事了,省委领导收到了告状信,反映信阳快饿死人了,大发脾气。
张树藩说这是实情呀。
路宪文说:“我刚去过几个县,能不知道是实情?可省委领导不容分辩,说群众生活遇到困难是个别现象,这些写告状信的人否定大好形势,是对着‘反瞒产’来的,是别有用心,要我们严肃查处。你说咋办?”
张树藩立刻表态不同意严肃查处说实话的人,认为眼下形势严峻,地委不能再办糊涂事了,最关紧的任务不是查办人,而是救人。
路宪文说他也这么想,可是省委明显不是这个意思,还真难办。
张树藩认为没什么难办,不管上面咋说,地委该干什么只管干,为老百姓办事又不是干坏事,无须担心什么。
路宪文认为不听省委领导招呼自行其是,是“自由主义”,是组织观念不强,所以不同意张树藩的思路。
张树藩说:“咱们修正上级的错误,既是对上级负责,也是对老百姓负责,谈不上“自由主义”。书记,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应立刻向省委申请粮食。”
路宪文说:“还敢提粮食?你开仓放粮的事我还压着没向省委报告呢。树藩同志啊,我理解你是一片好心,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事先总得和我这个地委第一书记通个气吧,地委也得对省委有个说法吧,咋就不声不响干了?这回你可真把我难住了,你说,如何是好!”
张树藩解释说,救人如救火,如果一级一级请示,等上面回复下来恐怕饿倒一大片了。他知道干这种事的性质与后果,甘愿承担一切责任,希望路宪文不要为难,尽快向省委报告实情。
路宪文说:“说得轻巧,你以为只是你个人的事?省委将怎样看待我们这个班子,你想过吗?大娄子是你捅的,地委却难脱干系。”
张树藩不再作声,他觉得书记讲得也不无道理,再说书记已经养成对上唯命是从的习惯,想改变也难。
路宪文也不想再往下讲,他知道专员的处事方法和工作思路与自己都不一样,不容易沟通。他说:天快亮了,多少睡会儿吧,明天常委会上听听大家的意见。
地委常委会开得非常沉闷。路宪文首先讲明了省委主要领导的看法,请大家发表意见。大家面面相觑,许久沉默不语,因为谁都知道,书记从不违背上级的意图,别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只有张树藩公开唱反调,坚持“济民”观点。尽管张树藩讲得十分动情,希望在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取得大家的支持,但没人响应。张树藩也明白,不管别人说什么,最终仍是书记说了算,因此谁也不愿多费口舌。只是,他不甘心,明知不行也要说。
张树藩没有想到,这次唱反调却惹怒了书记,因为他那句“我们决不能做那种只唯上而不为民的官”大大刺激了路宪文。
路宪文怒斥道:“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难道你不懂吗?!依我看,你这叫严重无组织无纪律,你走得越来越远了!同志们,我们今天这个会议增加一项内容,对树藩同志进行严肃的批评帮助!”
对张树藩的批判会进行得并不顺利,只有一个人轻描淡写讲了几句,多数人保持沉默,因为大家了解自己的专员,觉得他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说错什么。
这种情景也在路宪文的意料之中,连他自己也觉得对张树藩的批判有点不理智。但他又觉得不批不行,如果再不敲打,恐怕张树藩的情绪要影响到班子中的其他同志,再多几个人唱反调,省委的指示精神如何贯彻?
这次的常委会使路宪文感到自己处在孤立地位,但这种感受没有影响他贯彻落实省委指示的决心。路宪文最终行使了自己的权威,宣布:一、对向省委写告状信的那位信阳县监委干部给予留党察看处分;二、各邮局严格把关,发现向上反映情况的信件一律扣压。
事后统计,全区扣压的信件达12万多件。但扣压信件并不能彻底阻拦告状行为,仍有不少人跑到数百里外的许昌地区继续向省委邮寄告状信。
民主是真理的“护栏”
无疑,庐山会议的苦果是个人崇拜与个人权威带来的。个人崇拜与个人权威的后果仅仅是冷落集体智慧吗?更大的害处是它拆散了真理的“护栏”——民主。当“民主护栏”失去作用,真理便形单影只难以抵抗,任何抗争只会引来更强的政治高压。后来发生的灾难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人们,“民主护栏”保护的不仅仅是真理,更有百姓的利益和民族的希望,有了它将会减少“人祸”的危害,而失去它将会带来比天灾严重百倍的灾难。
优良的民主作风曾是共产党从失败走向胜利、由弱小变为强大的法宝之一,为何独掌江山后直至今日却在民主政治建设方面难以尽如人意?执政党应该明白,国家利益、民族利益高于一切,英明的执政宗旨理当是无私无畏地服务于国家与民族,否则将不融于其中。共产党需要重操自己的法宝,这是再次“开山辟路”的需要,也是国家与民族不断升腾的需要,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