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之歌》中的五子,是大禹的五个孙子,夏启的五个儿子。《五子之歌》,就是这兄弟五人所作的以政治为主题的五首诗歌。兄弟五人的名字,除了有一人可能叫仲康之外,其余都渺不可知。作歌干什么?埋怨他们共同的长兄太康,追念他们的祖父大禹留下的政治训诫。
原来,夏启亡故之后,按照他开创的“传子”政治,天子之位传给了他的长子太康。但是,太康却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即使继位作了君主,依然耽于玩乐,不思牧养兆民之责,完全丧失了一个君主应当具备的德行、应当履行的责任,以至于百官众臣都失去了敬畏之意,效忠之心。有一回,太康又由着性子外出打猎取乐,逛荡了一百天都不回来。太康骚扰的诸侯国叫有穷国,国君名羿,他见本国民众都不堪忍受太康之恶,于是率领众庶,将太康驱逐至河的对岸,太康竟无法脱身返国。太康的五个弟弟侍奉着他们的母亲在河边等他。就在等他的过程中,兄弟五人写下了五首歌,这就是《五子之歌》。
是兄弟五人共同创作了五首歌,还是兄弟五人各自分别创造了一首歌,《尚书》并没有交待,我们也不必深究。读完这五首歌,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五篇“盛世危言”或“盛世悲歌”。如果这五首歌真是夏朝初年的作品,那么,这也许是最早的“盛世危言”了。一方面,太康继位的年代,去尧、舜、禹并不远,经过几代圣王的接力赛般的治理,已是政通人和,野无遗贤。凭着几代圣王打下的基业,政治刚到鼎盛时期,还牢固得很。这样的时代,可谓“盛世”。另一方面,《五子之歌》却并非盛世欢歌,而是典型的危言,甚至不是“居安思危”的产物,而是“居危思危”的产物。歌中流露出来的危机意识、警惧意识、忧患意识,体现了中国早期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维度。
那么,《五子之歌》到底叙述了什么?
单从内容来看,第一首歌主要讲民众与邦国的关系。认为民众应当亲近,绝不可轻视。因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句话,到现在还常常被很多学人挂在嘴边,以为是中国早期的民本思想的体现。不过,这句名言的核心旨趣,似乎并不在民众,而在于邦国,它的意思是,只有民众安定了,邦国才能获得安宁。这样的政治观念主要在于告诫君主,应当小心对待民众,甚至应当以卑弱自处;君主治国临民,要像以一根朽坏的绳索驾着六匹马那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切不可粗心大意。
第二首歌主要讲享乐与灭亡的关系。歌中转述了大禹的训诫:喜欢美色,喜欢游猎,喜欢喝酒,喜欢音乐,还喜欢华丽的宫殿——这五种毛病,只要犯上一种,就会灭亡。然而,这五种毛病,恰恰正是普通人的嗜好。明代的张岱,就曾在自撰的墓志铭中写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囊诗魔。”如此高调标榜的享乐主义,在富足的市民社会中,不仅不是什么邪恶,反而常常被视为值得夸耀的风雅之举。但是,按照《五子之歌》的旨趣,这样的享乐主义对一个君主来说,乃是十足的灾难。因为,君主与享乐无关。
第三首歌追忆唐尧,认为,如果违背了尧的治道与政道,也会走向灭亡。
第四首歌追忆大禹,认为,如果违背了禹的典章与制度,也会走向灭亡。
最后一首歌表达了被民众仇视、抛弃、驱逐之后的懊恼、羞愧、悔恨。
这五首歌,透露出以下几个方面的信息,让我们逐一解读。
首先,它们提到了尧与禹,但没有提到夏启。夏启是“五子”的父亲,是他们最亲近的人,理应在《五子之歌》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是,夏启的名字和身影都没有出现——“身与名俱灭”。这种“没有出现”,本身就是一种评价,一种无言的评价。它表明,夏启并没有得到他的后辈们的认同。如果这篇《五子之歌》并非夏启的“五子”所作,而是后人伪造的,那也意味着,夏启的德行并没有到《五子之歌》的真实作者的认同。在《五子之歌》中,被提及的昔日圣王只有尧和禹,其中,尧是这个政治传统、这个文明秩序的首要奠基者,禹则是他们的祖父。
