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列茨基到达的,也就是两年前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去世的这幢小住房,是上个世纪建造的,木料是结实的松材;它看似破旧,但还能再住五十年或者更多。拉夫列茨基把所有房间查看了一遍,吩咐打开每一扇窗户,大大地惊扰了那些一动不动停在门楣上,背部积满白色灰尘的年老体衰的苍蝇:这些窗子自从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去世那天,就谁也没有打开过。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客厅里那几只蒙着的有光泽的灰布套子的细脚白沙发,磨损了,塌陷了,让人活活地记起叶卡捷琳娜的时代;女主人心爱的那只靠背又高又直的安乐椅还摆在客厅里,她即使到了老年也没往上面靠过一回。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菲托尔的曾祖父,安德烈·拉夫列茨基的古旧的画像,背景发黑了,起了皱褶,他那张暗色的胆汁质的黄脸几乎都显不出了;一双凶狠的小眼睛从低垂的、仿佛肿胀的眼皮下阴郁地注视着;没有扑粉的黑头发刷子似的翘起在笨拙的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画像的一角上挂着一只落满灰尘的蜡菊花环。“这是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亲手给编的。”安东禀报说。卧室里高耸着一架很窄的床,床上罩着条子布的幔帐,年代很长了,还很结实;床上堆着些褪了颜色的枕头和一条绗过的薄被,床头上挂着一幅圣母进神殿的圣像,这个老姑娘遭众人遗忘,孤独地死去时,把她渐渐变冷的嘴唇最后一次贴上去的,就是这幅圣像。窗下一只拼木梳妆台,装点着红铜花饰,镶一面镀金层已经发黑的歪镜子。卧室旁边是供奉圣像的小房间,四壁空空,屋角里安置着笨重的神龛;地上铺一块磨破的,洒满蜡烛油的小地毯,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就伏在这上面敬神叩头。安东带上拉夫列茨基的侍仆去开马厩和车棚的门;来代替他的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婆,包头布一直压到眉毛上;她的头不停地摇,目光很迟钝,但却显得很尽心,是一种多年养成的驯服习惯,同时也表现出一种恭敬的怜惜之情。她过来吻了拉夫列茨基的手,站在门边听候吩咐。他根本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甚至记不得见过她没有;原来她叫阿普拉克西娅;四十多年前,就是这个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把她从老爷家赶出来,叫她去养鸡;不过她说话很少,好像年老昏聩了,而目光还是恭恭敬敬的。除了这两个老人和三个穿长衬衫大肚皮的小男孩——安东的三个曾孙以外,老爷院子里还住着一个一只手的、不服劳役的小老头儿,他咕咕哝哝,好像耳朵也背,什么都不会干;比他用处大不了多少的,是那条用吠叫声欢迎拉夫列茨基归来的老态龙钟的狗,按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的吩咐,买了这条链子锁住它已经整整十年,它已经几乎挪不动腿,也拖不动它沉重的负担了。看完了房屋。拉夫列茨基走进花园,对花园他很满意。园里长满杂草、牛蒡、刺李、马林果;但是那里满是阴凉,有许多株老菩提树,它们又高又大、枝叶茂密、年久失修,样子非常惊人;当年种它们时种得过密,也曾经——大约一百年前——修剪过。花园尽头是一个清澈的小池塘,四周长满微带红色的高高的芦苇。人类的生活痕迹往往是很快就湮没了的: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的庄园还没有荒芜,但是已经好像沉入了静静的昏睡之中,大地上凡是没有人世纷扰污染的地方,都是这样昏睡的。菲托尔·伊凡尼奇又去村子里走了一圈;女人们手撑着脸颊站在自家茅屋的门槛上望着他;庄稼汉远远地就向他弯腰鞠躬,孩子们跑去躲在一边,狗儿冷漠地叫几声。他终于想吃东西了;但是他的佣人和厨子要晚上才能到;从拉夫里基运食物来的车子也没有到达——只好求安东想办法了。安东马上作出安排:抓来一只老母鸡,杀掉,拔毛;阿普拉克西娅把它又搓又洗,弄了半天,把鸡像衣服似的揉一阵,然后才放进锅里煮;鸡煮熟了,安东收拾桌子,铺上台布,在餐具前摆上一只发黑的三只脚的盐缸和一只细颈圆玻璃塞的车料水瓶;然后用唱歌似的声音向拉夫列茨基报告说开饭了——他自己则站在拉夫列茨基的椅后,右手的拳头上裹一条餐巾,身上发出一种强烈的、古老的,类似柏树的木头味儿。拉夫列茨基尝了尝汤的味道,便吃起母鸡来;鸡皮上满是小疙瘩;腿上暴出青筋,鸡肉有一股子木炭味和碱水味。饭后拉夫列茨基说,他想喝一杯茶,如果……“这就给您送上来。”老人打断他的话,并且说到做到。找到一小撮包在一片红纸里的茶叶;找到一只不大的,但是一烧就滚,咝咝作响的茶炊,还找到一些好像要溶化的小糖块。拉夫列茨基用一只很大的茶杯喝茶;他从小就记得这只茶杯:上面有纸牌花样的,从前只有客人才能用它——于是他便用这只茶杯喝茶,像个客人似的。