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学,林楠又恢复了忙碌的学习和打工日子。周末才有时间陪常静逛商场、看电影,偶尔也会开车到郊外游山玩水,享受大自然的风光。密大留学生很多来自上海,复旦的就有十来位,同乡同学分外亲切,而且其中有几对夫妻,彼此经常会串门子,拉家常,也消除了许多思乡之苦。
常静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她虽然温柔文静,日子长了也会产生一些寂寞和不安全感。因为没有自己的车子,也没有学会开车,常静只好少出门。但林楠是一个粗心而且主观的人,既没有为妻子白天单独的处境设想过,还说为了爱护她、怕她出事,限制她外出消遣。还有件令常静不快的事,新婚不到半年,常静怀孕了。她喜欢孩子,以为林楠会一样高兴,却万万想不到丈夫听到这个消息竟马上逼着妻子去做人流,而且主观地决定,在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和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决不生孩子。常静很伤心,忍着眼泪做了人流。一个家庭危机已经开始酝酿。
美国的家庭妇女,有很多不生孩子、不工作,但要做家务、管理花园,有的则领养子女或养些宠物。常静住的是租来的房子,没有太多家务。林楠午饭在学校吃,晚饭在中餐馆打工时吃,平时家里就剩下常静一个人。如果有个孩子作伴,生活也会愉快些,如今却终日无所事事,生活孤独寂寞。时间长了,由寂寞生恐惧,常静逐渐失去了安全感。她外表看起来很能干,但内心却是脆弱的,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较差。这种内向、自我封闭的性格,使终日生活在胡思乱想之中的她,愈来愈怕丈夫靠不住,怕走不出家庭,前景茫茫,怕发生意外。只要林楠晚点回家她就提心吊胆,仿佛灾难就要来临。
常静的异常情绪,终于引起林楠的注意。他想知道妻子在想什么,怕什么。经过好言相劝,常静终于说出了内心的孤独和恐惧。林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觉得自己整天忙碌,对妻子缺少了关怀和爱护,很是内疚。林楠开始试着帮助妻子接触社会、适应环境,为此,他每天都带常静一同去学校。校园里气氛活跃,环境优美,鲜花满园,绿草如茵,西北角的大池塘中有许多锦鲤,还有成群的野鸭栖息。池边有个凉亭,倚座观景,乐在其中。学校里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很快成为常静消遣时光的最佳去处。而且课间休息、午饭时间,林楠就来陪她或共进自备午餐。晚上林楠打工,也经常带她去。老板和店里的员工对林楠很好,常静动手帮忙,多少也有点报酬,至少饭钱省了。一段时间下来,常静的心态好多了。
1994年秋天,密大物理系新来了一位上海姑娘,名叫彭莉,年纪很轻,是应届本科毕业生。那时能出国留学的大都是硕士研究生,甚至博士毕业生,所以彭莉比起学长们来要年轻得多。她长得娇小玲珑,性格热情奔放,虽然没有如花似玉般的魅力,但灵气逼人,浑身散发出诱人的青春气息。
彭莉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早期留英的教授。“文化大革命”前被打成右派和反动学术权威,送往农场强制劳动。从那时开始,全家陷入了危难之中。母亲受不了惊吓,大病一场,因无钱医治而撒手人寰。彭莉很小,就寄人篱下,靠亲戚和邻居的照料勉强生活。环境迫使她早熟,并赋予她勇敢的精神和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的个性,而她天赋的聪明机智,更使她样样都出类拔萃。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父亲被平反,恢复了教授身份,彭莉得以摆脱困境,并考取了复旦大学。她平时住在学校,只有周末回家和父亲相处,帮着料理家务。因为父女长期分离,感情比较淡漠。后来,父亲在60岁时娶了一个40来岁的老姑娘。不料,这位后母新婚不久生了个儿子,恃有老爷子撑腰,开始拿姿作态,看着彭莉不顺眼,经常无事生非,对彭莉发脾气。彭莉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常常与她针锋相对。但看到老父亲夹在当中受气,心中不忍,于是,周末也很少回家。彭莉开始盼望着大学毕业后远走高飞,最好是出国留学,争取自己的光明前途。
前几届学长们有许多都出国留学了,令彭莉十分羡慕,而这也是摆脱后母阴影的好方法。
无巧不成书。正当彭莉毕业离校时,一位在美国留学的复旦校友回国探亲。此人名叫胡刚,在圣路易斯市密苏里大学物理系攻读博士学位。胡刚不仅博学多才,又古道热肠,朋友多、人缘好,乐于助人。
彭莉摸清了情况,带了礼物登门拜访。她见到胡刚后恭敬有加,大大方方地作了自我介绍,并清楚地表达了自己想要留学美国的愿望。美丽的姑娘这般侃侃而谈,再加上楚楚动人的样子,一般男人是很难拒绝的。更巧的是胡刚这次回国探亲,顺便也想要找一位合意的对象。经过几次畅谈,胡刚自我感觉很好,觉得彼此情投意合,应该是天作之合。而且两人都有类似的生活遭遇,有着同病相怜的感受,这个忙说什么也要帮。
