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给齐康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所到之处无不见日本铁蹄之下的惨景。住在张大叔家时,夜晚他们常能听到不远处日本宪兵队的操练声,以及同胞的痛嚎声。在船上,他们住在顶层的大通铺,四等舱住有日本宪兵。齐康看到一个单身女人被日本兵用皮鞭抽打,一鞭子下去,身上的衬衫就被撕裂成一条布带。当时,他年仅10岁,却也从内心深处涌出仇恨。
不过,他也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日本兵都泯灭良心,也有个别的人心存善意。有一个负责押解游击队员的日本兵心软,上了船不久就给那个游击队员松了绑,还给船上的中国人看他家人的照片,显然,他很怀念家乡想念亲人。成年后回想起这一幕,齐康很感慨,即便侵略中国的士兵也不都热衷战争。不过,后来来了一个日本军官狠狠扇了日本兵两个耳光,那个游击队员又被绑了起来。
船到南京,码头上,下船的和接人的乱成一团,齐康和哥哥费力地把行李从船顶顺楼梯往下运。混乱中,他们在嘈杂的人声里又听到皮鞭的“叭叭”声。日本兵随意地抽打着他们看不顺眼的中国人。齐康他们顺着人流朝前拥,也被皮鞭抽到,疼痛难忍。因为没有委屈而只有痛恨,爱哭的他此时一点眼泪也流不出来。远远地,他们看见了爸爸。
过关时,照例要检查行李,尽管行李中并没有夹带违禁物品,但他们还是紧张万分。此时,他们深切地意识到,此处是沦陷区,他们就要开始沦陷区的生活了。
这一天,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天。
住在位于金陵中学(此时叫同伦中学,由日本人命名)的家里,站在阳台上,齐康就能看见满街的日军军车,看得多了,他逐渐能分清挂黄旗的是将军,挂红旗的是校官,挂蓝旗的是尉官。
这段逃难生活给齐康不但留下了难以抹灭的深刻印象,更让他对侵略、战争、亡国奴等有了切身感受。这些印象和感受都为他日后的纪念性建筑设计,特别是像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这样的工程提供了另外一种形式的知识储备。
6.金陵中学:成长的摇篮
无论何时提起南京的金陵中学,齐康都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激动。一直以来,他都把它认作他的家园,他的母校,他少时的乐土,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成长的摇篮。在这里,他完成了中学学业;从这里,他步入大学。
从天台回到南京,齐康并没有立即被送进学校,他因为体弱多病不得不休学而选择在家自学。之前,他在天台的城北镇小学只读到五年级就因时局不宁辍学了。辍学、休学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其实还是以学习为主。
两年多的自学,齐康所学一点儿也不逊于同龄的孩子,学的东西多而杂。他的父亲教他背《古文观止》;一位姓徐的老师指导他绘画;一位金陵大学的老师教他钢琴。他最爱的是绘画,这无异为他日后从事建筑设计奠定了基础。他的钢琴学得也不错,一开始老师说他虽然有时音准稍欠,但乐感很好,很有艺术表现力。他跟着老师学会了弹Scnatina和Master decide中的许多曲子,有肖邦夜曲和土耳其进行曲等。虽然只学习了4年的钢琴,但他的钢琴水平达到大学音乐系二年级的水平。
绘画和钢琴都对他艺术素养的提高有很大帮助。建筑设计本身含有很强的艺术性,建筑师不同于工匠,建筑物也不等同于钢筋混凝土简单垒砌的房子。因此,除了专业技术知识,建筑师也需要有良好的艺术感悟。
学文化是一个方面,而被灌输知识与主动获取知识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其实对齐康来说,这段期间收获最丰的不仅是认了多少字、识了多少文、画了多少画、弹了多少曲,而是具备了较强的自学能力,以及刻苦钻研的精神。这对他以后的大学学习乃至工作都帮助甚大。
1944年春,齐康以同等学历和优异的考试成绩插班进入同伦中学读初二下学期。这时,他的家就在学校校园东北角的一幢小黄楼的二楼。此时,他13岁。早在抗战后不久,金陵大学及其附属的金陵中学西迁四川,齐康的父亲齐兆昌和陈嵘被指派参加了美国教授贝茨为首的金陵大学留京护校委员会。1942年,在陈嵘和齐兆昌的努力下,在金陵中学的原址办了同伦中学,陈嵘任校长,齐兆昌任总务长。抗战胜利后,金陵中学回迁,与同伦中学合并,恢复金陵中学的校名。
恐怕因为在金陵大学工作的父亲是建筑师,当时还没有真正接触建筑的齐康却对金中的建筑印象深刻。金中的前身是汇文书院,由美国基督教会于1888年创办,校址在干河沿1号(今中山路169号),占地约百亩,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短。沿东西中轴线,有一系列西洋古典建筑:东课楼、礼拜堂、钟楼、口字楼、西课楼、青年会(图书馆),它们的建筑风格统一,都是青墙、红顶、斗拱式窗棂。其中尤以钟楼最为典型,它建于1889年,是卷廊式殖民风格的三层楼房,是当时南京少有的高层建筑之一。
在一个区域里,建筑风格相对统一,建筑要与周边环境相协调,应该是齐康对建筑设计最早的感性认识。事实上,他自己也这么说:金中这样的校园“对我日后从事建筑设计有着良好的启蒙作用”。
