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行驶到环城礁外的海域,范老桅来了精神,他张扬开粗砺的大嗓门,指挥着范大锚左弦十五度右弦三十度地在海里蜿蜒前行,绕过了一道道海沟和暗流,逼近了环城礁。这片被暗礁包裹着的海域,只有落潮时才能露出一圈鬼蜮般的黑色暗礁,偌大的环城礁只有几处极难发现的入口,只能容纳小得不能再小的瓢岔子驶入。更重要的是,海域四周突兀出来的暗礁让海流变幻莫测,没有非凡的驾船技巧,准会被海流弄得晕头转向,落得个船倾人亡。辽东湾西海岸这几百里的渔村,除了范老桅,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渔船不能继续前行了,暗礁已经横在了眼前,这时候,范老桅高声喊起:
下船吧,你到家了,环城礁就是你的新家。
美人蟹仿佛听懂了,舒展开蜷曲着的身体,两只黑豆般的眼睛从眼糟中竖起来,旋转着观察着这世界,这才展出巨大的双螯,“嚓嚓”地碰撞几下,对范老桅深深地做了个辑,然后用六只爪子小心地整理几下身子底下脐内的卵包,爬出渔船,坠入海中,向着环城礁入口游去。直到很远很远,美人蟹的双螯依然伸出海面,向范老桅示意着。
船上失去美人蟹,像失去女人一般寂寞。范老桅接过舵盘,驾着渔船,默默地驶离了环城礁。
虽然天海茫茫,范老桅却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熟悉岸的位置,哪怕天下浓雾。范大锚坐在船尾,眼睛直直望下去,他看到,螺旋桨把海水打得沸腾了。范二毛到底是年轻啊,把美人蟹拔上船时,他已经累得不行,是馋虫赠给了他力量,挨了父亲一脚,他便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连爬上睡舱都和登天一样难。睡了一觉,他便缓过劲儿来了,盯着网中还在挣扎的对虾,舌头不住地舔着嘴唇。他终于忍受不住对虾的诱惑了,挑选着肥硕的大对虾,自己动手择网。
噢,对虾真肥呀,一只对虾的腰身便占满了二毛整个手掌,对虾在二毛的手里拱着,拱出了舒畅的质感,对虾的尾巴在空中弹着,弹出了叭叭的脆响。
二毛伏在船舷舀了一瓢海水,又从船上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淡水,倒进铁锅,把择下来的一盆对虾倾泄进锅里,他要盐水煮大虾。那些对虾以为重获新生,拥挤着,拱动着,互不相让地游动起来,甚至弹跳着,幻想回归到大海。二毛就在这时盖上了锅盖,点燃了液化气。对虾们承受不住腾腾的蒸气,把锅盖撞得敲锣一般,若不是二毛的手在按着,对虾们肯定会弹飞锅盖,让锅盖飘到海里,成为一叶扁舟。
没多久,新鲜的香味便荡漾在整艘渔船,二毛实在等不及了,掀开了锅盖,扑面而来的热气都没推得动二毛嘴角的涎水。他拿着铁勺,刮下浮在上面的一层鲜红色的对虾油,顾不得烫嘴了,吸溜溜地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
那股鲜味儿,许多年之后范二毛还念念不忘。因为从此之后,渔村里的人再也没有活吃对虾的口福了。不是村里的渔民没这个机会,而是对虾实在太少,吃上一回等于吃金子,舍不得呀。
二毛大嚼着对虾肉,含糊不清地喊着,好吃得要成仙了。
范老桅不理会二儿子,他的眼睛只有前方。范大锚也没有理会弟弟,他的眼光飘散到渔船犁开的波浪里。
二毛还在说,好吃得快成神仙了。
3
渔船赶回来时,太阳已经压到了龙湫背,只是没有落下去,落下去的,是海里的潮。渔村的码头是小码头,出入港,一般都选择满潮,潮位不好,就在外海等着,等着潮涨上来。范老桅等不得,台风在他的脑袋里警告着,收对虾的人图的是个鲜,他必须立刻入港。
范老桅的渔船虽然不大,可载了沉重的负荷,驶入码头时,左突右拐地躲过了好几道暗礁,费了好一番力气,才靠上去。若不是范老桅把船驶得鱼一样灵活,早就撂浅了。
高兴的不仅仅是范家的父子,外贸局的人更是喜出望外,他们在渔村守了好多天了,没守到一斤对虾,眼看着不能兑现合同,要赔外国人一大笔钱,是不怕死的范老桅救了他们。他们调来了好几辆冷藏车,守在码头,守在那群择网妇女的身旁,将择下的对虾装入包装箱,抬上大秤,送进冷藏车。
这一天,大概是范老桅一生中最爽的一天,一潮打上了十来万斤对虾,快把小船压扁了,五六十万块钱,风刮来一般送进他的腰包。钱多少,范老桅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能知风知雨知鱼汛,能在渔村创造奇迹,他是真正的渔老大,真正的海的精灵。
