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惠洪
十指嫩抽新笋,纤纤玉染红柔。人前欲展强娇羞。微露云衣霓袖。
最好洞天春晓,黄庭卷罢清幽。凡心无计奈闲愁。试捻梨花频嗅。
都说,人大了,便要跟纯真的世界挥手告别,开始融入另一个世界。昨天、今天、明天,也许每一天都不是真实的你,就像你的名字会被人提起,而内心却被人忽略。有的人,戴上面具,面具成了自己;有的人,戴上面具,面具却始终不是自己,仿佛一枚落叶坚持秋天,一根幽弦执着相思。
与这阕词结缘,无异于与一个情僧结缘,他身披袈裟,却时作情辞,他就是惠洪,北宋着名的浪子和尚,诗僧。据吴曾的《能改斋词话》载,这首《西江月》是惠洪赠给一位女冠(道姑)的。她出现在他的词里,多情如他,凡心亦如他,一卷《黄庭》读罢,本该烟水两忘,清净自持,而她却捻起梨花,放在鼻尖频频嗅着香气,似在寻找春天的踪迹,寻找那已失落的前尘旧梦。他们心里,都有一座通往红尘的桥,美丽而虚幻,望着它,有说不出的无奈与惆怅,一种心情,两处闲愁。
而我从词中的女冠形象,更多想到的是《玉簪记》里的陈妙常,她的故事,正好可以移来给这阕词作一个注解。
故事里,陈妙常因逃避战乱,不得已在女贞观出家。出家对她来说,如同被绳子紧紧捆绑。佛说应如是住,道讲屏息嚣尘,她做不到,她成不了佛。青灯古佛,冷月凝霜,面对镜中的自己,她几乎辨认不出。有时在楼阁上,她眺望处在战火中的故乡;有时在树林里,她为师姐师妹们抚琴,任花落在弦上。她在眺望与琴声中为自己松绑。
她渴望自由,渴望爱情。终于有一个男子走进了她的世界。他叫潘必正,是观主的侄子,落第后无脸回家,来寺观栖身,希望在这里安心读书,再战春闱。
只要有风,一朵小花也能散发它的芬芳,传递给生命中经过的人。
对妙常来说,潘必正既是那阵风,也是那个人。
潘必正当然不知道妙常的心思,但他对妙常一见倾心。辗转反侧使他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天晚上,他披衣信步来到了妙常住的白云楼下。
琴声悠悠而至,潘必正知道是妙常在弹琴,接着循声上楼。他们彼此抚琴互诉衷肠。西晋陆机的《演连珠》说:“幽居之女,非无怀春之情,是以名胜欲,故偶影之操矜。”少女的矜持有时候是一种虚伪,潘必正明了,他用露骨的话挑逗妙常,被妙常严词回绝。
他失望地离开,然而妙常嘱咐他:“花阴深处,仔细行走!”
潘必正也许只顾伤心,听不懂妙常在关心他,因此大病一场,他不禁想问,莫非前世今生无缘?在妙常心里,是否佛法比爱情更重要?
此心如何住?其实,潘必正已经住进了妙常的心里。当她一见到潘必正,就懂得了自己的归宿。妙常写下了诗:
松舍青灯闪闪,佛堂钟鼓沉沉。黄昏独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吐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妙常怎么也没有料到,这首诗她夹在佛经里,后来竟被潘必正发现,一张满载俗念的文字,竟是爱上他的证据!自此以后,他们每晚幽会,仓促却又满足。日子久了,妙常渐渐明白,潘必正并不是轻薄子,这种越轨的行为更多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怜惜,她并没有后悔。
某个夜晚,两人透过窗棂望着朦胧的月亮,妙常裁一缕月光,作为自己的嫁衣,潘必正立下山盟海誓。尽管没有任何人祝福。
之后,她为他怀上了孩子。
爱的玄机在他们的脸上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任何人都可以觉察到。观主不忍心潘必正在妙常身上沉迷,于是以科考将近为由把潘必正支走,男儿毕竟要科考,毕竟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理由使得潘必正又背起了行囊,乘舟而去。佛说世事无常,妙常此刻才真正明白。
但妙常不甘心自己又回到那片乌云密布的天空,潘必正是一个值得她为之付出终身的人,是他拯救了她,给了她生命的暖意。她决定乘舟追赶他,她想对潘必正说太多太多话,船行驶在江上,江风和着她的眼泪,像人间的漂萍。
在秋云与江面平行的地方,妙常的船终于追上了潘必正,她并不是要随他而去,她不能做误了他前程的罪人,但珠胎暗结的她并没有回头路。江面再宽,也阻挡不了他们握住对方的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们彼此交换信物,她赠与他玉簪,他赠与她扇坠,他说,等他回来娶她,以此为凭。这一刻,她肯定爱才是她唯一的信仰。
两只船缓缓分开,他们在回望中镇守爱情。
看过昆曲《玉簪记》不下十次,我始终觉得《秋江》一出最凄美。
舞台上的潘必正乘舟而去,妙常乘舟追赶,一蹲一起,以无为有,两个生命在大江中颠簸。
《玉簪记》是一个喜剧的结局,两人的相思树最终连在了一起。
其实原本潘必正与妙常就是指腹为婚,所以最后妙常认母,一家团聚,是喜上加喜。但如果两人没有打破藩篱,追求自由的勇气,命中注定也是无用,不是吗?
一念,可以划出神与凡的界限。有的人认可神,北宋诗人陈师道有诗云:“夫人在兮若冰雪,夫人去兮仙踪灭。可惜如今学道人,罗裙带上同心结。”对妙常之类的嗤之以鼻。有的人肯定凡,台湾作家李敖说思凡也是一种务实。其实,妙常与闻梨花的女冠何尝起过凡心?在凡间的柔风绵雨里,她们原本就是其中的一滴水,一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