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入侵包括我国在内的亚洲许多国家时,扛着国旗,唱着《君之代》,杀害了无数的无辜民众。“我皇御统传千代,一直传到八千代,直到细石变岩石,直到岩石长青苔……”这样的国歌让日本军人无比狂热地崇拜着自己的天皇,蔑视他国平民的生命。他们反而把自己的这种反人类的无耻行径,视为引以为豪的爱国主义。
邓友梅刚来日本时,对所有的日本人都怀着深深的仇恨。与工厂里普通日本民众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邓友梅的内心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与那些毫无人性可言的现役或退役的日本军人相比,日本老百姓有些还是善良的。虽然他们的儿孙、亲戚或者邻居是入侵中国的侵略者,在中国无恶不作,丧尽天良,双手沾满血腥,可是这些普通百姓还是善良质朴的,就像邻家的大姐、大婶、大娘或小兄弟,对中国人民并没有另眼相看。
邓友梅在碳酸镁车间的皮带运输机旁工作。硝酸钾矿石粉碎后从机器里送出来,会有两个小孩子守在传送带的两头,收拾溢到外面的硝酸钾粉末。他对面站着的是个日本孩子,年龄和他差不多。开始时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有几次,那个日本男孩儿试图跟邓友梅说什么,邓友梅把脸一扭,装没听见,他从心里不愿搭理他。
可每天在一起工作十几个小时,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实在觉得无聊。男孩儿又试探地问邓友梅:“你会唱歌吗?唱个中国歌给我听?”
邓友梅见他很单纯,而且也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便跟他搭起话来:“那你也唱个日本歌给我听听?”一来二去,两个人有说有笑起来,为繁重枯燥的工作增添了些许乐趣。
邓友梅被指责偷葱遭到痛打后,化验室里一个叫百合子的女生悄悄来到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眼里闪出泪光,头一低走开了。第二天,再遇到邓友梅时,她深深地弯下腰说:“对不起,昨天的事情!”
望着百合子充满歉疚的面容,邓友梅内心划过一丝感动,以前她也曾帮过自己。有一天中午,邓友梅正想吃饭,一个日本监管又无缘无故过来找茬,邓友梅辩解了几句,监管夺过他手里端着的饭盒,扔到地上,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心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邓友梅,毫不示弱地冲他怒骂。监管哪能容忍一个中国孩子反抗自己的权威,把邓友梅按在地上,发疯似的用鞭子抽打。
百合子闻声赶来,拉住临管说:“厂长正找您呢,命令您去一趟!”监管这才罢手,往邓友梅身上猛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百合子眼里闪着泪光,对邓友梅说了句“对不起”,便走开了。
浑身疼痛的邓友梅从地上爬起来,见一位中年妇女向自己走来。她把饭盒递给他说:“这是百合子给你拣回来的!”邓友梅接过饭盒,打开一看,里面多了一个紫菜包着的小饭团。
生病是邓友梅最担心的事,中国劳工生病厂方根本不给医治,任其病情发展,如果哪个劳工因病不能劳动,卧床不起,连饭都不给吃。这天,病魔还是缠到邓友梅身上,持续的高烧像把他的四肢拆散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盼望自己快快好起来,躲过这一劫。怎奈病情越来越严重,但他不敢休息,强撑病体在工位上劳作。
几个日本大婶看他可怜,就把他藏在车间角落里,让他休息,并承担起他的劳动份额。勤劳科的人在工位上没看到邓友梅,就到处搜寻,见他倒在一边,上来就是一顿踢打,不住地吼着:“叫你偷懒!你是对大东亚圣战不满吗?”
大婶们一听忙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纷纷替他求情:“他不舒服,是我们让他歇的!”
“你们?你们有什么权力?你们能对影响工作的后果负责吗?”
“我们替他把工作承担下来,怎么不能负责?”
看勤劳科的人仍对邓友梅揪住不放,有位大婶偷偷跑到炉旁按下电铃开关,产品出炉的铃声一声比一声急地响了起来。大婶大喊道:“出炉了!”
勤劳科的人这才走开了。他刚一离开,人们便围拢上来,把邓友梅扶到锅炉后面。那位拉电闸的大婶把他搂在怀里,难过地说:“我的孩子都被征兵征走了,我非常惦记他们,你妈妈的心情一定是和我一样!”