胡刚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被送往“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年幼的胡刚自小就失去了父母的关爱,靠祖父祖母教养成人。祖父是地道的旧知识分子,言必称伦理道德、孔孟之说,家教极严。
胡刚比彭莉大7岁,他们虽有着一些相似的经历,但胡刚要比彭莉幸运些,在父母接受改造时,他有祖辈疼爱。处境不同、家教不同、年龄不同,其结果也截然不同。彭莉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勇气在苦难中为生存而奋斗,由此,造就了大胆干练、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而胡刚在严格的管教下,成了一位循规蹈矩的谦谦君子。
胡刚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甚至连周易八卦、道经佛典都精通,因此同学们都叫他“胡半仙”。出国前他有过一次失败的恋爱经历,这对他的伤害极大。由于他循规蹈矩的习惯和缺少情趣的性格,处事还有点马大哈,结果相处多年的爱人因为受不了他不冷不热、缺少激情的个性,跟一位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先一步出国了。之后,胡刚虽也留学到了美国,但在国外多年,想找一位合适的对象并不容易,而且看到许多在国外结合的家庭都维持不长,这也是胡刚决定回国寻找意中人的原因。碰到彭莉,他隐藏多年的爱情之火被重新点燃了。
胡刚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天作之合,因此未经深入了解就一口答应帮彭莉联系到密大留学。他没有表明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彭莉的个性和她那颗不安定的少女的心。他以为为她做好一切,尽心尽力地照料她,她理所当然会成为自己的人。这种马大哈式的处事方式,让胡刚再一次品尝了痛苦的滋味。
胡刚放弃探亲的时间,带着彭莉的所有证明材料,兴冲冲赶回美国,为彭莉打点留学的事。密大物理系有位老教授姓严,也是上海人,和胡刚很投缘,平时交往甚密。严教授在学校里很有威望,有权力招选学生,过去胡刚也曾通过他介绍过几位同学来校。
胡刚不敢耽搁时间,一到美国就去见了严教授,把彭莉说得十全十美,并透露这关系到自己的幸福和前途。严教授为他的真诚所感动,努力争取到了校方同意。彭莉的录取通知书发出了,胡刚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他开始忙于为彭莉安排住宿和入学等事情,并通知彭莉快去办护照,一旦接到密大通知书,就立即去美国领事馆办理签证。其他一切的证明、保单都由胡刚办妥了,彭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就通过了签证。差不多就在同时,胡刚寄来的赴美机票寄到了,彭莉顺利实现了自己多年的留美之梦。
到了美国,一切都顺利成章地由胡刚安排。同学们也都把彭莉当作胡刚的妻子,至少是未婚妻。开始时,彭莉的确乖巧,认真学习,踏实生活,也的确很感谢胡刚的帮忙。但她很清醒,感谢不是爱,她从来没有爱过胡刚,性格不同,年龄相差又太大,所以胡刚所有的暗示都被她婉转巧妙地推开了。
过了一年,脚跟站稳了,对美国的生活和社会观念也都适应了,彭莉争强好胜的性格便逐渐显露了出来。美国的自由竞争、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与她很合拍。彭莉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能长期生活在胡刚的庇护下,要走自己的道路。尽管胡刚曾经为她铺平来美国的道路,为她争取到每月700美元的助学金,初到美国时又帮助她克服一切困难,还手把手地教她计算机课程并为以后的学习打下了坚实基础,但以她争强好胜的性格决不会为感恩而放弃自己的追求。
彭莉和林楠同是物理系的学生,虽然年级不同,但是在校园的同一区域,经常见面。他们都是复旦的校友,自然是亲切一些。林楠清秀的面孔,诚实的性格,以及年轻强壮的体魄都深深地吸引了彭莉。她利用一切机会接近林楠,她知道他爱好摄影,就投其所好常常与他大谈自己对摄影的热爱,并常请他为自己拍照。在拍照时,彭莉摆出各种迷人的姿态,自然而然地,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事实上,林楠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他对常静是非常关爱的。也许是在美国时间久了,觉得男女之间交个朋友也很正常,中国人有个红粉知己还传为佳话呢,何况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可是彭莉不这样想,她知道林楠有个妻子,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她更认为美国是自由竞争的国家,一切竞争都应该是自由的。现在常静是林楠的妻子,通过竞争她也可以取代常静而成为林太太。她才不会去考虑常静的感受和失败后的处境呢!