黄昏前他的佣人到了;拉夫列茨基不愿意睡在姑妈的床上;他吩咐给他在餐厅铺一张床。吹掉蜡烛后,他久久地注视着四周,想着不愉快的心思;他的感受是每个头一次在长久没人住过的地方过夜的人都熟悉的;他好像觉得,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的这一片漆黑不习惯这个新来的住户,连房子的墙壁都觉得莫名其妙。终于他叹息一声,拉上被子,睡着了。安东比谁都睡得晚;他跟阿普拉克西娅悄悄地谈了很久,低声地叹着气,还画过两回十字;他俩都没料到老爷会到他们这个瓦西列夫斯科耶住下,旁边就有他那个多漂亮的庄园,那里有一座盖得多好的房子;他们就不会想到,拉夫列茨基讨厌的正是那幢房子;它会在他心头引起痛苦的回忆。他俩悄悄话说够了,安东拿起一根木棍,往挂在谷仓墙上的沉默已久的那块木板上敲了几记,就在院子里蜷着身子睡下了,也没把自己白发的头盖上。五月的夜是静谧的、温和的——老人睡得很香甜。
二十
次日,拉夫列茨基起得相当早,和村长聊一会儿,去打谷场待一会儿,吩咐给看院子的狗把铁链子摘掉,这狗摘掉链子只叫了几声,甚至没离开它的窝——回到屋里,他沉入一种平平静静、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这一整天都是如此。“我就这样沉到河底里了。”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他坐在窗下,一动不动,仿佛倾听着他身边这种静静的日子在怎样流走,倾听这穷乡僻壤里偶尔的动静。听,荨麻丛里有谁在用细细的、细细的嗓音唱歌;蚊虫的嗡嗡声仿佛在跟他应和。
听,他不唱了,而蚊虫却还在哼哼着;在成群的苍蝇讨人嫌的如怨如诉的齐声嗡叫中,响起一只肥大雄蜂的鸣声,它不时地把自己的头撞在天花板上;街上一只公鸡啼叫起来,沙哑地拖长着最后一个音符,一辆农家马车轧轧地驶过,村里一家人的大门吱嘎地打开了。“干啥?”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噢,你呀,我的小乖乖。”是安东在跟他怀里抱着的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说话。“拿克瓦斯来。”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忽然间又像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不发响,什么也不颤动;风儿也不拂动树上的叶片;小燕子不吭声地一只接一只贴着地面掠过,它们无声的飞翔在人的心头引起一阵哀愁。“我就这样沉到河底里了,”拉夫列茨基又想着,“这儿的日子从来、任何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不慌不忙的,”他想着,“一旦进到这个圈子里——那你就乖乖地屈服吧:在这儿,没什么事好让你激动,也没什么可以令你不安的;在这儿,要稳稳当当地去为自己开辟一条小路,就像农夫用犁头划出一道犁沟一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功。这儿的四周存在着一股多么巨大的力量啊,这种无所作为的寂静中蕴含着怎样一种健全的生命啊!瞧这儿,窗子底下,一株根深叶茂的牛蒡从密草中挤出头来,它上面,一株当归伸长了它饱含液汁的细茎,那种名叫圣母泪的小草在更高处散开它蔷薇色的卷须;而那边,远处,田野中,黑麦正在发亮,燕麦已经抽穗,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每根茎上的每株小草全都在尽量地延伸、开拓、发展。“而我却在跟女人的谈情说爱上浪费了我的最美好的年华,”拉夫列茨基继续想着,“但愿这儿的寂寞生活能让我清醒过来,但愿它能使我安静,让我做好准备,可以不慌不忙地干出些事业来。”于是他重新又无所期待地倾听着寂静——而同时又好似不停地在期待着什么:寂静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太阳从静静的蓝天中悄悄滚过,云朵在天空悄悄地飘浮;似乎它们知道自己在飘向何处,又为了什么。在这同一个时间里,在世界的其他许多地方,生活在沸腾,匆匆而去,哗然有声;而这里,同是这个世界的生活,却悄无声息地逝去,如同流水在沼泽地里的野草上淌过;直到黄昏时,拉夫列茨基都丢不开他对这种悄然流逝、一去不返的生活的遐思;对往事的哀伤之情在他心灵深处如春雪般消融了——真是怪事情!——对家乡的恋情在他心头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沉、这样强烈过。
二十一
菲托尔·伊凡尼奇用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把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的小屋收拾整齐,又清理了庭院和花园;从拉夫里基给他运来舒适的家具,从城里运来酒、书籍、杂志;马厩里马也有了;总之,菲托尔·伊凡尼奇把一切必须的东西都准备齐全,开始过日子了——一种既不像地主,又不像隐士的日子。他的日子过得很单调;虽然见不到任何人,而他并不觉寂寞;他勤恳地、仔细地管理家业,骑马去四处查看,而且还读书。不过他读得很少:他更喜欢安东老头儿给他讲故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