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到了郑国,与弟子们走失了,孔子一个人站在外城的东门。郑国有人看见后就对子贡说:“东门有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郑子产,可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狼狈不堪、没精打采的样子,真像一条丧家狗。”子贡后来把原话如实地告诉了孔子。孔子高兴地说道:“他形容我的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像条丧家狗,对极了!对极了!”)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句践会稽。
(孔子于是到达陈国,寄住在司城贞子家里。过了一年多,吴王夫差来攻打陈国,夺取了三个城邑才退兵。赵鞅攻打朝歌。楚国包围了蔡国,蔡国被迫迁移到吴地。吴国在会稽打败了越王句践。)
有隼集于陈廷而死,楛矢贯之,石砮,矢长尺有咫。陈愍公使使问仲尼。仲尼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信道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肃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分同姓以珍玉,展亲;分异姓以远职,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果得之。
(有一天,许多只隼落在陈国的宫廷中死了,楛木做的箭杆穿透身子,箭头是石头制作的,箭长一尺八寸。
陈愍公派使者向孔子请教,孔子说:“这些隼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箭属于肃慎部族的。从前周武王伐纣灭商,打通了与四方各个蛮夷部族的道路,让他们各自将地方特产送来进贡,使其不忘记应尽的义务。于是肃慎部族进贡楛木箭杆、石头箭镞,箭长一尺八寸。周武王为了昭彰他的美德,把肃慎进贡的箭分赐给长女大姬,又将大姬许配给虞胡公而封虞胡公在陈。
将珍宝玉器赏赐给同姓诸侯,是要推广加深亲族的关系;将远方献纳的贡品分赐给异姓诸侯,让他们不忘记义务,所以把肃慎部族进贡的箭分赐给陈国。”陈愍公听了以后,就叫人到过去收藏各方贡物的仓库中去找一找,果然找到了这种箭。)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
于是孔子去陈。
(孔子在陈国居住了三年,正好遇上晋国、楚国争霸,两国轮番攻打陈国,直到吴国攻打陈国为止,陈国常常遭受侵犯。
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家乡的那些弟子,志气很大,只是行事狂简一些,他们都很有进取心,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于是孔子就离开了陈国。)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孔子路过一个叫蒲邑的地方,正好遇上公叔氏占据蒲邑反叛卫国,蒲人扣留了孔子。
孔子弟子中有个叫公良孺的,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孔子周游各地。公良孺身材高大,有才德,且有勇力,对孔子说:“我从前跟随老师周游,曾在匡地遇到危难,如今又在这里遇到危难,这是命中注定的吧。我和老师一再遭难,宁可搏斗而死。”公良孺跟蒲人打得很激烈,蒲人害怕了,对孔子说:“如果你不到卫国去,我们就放你们走。”于是,孔子与他们订立了盟约,蒲人这才放孔子等人从东门出去。孔子离开后最终还是到了卫国。子贡说:“盟约可以违背吗?”孔子说:“在要挟下订立的盟约,神是不会认可的。”)
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灵公曰:“善。”然不伐蒲。
(卫灵公听说孔子到来,很高兴,亲自赶到郊外迎接。灵公问孔子说:“蒲邑这个地方可以讨伐吗?”孔子回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却认为不可以讨伐,因为现在的蒲邑是防御晋、楚的屏障,用我们卫国的军队去攻打,恐怕不好吧?”孔子说:“蒲邑的男子有誓死效忠卫国的决心,妇女有守卫西河这块地方的愿望。我所说要讨伐的,只是四五个领头叛乱的人罢了。”卫灵公说:“很好。”但是没有出兵去讨伐蒲邑的叛乱。)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卫灵公年纪老了,懒得处理政务,也不起用孔子。孔子长叹了一声说:“如果有人起用我,一年时间就差不多了,三年就会大见成效。”孔子只好上路离开。)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
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做中牟的长官。晋国的赵简子攻打范氏、中行氏,讨伐中牟。佛肸就占据中牟,反叛赵简子,并派人召请孔子。孔子打算前往。
子路说:“我听老师说过:‘那个人自己在做坏事,君子是不会去加入的。’现在佛肸自己占据中牟反叛,您想前去,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我是说过这句话。但我不也说过,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不也说过,洁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我难道是只中看不能吃的匏瓜吗,怎么可以老是挂着却不给人吃呢?”)
