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作乐”是中国的一个悠久传统,每当统治者在取得政权大功告成后,总要用乐舞的形式将其功绩记载下来。《乐记》云:“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因此,用乐舞歌功颂德成为一种惯例,是谓“以舞象功德”。
史书有记,宋陈堉《乐书》:“乐舞,德容也。”——乐舞是“德”的外在形象。
汉班固《白虎通·礼乐》:“歌者在堂上,舞者在堂下何?歌者象德,舞者象功。”——唱歌的人在厅堂上,跳舞的人在厅堂下,这是为什么?因为唱歌以表现仁德,跳舞以彰显武功。
《宋书·乐志》:“德盛而化隆者,则乐舞是以象其形容。”——凡仁德丰盛而教化昌隆的君王,他的美德就通过乐舞可感可视的形象进行表现。
唐李绛《太清宫观紫极舞赋》:“盛德之容,昭之于行缀;至和之节,奉之以周旋……天地泰,人神会;舞有容,歌无外。故曰:作乐以象德,有功而可大。”——仁德广大的内容,在舞蹈的队列中昭示;最为和谐的节律,配合着周旋进退。天地交泰,人神相会;舞有形象,歌有所唱。所以说,作乐以象征功德,有功,舞蹈就可以表现得辉煌。
杜佑《通典·乐序》:“舞也者……动其容,象其事……表兴王之盛烈。”——舞蹈,它是以动态来象征情事的,要表现和歌颂皇帝的伟大业绩。
《新唐书·礼乐志》:“为国家者,揖让得天下,则先奏文舞;征伐得天下,则先奏武舞。”——凡帝王以仁德取得王位的,祭祀、典礼用乐先奏文舞;以武功取得王位的,祭祀、典礼用乐先奏武舞。
综上所录,“功成作乐”、以舞象功德,是古人的一个共识。在这方面最早的代表无疑是周代宫廷的“六代舞”(详见第五章),之后历代的雅乐舞无不以“文以昭德”、“武以象功”来突出其政教意义。元稹的《法曲》诗一一陈述了从黄帝到唐太宗等历代统治者功成作乐的情况:“吾闻黄帝鼓清角,弭伏熊罴舞玄鹤。舜持干羽苗革心,尧用咸池凤巢阁。大夏、武皆象功,功多已讶玄功薄。汉祖过沛亦有歌,秦王破阵非无作。”(意即传说黄帝作《清角》乐舞,众兽驯服,玄鹤自来,舒翼而舞;舜用手执盾牌和羽毛的乐舞让有苗氏悔改臣服;尧也用《咸池》乐舞感人格物,引来凤凰筑巢。此后禹的《大夏》、汤的《大》、周的《大武》,都是象征功德的,其功绩之多,几乎使功劳簿承载不下。汉高祖荣归沛地,有了著名的《大风歌》,唐太宗也创作了歌颂自己武功的《秦王破阵乐》。)唐太宗的《秦王破阵乐》是历代歌功颂德之作中最为著名、也最有影响的一部乐舞。
《新唐书·礼乐志》曰:“太宗为秦王,破刘武周,军中相与作秦王破阵乐曲。”《破阵乐》就是唐太宗在秦王破阵乐曲的启发下设计创编的。《通典》载:“(太宗)贞观七年(633)制《破阵乐》舞图,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鹳,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阵之形。令起居郎吕才依图教乐工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习之。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有往来疾徐击刺之象,以应歌节,数日而就。”表演时被唐太宗的群臣列将恭为“此舞皆是陛下百战百胜之形容”。
《破阵乐》最突出的特点是置阵布势。它完全是按战阵队形来设计的。当时太宗麾下将领李靖在观看了《破阵乐》之后,对唐太宗说:“臣观陛下所制《破阵乐》舞,前出四表,后缀八幡,左右折旋,趋走金鼓,各有其节,此即八阵图。四头八尾之制也。”唐太宗答曰:“兵法可以意授,不可以言传。朕为《破阵乐》,唯卿已晓其表。”看来,李靖比较熟悉唐太宗的军事思想,能通过舞蹈表现的阵势,领会李世民的用兵战略。
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唐太宗曾对《破阵乐》发表见解:“其发扬蹈厉,虽异文容,功业由之,致有今日,所以被于乐章,亦不忘本也。”因此《破阵乐》不仅意在炫耀李世民的战事功绩,而且有一定的政治意义。这在太宗对李靖说“朕为《破阵乐》,唯卿已晓其表”时就已点明。所谓“表”,只是外观现象,并非实质。《破阵乐》的“以象战阵之形”就是其“表”,它的实质乃是“不忘于本”。此“本”是什么?可以说,“本”即唐太宗一贯的政治理想——平定全国、统一神州,拓展疆土、强盛大唐。而完成这一宏志大业的第一步就是施以武功。但武功不过是实现其政治理想的手段,高度稳定的统治才是其理想的最终目的。正如唐太宗自己所言:“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知其种种,人们才能理解《破阵乐》何以在“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振百里,动荡山谷”的气势中糅进清雅悠曼的歌曲——“歌有和易堉发之音”。正是在这种“动荡山谷”的气势与“和易堉发”的音调相对立的统一中,体现出唐太宗的“武攻文治”、“文武互补”的统治思想。
