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济
舒济,老舍纪念馆馆长,老舍长女。
一
1948年至1949年9月老舍先生住在美国纽约(见图1)。
地址是纽约西83街118号二层(见图2、3。118号是有台阶的拱形门),那是一个二手出租房。这条西83街不宽,两侧多是五层高的住宅,商店很少,来往行人车辆不多,很安静。安静的环境是他写作生活的首选。从他的住处往东走300多米就可进入中央公园。中央公园是纽约最大的都市公园,从59街一直到110街。这个号称“纽约后花园”的公园为他保持早起活动的好习惯提供了条件与方便。他可以每天早晨在绿树草地间打太极拳锻炼身体。在这个环境里,老舍先生做了很多工作。但对于他这段生活的具体情况,后人了解不多,研究资料也很有限。
最近一两年,我经过调查得到了老舍先生在纽约生活的一点新材料:一是找到了《四世同堂》英译者甫爱德的档案,二是通过采访和最近得到的回忆录了解到老舍先生当时一些具体生活的情况。这些使我对老舍先生在美国纽约的生活有了新认识。
甫爱德的地址。原来她在1948—1949年期间住在西93街103号(见图1)。从西83街老舍先生的住处走到甫爱德的住处,只要十多分钟,真是非常近便!这样老舍先生才可能在每晚去甫爱德家进行翻译工作。
二
新发现——甫爱德的档案。
甫爱德在老舍先生住在纽约期间一度每日和他一起工作,翻译了《四世同堂》。甫爱德自幼生活在山东,后来在路易·艾黎的中国经合会工作,她还出版过写在中国的生活的小说。她能说带有山东口音的中国话,能很好地与中国人交谈,只可惜她不认识汉字,于是老舍先生每晚口述他删节好的《四世同堂》,甫爱德立即用打字机打出英译文稿。两人再逐字逐句修改。
今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找到了甫爱德的档案。在众多的材料中发现了如下与老舍研究相关的资料:
《四世同堂》节译本的英文打字全稿。有的页面上有两人修改的手迹(例如图4、5)。笔画重的手迹是老舍写的,笔画轻的是甫爱德的手迹。
老舍先生画的一张小羊圈内各家的示意图(图6)及他按门牌号写下的各家成员的英译姓名(图7、8)。
老舍先生手写的各家人物的英文名字及彼此关系(图9、10)。
见到这些实际材料,可知老舍先生在这部作品的翻译上付出了多大的精力。从口述《四世同堂》节译本的全部中文内容,到命名英文节译本为《黄色风暴》,全出自他本人。这一事实的确立,对研究《四世同堂》与英文节译本是极其重要的。
三
关于老舍先生在纽约的生活,我也了解到一些新情况。
1945至1948年间,老舍先生的小学同窗好友,著名的语言学家罗常培教授,在美国纽黑文市的耶鲁大学任教。经罗先生介绍老舍先生认识了当时正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在西116街至120街,见图1)做研究工作的历史学家瞿同祖教授。罗、瞿二人都曾在昆明的西南联大任教,也都是在抗战胜利后来到美国工作的。我有幸采访到了瞿同祖教授的女儿瞿泽礽,并得到她写的回忆文字。
据瞿泽礽回忆:老舍先生在西83街的公寓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两个书架、一个立柜、一个五屉柜,餐桌在直通卧室的小厅内。二房东包伙食,伙食可想见是简单的、美式的、单调的,按他自己的话说“不可口”,只不过是不必为做三餐而费时间,不至挨饿。
瞿泽礽还回忆说,自1948年初,罗公公带老舍先生来她家后,老舍先生便成为她父母尊敬的长辈与密友。她的父母称老舍先生为“舒先生”,当年只有十岁的瞿泽礽和弟弟称他为“舒公公”。
瞿家住在西123街435号(见图1),离老舍先生家也不远。老舍先生常到瞿家聊天,有时下午还约旅美华人油画家王济远和翻译家郭镜秋一起和瞿泽礽的母亲赵曾玖玩麻将。因是休闲,每次只输赢1或2美元。晚上还能吃上热情好客的赵曾玖做的美味的中国餐。
老舍先生1948年圣诞节和除夕都是在瞿家过的。1949年2月瞿同祖夫妇为老舍先生约来许多华人朋友给他做五十岁整寿。这年春季老舍先生腿痛,行走困难,住院动了手术,瞿同祖夫妇到医院看望,出院后还把他接到他们家养伤。9月底他在离开纽约回国前,特意约了瞿家全家到125街一家比较地道的上海餐馆,做告别宴请。
瞿泽礽还记得舒公公曾带她去百老汇看退休艺人专场演出,老艺人各展拿手绝技,演出精彩万分,令她至今难忘。
