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过的事物,你永远不可能忘记。比如母亲,你对母亲的眷恋是无人能懂,不管母亲对你的父亲做了什么,背叛或者谋杀,她永远是你的母亲,你永远是属于她身体里的那枚子宫。
全国各地都在传说:野人。可是谁也没有见过,科考队一次次乘兴而来,又一次次败兴而归。那个村庄是野人经常出没的地方,
你不相信传说,你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天中午,在你途经这个村庄时,你看到路边倒着一个女人,你第一个念头就是:救她。你冲了过去,无暇顾及女人是何人,长相如何,你按照医生的规矩例行检查,没等你检查完,这个女人竟突然坐了起来,象个猴子般拔腿就跑,就在她转身的一霎那,你看到了她的脸,你觉得眼熟,那张脸长得有些像你记忆中的母亲,尤其那双黑色的眼睛。你看到那女人已经不穿衣服了,只是用一个破麻袋片包裹着自己,中间扎了两道麻绳。她跑得飞快,嘴里叫喊着你听不懂的话,好象是一个古怪的名字。没几分钟,你看到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人,确切讲是野人:高大、浑身被黑色的毛发包裹着,只露出了一双充满着野性、焦灼和仇恨的眼睛。他也朝着那女人古怪地叫喊着,声音焦虑、期待,也带有人类的一些温情。看着眼前的一切,你忘记了恐惧,你呆呆地定格在那里,看着那野人抱起那女人向一个遥远的山洞飞奔而去,身影越来越小……你有追踪过去的念头,但你又担心着什么。从那天开始,你每天都会在那里放一些馕和干净的水,还有奶茶,用皮囊包裹好之后,你悄悄地离开,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倒下,用笈笈草将自己的身体掩盖得很严实,只露出视线,你亲眼看到那一对“野人”观察了好半天你准备的食物后,向四周循视了一遍后,说了一句什么,就提走了你为他们准备的食物。连续一个月,你都以那样的方式与他们见面,那女人的脸越发清晰地印入了你的眼睛和大脑,与你从前的记忆相互交叠、冲撞。你开始固执地断定,那是你的母亲。她抛弃了你的父亲,而追随了一个野人。这个真相让你无法接受,也不愿意相信。但你的潜意识告诉你,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一次,你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妈。”你发现自己的声音严重失真,象一个婴儿。你看到那女人回过头看了你一眼,拉起野人的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种渴望冲荡着你,你依然不放弃地给他们准备食物,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出来拿过你的食物。没过多久,你的绝望随同另一个绝望出现了。“野人”抱着那个被你喊了声“妈妈”的女人漫无边际地走着,他什么也不看,只是专心地注目着怀里的女人。你看到,那个女人已经死去,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你还看到“野人”突然疯了般奔向山巅,然后抱着女人一起跳了下去……
这成了你的秘密。这秘密也只有你知道。你也明白,如果你公开这秘密,只有两种结果,不是引来那群疯狂的科考队员,就是没人会相信你,甚至会以为你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你最终在山下发现了他俩,你试图辩认什么,可是新疆的风沙是残酷的,或者说新疆的风沙是最善解人意的,他俩被埋葬了,也被风干了,成了一对永远拥抱着而永不会分离的“人”。你相信了,这是爱情。你也明白了,真正的爱情是不为人知的,是神秘的。
在你给米诺治疗的途中,你不小心将自己的意识渗透她的意识里。米诺仿佛是被一股神力唤醒的。你无法断定现在的米诺是什么样的,你看她睁开了双眼,如同从前一般清澈。你以为你无欲了,而那双黑眼睛早已深刻地嵌进了你的内心深处。现在那双黑眼睛成熟了,并且成熟地面对着你,有些迷离有些忧郁还有些娇羞。你迅速地用事先准备好的毛毯包裹好了她。正当你准备抱着她回返时,一直守候多时的振一接过了你手中的米诺:“老师,你累了,我来抱她回去。”
你不知该说什么,眼看着振一从你的臂弯里接过了米诺。
被裹在毛毯中的米诺惊奇地望着他俩,问道:“巴特是你的老师?”