其次,就它所阐述的民本观念而言,不能把它解读为“民众本位”或“庶民的胜利”;与现代流行的“民主”观念,更是不搭界。事实上,“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思想是针对君主而提出来的,它由三个相互关联的因素构成:民众、邦国、君主。三者之间,君主居于主体地位,是这个政治关系中的主动者,君主如果能够把民众安顿好,就可以让自己的邦国趋于安宁,而邦国的安宁才可能让君主自己安享太平。所以,君主治理国家,应当首先着眼于民众,应当把民众放在心上。因而,民本思想的实质,是一种“治道”:从民众这个根本开始,最终实现邦国的安宁。显然,这是一种以君主为本位的政治观念。此外,由于太康遭到驱逐,歌中还强调了民众的强大;强调在民众面前,君主应当怀有畏惧之心,时时注意回应民众的需要。这样的“为君守则”,既与《道德经》中所见的以卑弱自处的“人君南面术”相互应和,也与后来流行的“载舟覆舟论”遥相呼应。从这个角度上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其实也是一种十足的“君主论”。
再次,它把政权的兴亡、君主的安危寄托于过去的政治传统,体现了一种政治上的保守主义偏好和复古主义倾向。第三首歌强调,要坚持尧开创的政治原则与治理技术,第四首歌强调,要恪守禹制定的典章制度。如果背离了这些政治传统,就会自取灭亡。按照这样的思维模式,政治的黄金时代在过去,只有回归过去,只有依赖过去的政治智慧,才可能维持基本的政治秩序。这种“向后看”的政治思维方式和政治心理状态,体现了对于经验的尊重,是典型的农耕社会的产物。
最后,第五首歌表达的政治上的懊恼、羞愧、悔恨,并非孤立的意象,同样的政治意象还见之于《诗经》。读《五子之歌》,再读《诗经》中的一些诗篇,感觉它们仿佛出自同一作者。譬如,《大雅·抑》吟咏道:“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虽湛乐,弗念厥绍。罔傅求先王,克共明刑。”其大意是:“事情弄到现在,政治迷乱,德行坠落,你沉溺于酒中。你纵情于酒精,不顾你的责任,不恪守先王的遗训,怠慢了先王的威仪谨慎。”这样一种眼看狂澜既倒却无可挽回的忧伤,与《五子之歌》的风格何其相似,几乎是同出一辙。《抑》当然是对西周末年政治衰败的哀鸣,似乎与《五子之歌》理应反映的夏初政治相去甚远。但是,如果《五子之歌》真属于所谓的“伪古文尚书”,那么,纯粹从自然时间的维度上说,《五子之歌》较之于《抑》,可能还是更加晚近的作品,也许还是模仿《抑》之类的政治诗篇的结果。此外,《五子之歌》所表达出来的政治哀叹,与屈原的《离骚》在某些方面也有相通之处。
在《尚书》中,以诗歌的形式表达政见的篇章并不多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篇《五子之歌》也许更值得我们注意。诗人看似浪漫、看似不切实际,其实对政治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同时,诗歌还是展示政治的一个重要窗口。在《诗经别裁》一书中,当代学人扬之水说:“诗人总是活跃在政权中心的明智清醒的一群。他常常担负了政制的责任,同时又担负了文化的责任,后者恐怕还是更重一点儿。那么与其说他是在努力维护一种制度,一种秩序,不如说,他更是在坚持一种操守和精神。”这是对诗人的政制责任、文化责任的肯认。
其实,诗人的政治意义远不止于此。伟大的诗人,往往就是伟大的立法者;伟大的史诗,譬如荷马的《伊利亚特》、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国的《诗经》,往往会对文明秩序、特别是精神秩序产生极其深远的规范作用。伟大的诗人及其诗篇,总是通过塑造一个文化共同体的精神和灵魂的方式,开创一个时代,甚至规范一种文明。伟大的诗人及其诗篇震撼人心,指示善与恶的界限,划定“可以”、“不得”、“应当”的范围,进而描绘一个政治共同体未来的理想图景……通过诸如此类的方式,表达了一种文明秩序的精神内核。伟大的诗人留下的史诗,虽然不是实证意义上的法,但却是精神世界中的法,因而也是世俗世界中的法应当遵循的更高级的法。《五子之歌》的政治意涵,也当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