从瞿泽礽的回忆中可见:对于老舍先生,在他紧张繁重的写作与翻译工作之外,瞿家是一个轻松与愉快的好去处。有幸认识瞿教授一家,也使他独处的寂寞得到些安慰和缓解。与瞿同祖教授一家的密切交往是老舍先生纽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
老舍先生的纽约生活另一个不可缺的组成部分就是看戏和看电影。
从1948与1949年的研究资料中可以看到老舍先生在这两年间做了许多工作:1.写完《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并将《四世同堂》全书节译出英文的《黄色风暴》出版。2.由郭镜秋译的英文小说《离婚》在1948年出版。3.边写边交给郭镜秋去译英文的小说《鼓书艺人》,完成并交付出版。4.写出话剧《五虎断魂枪》。5.为上海晨光出版公司赵家璧主编的《老舍全集》中的集子写序。6.为了维护《离婚》的版权,耗费多时打赢了一场与英译者伊文·金的官司。7.他还为在好莱坞拍摄的电影《骆驼祥子》修改剧本,推荐饰演虎妞的演员。8.他给出版代理人的信中提到推荐已译完的短篇小说《马裤先生》和《唐人街》的合同一事。9.完成熊式一译的《牛天赐传》在英国出版的事,等等。在如此繁重的工作之外,他还经常到百老汇附近聚集的影剧院看戏看电影。
老舍先生在1947年底写的一封信里说:“百老汇的戏,有时候有一两出好的,看看还过瘾。至于电影,纽约所有的好片子,全是英国的,法国的,与意大利的。好莱坞光有人才,而不作好片子,连我都替他们着急。最近纽约一城,即有四五部英国片子,都是连映好几个星期!”
据对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话剧演员赵蕴如的采访和她2005年出版的回忆录《梦飞江海》,她1946年至1949年在耶鲁大学学习戏剧表演时,尤其在曹禺回国以后,每次到纽约去,都会和老舍一起去看电影。那时纽约有一家胜利剧院,在42街上(见图1),专门演各国的进步电影,当然也包括中国的,比如《万家灯火》就是在这里看的。赵蕴如说她看电影着重欣赏演员的演技,老舍则注重内容、思想和结构。看后有很多艺术上的交流,有很多观点也都非常一致,都对“真善美”有共同的追求。两人体会出一点:好的导演和演员,都是用最鲜明而简洁的方式进行创造的,因而,应该用最简洁的方式让观众相信你的人物。赵蕴如说这一点不容易做到,但老舍却做到了。在老舍后来的著作中,很多人物都写得很简洁生动,那么真实,让人一看就忘不了。赵蕴如还回忆说:“那时,谈得最多的还是作家,俄国的、英国的、法国的,包括美国的,如海明威、奥尼尔这些杰出作家的作品我们几乎都读了,也谈了,这种印象几十年之后还非常深刻,不容易忘掉。”瞿同祖的女儿也清晰地记得,舒公公到她家聊天时,常常对刚看过的电影予以点评,评论编导的手法,人物的命运和演员的演技。对他评价高的电影,等到在瞿家附近的影院放映时,他们全家就去欣赏。
从以上这些零星点滴的史料中,我们看到一个完全的、彻底的作家。老舍先生在美国应邀讲学一年之后的两三年中,没有任何职务和职位,连挂名的、空头的称谓都没有,是个名副其实的自由职业者——作家,靠出书为生。这是他前所未有的生存状态。
有限的资料显示他的作家生活由两部分构成。其一,他将自己的四部作品译为英文出版,介绍到美国和欧洲去。他让世界认识中国的新文学,了解抗日战争时中国人民的苦难与反抗,为中国现代文学在世界文学园地里占有一席之地做了贡献。其二,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余,观看了大量的戏剧、电影,阅读了当代欧美著名作家的作品。这一点是我过去从没有注意和重视的。
大家都注意到他曾在英国刻苦自修欧洲文学史并阅读了大量欧洲著名作家的作品,公认英国的经历对他后来的创作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而这次在美国,他再次比较充分地并且有意识地集中了解了西方当代文学、戏剧、电影的状况、动向和潮流,他再次大开眼界。与在英国时不同,在美国的他已有更丰富的阅历,具备了成熟的个人写作风格,已有了成就和名望。他在美国看到的一切,还能否影响到他以后的创作?如果有影响,影响是什么?这个过去很少思考的问题值得今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