孔子击磬。有荷蒉而过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硁硁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有一次孔子正敲着磬,有个背着草筐的人路过门口,说道:“有心思呀,就击打石磬吧!磬敲得又响又急,既然人家不赏识自己,那就算了吧!”)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
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孔子向师襄子学习弹琴,学了十天仍止步不进,也没增学新曲子。师襄子说:“可以学些新曲了。”孔子说:“我已经熟习乐曲了,但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弹琴的技法。”过了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熟习弹琴的技法了,可以学些新曲了。”孔子说:“我还没有领会乐曲的意蕴。”又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现在已经熟习其中的意蕴和志趣了,可以继续往下学了,学些新曲了。”孔子说:“我还没有体会出作曲者是怎样的一个人。”过了些时候,孔子肃穆沉静,深思着什么,接着又心旷神怡,显出志向远大的样子。说:“我体会出作曲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好像一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除了周文王又有谁能够如此呢!”师襄子恭敬地离开坐席给孔子连行两次拜礼,说:“我老师原来说过,这乐曲就是《文王操》呀”。)
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
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
(孔子得不到卫国的重用,打算西游去见赵简子。到了黄河边,听到窦鸣犊、舜华被杀的消息,就面对着黄河感慨地叹气说:“壮美啊黄河水,浩浩荡荡多么伟大,我所以不能渡过黄河,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子贡赶上前去问:“冒昧地请问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窦鸣犊、舜华两个人,都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就是依靠这两个人才得以从政的;等到他得志了,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我听说过,一个地方剖腹取胎,杀害幼兽,麒麟就不会来到它的郊野;排干了池塘水抓鱼,那么蛟龙就不会来调和阴阳、布云致雨了;倾覆鸟巢,毁坏鸟卵,凤凰就不愿来这里飞翔。这是为什么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那些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于是便回到老家陬乡休息,创作了《陬操》的琴曲来哀悼窦鸣犊、舜华两位贤人。随后又回到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
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
孔子遂行,复如陈。
(有一天,卫灵公向孔子问起军队列阵作战的事。孔子回答说:“祭祀的事我倒曾经听说过,排兵布阵的事,我还不曾学过呢。”第二天,卫灵公与孔子谈话的时候,看见空中飞来大雁,就只顾抬头仰望,心思全不在孔子身上。孔子于是就离开了卫国,再一次前往陈国。)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阳虎使太子,八人衰绖,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
(这年夏天,卫灵公死了,他的孙子辄被立为国君,这就是卫出公。六月间,赵鞅把流亡在外的姨灵公太子蒯聩接纳到戚地。阳虎让太子蒯聩穿上孝服,又让八个人披麻戴孝,装扮成是从卫国来接太子回去奔丧的样子,哭着进了戚城,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冬天,蔡国迁都到州来。这一年是鲁哀公三年,孔子已六十岁了。齐国帮助卫国包围了戚城,是因为卫太子蒯聩在那里的缘故。)
夏,鲁桓厘庙燔,南宫敬叔救火。
孔子在陈,闻之,曰:“灾必于桓厘庙乎?”已而果然。
(还是这一年夏天,鲁桓公、厘公的庙堂起火烧了起来。南宫敬叔去救火。孔子在陈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说:“火灾一定发生在桓公、厘公的庙堂吧?”不久证实,果然如他所言。)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这年秋天,季桓子病重,乘着辇车望见鲁城,感慨地长叹一声说:“从前这个国家将要振兴了,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没有兴旺起来。”回头又对他的嗣子季康子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接掌鲁国的政权做国君;你做了国君之后,一定要召回孔子。”过了几天,季桓子死了,季康子继承了他的王位。丧事办完之后,想召回孔子。大夫公之鱼说:“从前我们的鲁定公曾经任用过他,没能有始有终,最后被诸侯耻笑。现在你再任用他,如果也不能善终,这会再次招来诸侯的耻笑。”季康子说:“那么召谁才好呢?”公之鱼说:“一定要召冉求。”于是,就派人召回了冉求。冉求准备起身前往,孔子说:“这次鲁国召冉求回去,不会小用,该会重用他。”就在这一天,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家乡的那些弟子志向高远而行事疏阔,富有文采和章法,我真不知从何下手来教育他们才好。”子贡知道孔子思念家乡想回去,在送冉求时,叮嘱说:“你要是被重用了,要想着把老师请回去。”)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招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冉求离去之后的第二年,孔子从陈国移居到蔡国。蔡昭公准备到吴国去,是吴国召他去的。从前昭公欺骗他的大臣,把国都迁到了州来,这次将要前往,大夫们担心他又要迁都,公孙翩就在路上把蔡昭公射死了。接着,楚军就来侵犯蔡国。同年秋天,齐景公死了。)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