船一靠上码头,范老桅就什么也不管了,他在乎的是打鱼的过程,靠了岸,过程就结束了,至于怎么择对虾,怎么卖对虾,交给儿子就是了。
范二毛对钱不太感兴趣,对虾撑足了他的肚子,也撑晕了他的脑袋,困意从他的肚皮爬上他的眼皮,想睁都不爱睁开,他哈欠连天地走出码头,回到家里,倒在炕上,袒露着肚皮,蒙头大睡。他累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累,他必须用觉补足。
剩余的事情,全交给范大锚了。
范大锚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看到村里人羡慕的眼神和外贸局的人激动的眼神,彻底地走出了驾船时的拘谨,走出了平时的呆板,骄傲地挺着身板,不时地挑选大个头的对虾,分发给村里看热闹的孩子。对外贸局的人,范大锚也不讷了,话语中透露着当渔民的自豪,可在过秤时,却斤是斤两是两,分毫不让,以至于主管收购的一位经理,调侃着范大锚,真是一个心眼儿。
范大锚准备买下村里的造船厂呢,这么多对虾,稍稍得意忘形,就会被过秤的人唬个千八百斤的。范大锚不想占便宜,也不愿意吃亏,钉是钉铆是铆,谁也别差谁的,那才是公平呢。
范老桅的收获让整个渔村骚动了,谁也不安心守在家了,他们的眼睛盯着网上密匝匝地闪烁着瓷色银光的对虾,把涎水咽进心里,后悔了自已的胆小如鼠。男人们怕被村干部发现,悄悄地潜入网铺,拉网装船。他们用足力气往船上滚柴油桶,准备到海里大干一场。女人们呢,大多来到了码头,说是从范老桅手里挣择网的钱,实际上,她们一天不摸到鱼虾,手就痒痒,大喇叭搅得她们闲了好几天,她们来这儿是过瘾的。
大喇叭依然在搅着大家的耳朵,可他们的耳朵已经被警告磨出了茧子,把台风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港口里的渔船再也停不稳了,范老桅丰厚的收获把渔村里的人诱惑得丧失掉了最初的理智。始终寡言少语的范老桅终于说话了,说得还很多,他说,虾起风前,别出潮了,你老桅叔的对虾是为全村人打的,缺钱来取就是了,把船都拉到坞上吧,真的要闹海了,我出潮这么多年,别的没练会,看风看雨多少还能懂得。
渔村里的年轻人不以为然,认为喊了好几天的暴风雨,不过是无中生有,他们嘴里说,瞧瞧船,备备网,风头过了,抢个好潮。可他们心里却说,你范老桅捞了一船对虾,发了大财,凭啥不让我们去?
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们的老桅叔,范老桅从来不撒谎,也不认为别人在撒谎。他便踏实了下来,他甚至还算计了一番,给每家每户分多少彩头,可他算那些数字还不如看海里的鱼那样清晰,越算越不会算,他索性不算了,反正村里有会计,到时候把他找来,几毛几分都能算清楚。
分彩头是渔村的传统,和许多辽东湾西海岸上的渔村一样,村里的人以种地为主,打鱼是副业,打得多了,先在渔村里分,剩下的才走街串巷到内陆的村落里卖。只是这些年海货值钱了,渔村里的人才转到大海,以打鱼为主了。
雪亮的灯光照耀着码头,照耀着择网的妇女们,范老桅承受不起大家的羡慕,他离开码头,沿着海岸一路走下去,他好像不大适应在岸上生活了,他觉得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浸着海水,在海里他鱼一样灵活,可上了岸,他立刻沉寂下来,好像什么都不是了,连走路都磕磕绊绊的。
海岸暂时不是海岸了,因为落潮了,海水退得很远很远,看不到海水,听不到海潮,眼前黑黢黢的一大片,是渔村的万年老滩。老滩下面的螺蛤蛏蟹,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渔村的人,喂肥了渔村的猫猪狗鸭。尽管天黑得让范老桅什么也看不到,可他的灵魂仍然能飞遍广阔的滩涂,他能感觉到花蛤在啃着海虫子,海螺蚕食着花蛤,章鱼用吸盘抠着海螺的肉身,还有小蟹觊觎着汪在浅水里的小虾,笔杆蛏听到风吹草动箭一般缩进沙窝子的深处。
老滩里的安静被鸭子们搅了,渔村里的鸭子对潮汐的感觉像人一样灵敏,总是准时地赶到海滩里,大扁嘴探入扁螃蟹、石香子、花蛛蟹的洞里大吃特嚼一顿。这些没人理睬的小海物滋润肥了渔村里的鸭子,鸭子们拖着胖身子,城里的大款一般横着走路。
渔村的鸭子非常不讲究,白天里屁眼儿一松,随地就下出一个蛋,谁捡了就算是谁家的了。渔村里的人对鸭蛋的处理也是与众不同,弄上几锹海泥,把鸭蛋塞里面,埋上一个月,挖出来煮熟了,蛋清鱼肉一样鲜,蛋黄蟹籽一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