1934年,张坊校长用募捐的方式兴建了在全国范围内都少见的近千平方米的体育馆,加上学校本来就有南北两个大操场,金中的学生幸运地有非常宽阔的活动场地。至于教室,那就更加充足了,甚至连物理、化学、生物实验室都很齐备,实验仪器大都是进口的,很先进,而且很齐全,显微镜几乎人手一个。在这样的环境中,学生们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努力学习。
齐康最喜欢坐在4楼教室靠窗的座位上,面对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巨大的法国梧桐,朗读课文、背诵英文。其实,他是有些偏科的,偏理工科,数学、物理、生物,他都学得不错,尤其擅长跟图形有关的课程,比如几何,这是他的强项,常拿A和A+。这又是一个必然——必然成为一个建筑设计师。
若说他的弱项,那就是化学了,他特别不喜欢这门课,总是难以理解各种各样的分子式。大概是由于金中是教会所创办,所以特别重视英语课,一周有8节英语课,英语授课老师水平都很高而且责任心很强。在齐康的印象里,当时的英语课以背诵为主,一学期至少要会背12篇名著,考试也就考背诵,一字不落,一字不错,包括其中的标点符号,才算过关。
齐康的英语学得也很好,常考第一,这很大程度上缘于他的几位英语老师。第一位英语老师徐卓书最擅长口语,也精通文法,曾自编英文文法,能简明扼要地抓住关键,他编的顺口溜很好记;第二位老师魏修徵发音很标准,经常在课堂上即兴布置英语作文并规定下课后就要上交;第三位老师何锡嘏要求最高,在他的训练下,至今齐康还能完整地背诵《约翰逊传》。
优秀的老师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齐康学英语相当用功专心,他常常独自躲在家里的顶层角楼上一个词、一句话、一段文反复背诵,直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有一天,因为太专心,以至于楼下溜进了一个小偷他都浑然不觉。这件事虽然一度成为家人的笑柄,但也可知他学习是如何的刻苦了。
不用说,良好的英文基础对齐康的建筑设计工作也很有帮助,他可以大量阅读国外原版的建筑书籍和杂志,了解国际最先进的设计潮流。同时,这也有助于他了解西方文化。
就像喜欢上英语课是因为喜欢英语老师一样,齐康一度不喜欢上国文课是因为不太喜欢那个姓鲁的国文老师,不喜欢的原因是那位老师好吹牛,而且是在上课时坐在桌子上吹牛,侃风花雪月,侃夫子庙。私底下,同学们为他取了个绰号,叫“鲁秀子”。
因为自小在父亲的督促下背诵过《古文观止》,齐康有一些古文底子,脑子里装了不少古文名句,在作文时常常信手拈来,给文章增色不少。有一次写议论文《论学习法》,最后一段的开头,他用了一个“一言以蔽之”,颇得当时的国文老师胡绍宣赏识。被大大地夸赞了一番,他美滋滋了好几天,也因此对古文更有学习的兴趣和热情了。
除此之外,齐康还清楚地记得既注重教授理论知识又重视动手实践的物理老师章祖蔚、有学问又为人正直的历史老师王永芬,以及林业教育家的校长陈嵘。在他的眼里,陈校长是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满腹经纶、两袖清风、朴实谦逊、平易近人。他从他们身上学习了知识,也学会了如何工作如何做学问和怎样做个正直的人。
金中一向崇尚体育,所以才会有一个体育馆、两个大操场。学校规定,每天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一律都要到体育馆或大操场进行体育运动,每个人都要报一个项目,球类、田径等。金中的体育长项是足球,不但在中学中扬名,甚至数次打败过高校足球队,连外国水兵都是他们的脚下败将。凡一场足球赛取得胜利,校长就会宣布第二天全校放假一天以示庆祝。齐康是学校篮球队的队员,最擅长单手投篮,被同学们赞为“投篮之王”。
可以说,中学时代的齐康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抗战又内战,在如此动荡的时局中,齐康能如此只读圣贤书实属难得,这当然是因为他年龄小并不懂得太多的政治,他更喜欢没事时埋首绘画,以及翻看父亲的建筑书,而未对政治产生兴趣。尽管校长紧闭校园大门,但生活在俗世中,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超然于事外,反饥饿、争民主的浪潮也席卷了金中,游行队伍里也并非完全没有金中的师生。
有一天,早已离家的二哥突然回来了。原来,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外围活动,这次回家就是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的抓捕。一心远离政党纠纷的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二哥,训话当然不外乎“以后不准”之类。二哥不为所动,私底下,他悄悄告诉齐康:南京很快就要解放了。他甚至断言,就在1949年4月左右。
虽然此时的齐康不关心政治不热衷政治,但“解放”两个字在他听来还是充满了无限的魅力,它象征着一个新天地,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他很憧憬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的世界。
果如二哥所言,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也在这一年,齐康从金陵中学高中毕业。他的人生和他所在的南京城都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