日子一长,流言蜚语开始传播,常静也觉察到了一些迹象。稍加留意之后,常静发现了丈夫和彭莉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亲热情景。常静是个特别敏感又特别烈性的女子,哪里受得了如此刺激,几次向林楠提出警告,情绪相当激动,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林楠坚决不承认自己和彭莉有什么越轨的行为,认为只是朋友而已,没有必要如此认真。这种轻描淡写、不痛不痒的回应,更激起了常静的愤怒。
常静表过心意,作过努力,但事情却越来越严重,恐惧和绝望的心情使她心如刀绞,望茫茫大地竟没有她容身之处,异国他乡也无援助之手。慢慢地,她的思想钻进了牛角尖,在无奈中,她痛下了自杀的决心。
1995年6月,一个闷热阴沉的下午,常静写下了绝命书,一咬牙把一瓶止痛药全部吞了下去。也许是命不该绝,常静选择了服药自尽,服的又是不立即致命的止痛药。如果是跳楼、投缳或使用烈性毒药,她恐怕早就玉殒香消了。虽然一瓶止痛药是足以致人死亡的,但要等到药效发作,毁坏肠胃黏膜,损害大脑神经,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的时间。常静服药后,静静地躺着等死,清醒的大脑甚至使她能够感受到药性每分钟都在加重对她生命的侵蚀。
以往的生活经历如播放电影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过,难道自己年纪轻轻就了结了这美好的生命吗?在生死挣扎中,常静猛然惊醒,为什么我一定要死,凭什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成全他们的幸福!世界那么美好,生活的道路那么多姿多彩,难道我就不能选择一条属于自己的更好的路走吗?所有的不甘心激发了她求生的本能。在绝望和痛苦中,她拿起电话,到处找林楠,可一连几通电话都没有接通。打急救电话,她又放不下面子,没错,有的人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迷糊中,她查到了几个朋友的电话号码,颤颤抖抖地打了三次才接通了一个电话,终于拣回了一条命。
密大的上海留学生不少,其中有一对夫妻,丈夫叫王大伟,妻子叫高红,都是林楠的好朋友。
那天大伟、高红刚从学校回来,听见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大伟拿起话筒一听,觉得不对劲,话筒中传来哭泣声而且语音模糊,但他终于听出了是常静的声音。联想到近来风闻他们夫妻间感情出了点波折,大伟二话不说,拉着高红驾车直奔林家。他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推开虚掩着的门,只见常静在床上痛苦地打滚,口吐白沫,神志已经不清,无法回答任何问题。大伟是个细心人,四周一瞧,发现地上有个空药瓶,旁边散落着几粒药片,不用问,什么都明白了。高红立即拨通了急救电话。不到10分钟,常静就被抬上了救护车,车上设备齐全,在路上就开始紧急抢救。当时常静已经昏迷,血压也无法测量,生命垂危,随车医生马上为她注射了强心针。一进医院,急救室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一分钟都没有耽搁,立刻投入抢救,又打针又灌肠洗胃,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常静肚里的药物清洗干净。做了多种化验后,医生松了一口气,宣布她已无生命危险,并告诉大伟,如果再延误片刻就回天无术了。生命虽然保住了,但肠胃黏膜和大脑神经究竟受了多大伤害,一时还难以确定,还需住院观察几天,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林楠,许多事情都等待他处理。电话传电话,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傍晚时分,林楠匆匆赶到了医院急救室,见到常静气若游丝、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床边围着好几位闻讯赶来探望的同学们。面对垂死的妻子,林楠五内俱焚地扑在常静身上放声痛哭,并且郑重地作了痛改前非的保证和深刻的忏悔。
事实上,林楠和彭莉还只是好朋友,彭莉虽有夺爱之念,但林楠并无弃旧之心。可如果没有常静的以死相诫,日子长了有什么后果也很难预料。常静的决断显然收到了断绝婚外情愫发展的一切可能,从某种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