另就舞容而言,《破阵乐》不外乎“往来疾徐击刺之象”,构图方面亦不过采用“战阵之形”。整个舞蹈全无高难复杂的技巧,不求雕琢,简单明晰,自然天成。正如老子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乐记》所谓“大乐必易”。《破阵乐》之以简胜繁、以声势胜精美,不仅说明了唐太宗对“大乐必易”的实质性把握,同时表现出唐太宗的战阵生活对其乐舞思想所产生的影响。
唐太宗的一生与战阵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故而在他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体现出军事家的思维方式。例如,作为一位书法鉴赏家和书法理论行家,他将打仗的辩证法运用到书法艺术中,提出了“以吾弱饵其强,以吾强冲其弱”的观点。同理,《破阵乐》虽然在编导或技巧方面都无惊人之处,但它却能传播万里、名扬海外,享誉印度、日本,以至“天声所扬,万邦归向”(任半塘)。这恐怕要归结于唐太宗军事思想的指导:用“以强冲弱”的方法突出置阵布势、淡化舞姿韵律,最终造就出《破阵乐》的不同凡响。
《破阵乐》自制成后,表演形式多样,有男子集体舞、女子集体舞和四人舞的《小破阵乐》,以及改编成杂技的《破阵乐》。同时,此乐舞还被传至吐蕃、印度和日本。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五有记:“王(戒日王)曰: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又,卷十载:“拘摩罗王曰:‘今印度诸国多有歌颂摩诃至那国《秦王破阵乐》者,闻之久矣,岂大德之乡国邪?’曰:‘然。此歌者,美我君之德也。’拘摩罗王曰:‘不意大德是此国人,常慕风化,东望已久,山川道阻,无由自致。’”可见,《破阵乐》的确是唐代名震中外的一部优秀之作。
另外,白居易的《七德舞》诗中亦有“观舞听歌知乐意”、“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之语。可知,用乐舞歌颂当代统治者的功绩在古中国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乐舞不为执政者歌功颂德,则必然会引起其不满。据《隋书·音乐志》记载:开皇二年,隋高祖(文帝)诏令太常卿牛弘等人修订隋代雅乐,但数年未议定,高祖大怒,曰:“我受天命七年,乐府犹歌前代功德焉?”本打算让治书侍御史李谔将牛弘等人治罪,因李谔奏请:礼乐之事,有关大体,不可速成,高祖才稍释意。但何谓“正声”,修乐者们各执己见,后来何妥对高祖言:“黄钟者,以象人君之德。”随即为其演奏黄钟之调,高祖听之曰:“滔滔和雅,甚与我心会。”何妥便不用其他律吕,只用黄钟一宫,高祖大喜,遂赐令何妥等人修乐。
统治者习惯于功成作乐,就必然重视乐舞的政治含义,追求其“仁”与“善”的表现。隋朝人王通(584—618)《文中子中说》卷四云:“子谓武德之舞劳而决,其发谋动虑经天下乎!谓昭德之舞闲而泰,其和神定气,绥天下乎!太原府君曰:‘何如?’子曰:‘或决而成之,或泰而守之,吾不知其变也。噫!武德则功存焉,不如昭德之善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武德》(雅乐中的武舞)强健有力,显示出以武力夺得天下的气势;《昭德》(舞雅乐中的文舞)安闲平和,显示出以文德安抚天下的风范。用武力取得政权或是用和平手段守住政权都是一种方式,其变化会怎样就难以预料了。但是,《武德》之“功”终究不如《昭德》之“善”那样完美。文中子的这一论点,与孔子评价《大韶》尽善尽美、《大武》尽美未尽善不无二致。
“善”作为乐舞表现的一个原则,很为统治者所关注。《贞观政要》卷七记载:
贞观七年,太常卿萧瑀奏言:“今《破阵乐》舞,天下之所共传,然美盛德之形容,尚有所未尽。前后之所破刘武周、薛举、窦建德、王世充等,臣愿图其形状,以写战胜功取之容。”太宗曰:“朕当四方未定,因为天下救焚拯溺,故不获已,乃行战伐之事,所以人间遂有此舞,国家因兹亦制其曲。然雅乐之容,止得陈其梗概,若委曲写之,则其状易识。朕以见(现)在将相,多有曾经受彼驱使者,既经为一日君臣,今若重见其被擒获之势,必当有所不忍。我为此等,所以不为也。”萧瑀谢曰:“此事非臣思虑所及。”
太宗之所以不同意在《破阵乐》舞中增加破获刘武周等人的表演,关键在于他认识到,乐舞即使没有反映出“仁”和“善”的思想,也不能表现不仁不善的内容。如果一些降臣在舞蹈中重见当日被擒获之状,势必非常难堪,不仅有伤君臣感情,而且会损害唐太宗聚集人才、广纳贤士的形象。唐太宗曾说:“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乐舞是体现帝王统治思想的一个方面,所以,唐太宗的《破阵乐》才在“动荡山谷”的气氛中掺进“和易堉发”之音,以表现太宗在夺取天下后以文德治国的执政思想。
乐舞之宣扬“文”与“武”,实际上反映了统治者是和平仁慈还是好战残暴。《资治通鉴·唐纪十》云:“魏徵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见七德舞辄俯首不视(因其主要还是宣扬武功),见九功舞则谛视之。”另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唐高宗永徽二年亲祀南郊时曾表示:“破阵乐舞者,情不忍观,所司更不宜设。”言毕,惨怆久之。历史上各代帝王,无论自己的实际秉性怎样,都希望百姓认为他是仁善的君主而受拥戴,所以,即使是那些歌颂某帝王武功的武舞,也要尽力体现“仁”和“善”的内容,《破阵乐》就是一例。
太宗之后,高宗时期的《圣寿乐》,也是一部宣扬圣贤人君的乐舞。《旧唐书·音乐志》载:“圣寿乐,高宗武后所作也。舞者百四十人,金铜冠,五色画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度而毕。有‘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岁,宝祚弥昌’字。”《圣寿乐》的宗旨就是组字,用舞蹈队形的变化组成歌颂当朝皇帝的十六个字。前八字颂扬当朝统治者的仁德、智慧超越了千古圣人,治国有方,达历代帝王之极致;后八字祝愿皇帝万寿无疆,国家昌盛,福满乾坤。十六个字需要舞蹈的队列进行变化十六次,每变一次组成一新字。《圣寿乐》在玄宗开元十一年(723)演出时有较大改动。据《教坊记》记载:
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皆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内怀中。观者忽见众女咸文绣炳焕,莫不惊异。
玄宗时期,《圣寿乐》的改进主要表现为舞美效果的增强。玄宗让舞女们把绣花舞衣穿在里面,外罩纯色帛衫。一出场,纯一色的舞队整齐、清爽,而舞至第二段,舞人们将外罩之笼衫从领上抽去,藏于怀中,观众们突见舞女在一瞬间换了装饰,分外惊异。这样的处理,自然增强了该舞组字的艺术观赏性。《开元字舞赋》这样描写道:
字以形言,舞以象德,肇开元予是则……其渐也,左之右之,以引以翼。整神容而裔裔,被威仪而抑抑。烟霏桃李,对玉颜而共春;日照晴霓,间罗衣而一色。雾縠从风,宛若惊鸿。匿迹于往来之际,更衣于倏忽之中。始纡朱而曳紫,旋布绿而攒红……乍续乍绝,将超复发。启皓齿以吟风,腾星眸而吐月。摇动赴度,或乱止以成行,指顾应声,乃徐行而应节……
《开元字舞赋》较具体地描述了《圣寿乐》的舞容:有桃红之颜的舞女们,着一色罗衣,徐步而出,如晴空虹霓。她们像鸟儿一样舒展双臂,左右分行,薄薄的舞衣随风飘起,宛若惊鸿飞翔。始见迂回游曳的舞队,色彩朱紫相间,顷刻间却布绿展红。更衣于不觉之中,换字亦难分踪迹。舞蹈每每似停复连,动静有致。舞人们轻展歌喉,频盼美目;口吐娇音,朗如月辉;举手投足,合度应声。这些表演,无疑已远远超越了高宗武后《圣寿乐》单纯组字的政治意义,而成为具有较高艺术水平的佳作。
除了《圣寿乐》和《破阵乐》,唐代“立部伎”中,《庆善乐》、《大定乐》、《光圣乐》也都属以舞象功之作。这类乐舞都具有明确的政治目的,直接与统治者相关,故其使用的规格、场合都有讲究。所以,凡功成作乐之乐舞,也就成为国家政事不可分割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