振一应着:“是,他是我的根雕老师。我送你的‘圣女’就是我的第一件根雕作品,是用胡杨枯木雕刻的。胡杨枯木天然的纹路很美丽,让人着迷,所以巴特老师和我就尝试着用胡杨根雕刻了。”
“我父亲说胡杨是最没用的树。我只认为它可以防沙化,没想到它还能用来根雕,成为艺术品,这太神奇了。”
“虽然说浙江是雕刻艺术之乡,但我比较欣赏新疆千年不倒的胡杨,更愿意选材胡杨,因为胡杨会呈现更天然的纹路,木质也很坚硬,不容易腐烂,稍微进行一些雕刻就能成为非常饱满的艺术作品,特别适合根雕,我出去专门找那些胡杨枯木,也不会影响生态保护。”巴特说。
根雕?那个象征复活的根雕,这个传说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满足。而当她回忆起刚才的恶梦时,她所有的好情绪都荡然无存:“我想回家,离开这恶梦累累的鬼地方。”
事实证明,温泉的水对米诺的身体没有起丝毫作用,而她的眼神似乎比从前变得更空灵起来,巴特有点担忧,他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拥有这样的眼神将意味着什么,他联想到了那只救过他一命的火狐狸……
这是他们在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个夜晚。米诺要求蜡烛通宵不灭,因为她害怕,说不出的那种害怕。点燃蜡烛。米诺依然象小时候那样缩在巴特的怀里,面对振一奇怪的眼神,这让巴特感到不自在,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又不好推开米诺,这多年的习惯也只有他和米诺知道,这仅仅是习惯,不代表更多的含义。他想对振一解释,但又觉得太多余。他全然不顾及振一的感受,也搂住了米诺,像在搂自己的女儿:“诺诺,不用害怕,这里有我们陪伴你。”
“我今晚不睡了,我要听故事,对了,巴特,那红狐狸的故事你没讲完。过来,振一,靠在我左边,我怕。”米诺说,用手招呼着,振一过来了,三个人躺在了一起,外面很寂静,在这个小土屋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米诺突然说:“这队形太时尚了。不是,太原始了。有点狮群的感觉。”
巴特没注意米诺的胡言乱语,点燃了一根烟,续上了狐狸的故事:
“三年后,我再次来到这个村庄时,有一天黄昏,我途经一个白桦林,我又累又渴,就坐在树边喝水啃馕,因为那馕是风干的,特别硬,我想在附近的河水里泡一会再吃,别笑,地道的新疆人都是这么吃。”
巴特看到米诺抿嘴笑了一下,立刻解释道。
“没笑,继续。不过你真可以,也不怕肚子里生虫子,亏你还是医生。”米诺说
“等我从河水里过完馕回到原地时,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不知道你们见过棕熊没有,在距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成年的棕熊正摆着庞大的身躯,缓缓朝我走来,我手无寸铁,面对这样一只庞然大物,我恐怕连逃跑都成问题,我想到上树,可是我知道熊的力气足够拱倒一棵直径五米的树,我还是选择了一棵粗大的树爬了上去,这时,棕熊也看到了我。熊一般是不会伤人的,只有饿极了才会吃人。那只棕熊可能是饿极了,看到一个人在它面前,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除非有其他可以吃的食物出现。它拼命地拱着承载我的那棵树,我感到树在摇摇欲坠,我也拼命地抱紧树干……”
“哈哈,没想到巴特医生居然有如此狼狈的经历……”米诺禁不住笑了起来。
“米诺,我以为你特别善良呢,你这是幸灾乐祸啊。”振一说完,冲她做了个鬼脸。
“对了,振一,我觉得你特别眼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米诺借着烛光阅览了一遍振一的脸,她真的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在振一的脸上定格了几秒钟。
“大晚上的,别这样看人,会吓出人命,你的眼睛真像鬼。”振一抗议道。
“你俩听不听了?”巴特不太高兴了。
“听……”俩人异口同声道。
“在危急时刻,我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团火在向这边移动,那团火飞奔过来了,我才看清楚是我曾经救过的那只火狐狸,它明显地苍老了,皮毛再不如从前那么光滑和闪亮了,身上还有几处搏斗的旧伤痕,我想,它一定吃了好多的苦,做为一个野生动物,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它自己完成,捕食和自救,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只火狐狸为了救我,引开了那只棕熊,心甘情愿地让那只棕熊吃了。我获救了。”
“这是只懂得感恩的狐狸。动物比人类都懂得感恩,这足以证明动物比人类要优秀。这真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米诺感伤地说。
“也是个真实的故事。要不是那只狐狸,我也不可能在这里给你们讲故事了。”
振一忽然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巴特的手越过米诺,给他盖好了被子。
“睡一会吧,天亮要赶路呢。”巴特轻轻地对米诺说。
在巴特给米诺盖被子的当口,米诺猝不及防地搂过巴特的脖子,用狂野的眼神注视着巴特,那种狂野不是每个女人眼神里都有的,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够遇到的,与其说是米诺霸占了狂野,不如说是狂野本身就属于米诺,只是长年的幽闭,让她的狂野也一起幽闭了。
巴特轻轻推开米诺,然后又紧紧抱住她。
“那你为什么推开我?”米诺受伤地问。
“原谅我,我们不能这样,我是你的巴特叔叔。”巴特松开米诺,将身体转了过去,给了她一个背影,那背影显得孤独、无奈、绝望……
回家的路上,米诺对巴特明显得冷淡起来,她暗自发誓再也不会碰巴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神神叨叨的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