日本的侵略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造成了灾难,给日本国的老百姓也造成了不幸。
工厂里的日本妇女有很多,几乎都住在附近,她们的丈夫都当了兵,家里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她们在山坡上种了一些萝卜、白菜、土豆等蔬菜,看邓友梅吃不饱,常偷偷带一点来给他充饥。其实,那些日本女工自己的生活也异常艰难。吃粗茶淡饭不说,仅有的一身衣服也是褴褛不堪。有些上了年岁的女人,因为把家里仅有的裤子让给了年轻的女儿或儿媳蔽体,为了遮羞,她们只在内裤捆扎上装水泥的纸袋子。
两周休息一天,每到休息日,华工列成一队,由教官带领上街购物。看到“代用食”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邓友梅还以为是卖什么好吃的呢。自己买不起,就是看一眼也能解解馋啊!他走过去一瞧,原来人们争相购买的是豆腐渣,每人定量,只卖一小勺。因为没有物品可卖,商铺的大门紧闭,走在街上的日本人手里拎的提袋也是空瘪瘪的,转一圈几乎什么也买不到。
没去日本以前,邓友梅在中国看到的日本鬼子都是坏蛋,到了日本以后才发现,日本的老百姓,和跟他一起干活的那些最底层的日本人一样,生活颇为艰苦。在那场战争中,他们也被日本当局压榨到极限,日子同样难以维系。
有的劳工因为实在难以忍受日本人非人的暴虐,再加上积劳成疾,想一死了之,大家得知后都加以劝慰:多行不义必自毙,小日本是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多久!咱们先忍着,总会等到中国胜利的那一天!虽然大家亲眼看着身边中国劳工不断地倒下,但却从未放弃对祖国胜利的期盼!
出乎邓友梅意料的是,尽管日本人对华工一次次进行严密的搜查,中国同胞手里竟然还有《大众哲学》和《革命人生观》等进步书籍。大家下班时暗中传看,上班时又小心地把它们藏起来,以免被日本人发现。
这些书籍就像捻不灭的火种,踏破坎坷于艰难环境中给人以理想麦田的希望。邓友梅凝视着这些透着中华千古文明信息的方块字,激动的眼泪几乎掉了下来,亲切得就像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妈妈,强烈的爱国之情在胸怀中久久地涌动。
虽然有些字他还不认识,许多深奥的道理还弄不懂,但是,他已预感到,就凭我们中国人不屈的信念与日本民不聊生的现状,日本侵略者绝不会胜利,中华民族绝不会灭亡!
这时的邓友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新的一页翻开,当人生轨迹改变,童年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沉积为生命里的一座富矿。直到有一天,他用文学的铁镐挖到它的矿脉,呈现出来的是令人炫目与陶醉的辉煌!
35年后的1980年,邓友梅随巴金、冰心等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日本友人提出让他到当年当劳工的地方走一走,巴金立刻表示赞成。听到这个消息,电视台和报社的一干记者,紧随着邓友梅上了火车,一路跟随。到工厂时,厂方负责人排成一排鞠躬迎接,一再道歉:“邓先生,您当年在这里当征用工受苦了,实在对不起。”日本投降后,这家工厂被美国封闭停工十几年,老厂的工作人员早走散了,现在这些人都是新人。
邓友梅绕厂参观,发现当时工作的车间已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如果不是亲历那段刻骨铭心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岁月,没有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岁月,掩埋的是战争的痕迹,掩埋不掉的却是留在人心底的刺痛和整个民族的屈辱!
一群记者挤上来问他:“邓先生,经过这几十年,你觉得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邓友梅仰起脸,不无骄傲地说:“当年在这里当劳工的是邓友梅,现在站在这里的还是邓友梅,我个人并没多少变化,变化的是我的祖国!今天的中国不是当年的中国了!”是啊,祖国的富强,是我们所有中华儿女的骄傲,过去备受欺凌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6. 回到祖国怀抱
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前夕,邓友梅工作的地区每天笼罩在美军盘旋呼啸的飞机之下,炸弹声不时响在日本军事基地上。工厂里的人们如惊弓之鸟,时刻准备往防空洞里钻。时隔不久,这里的许多工厂在轰炸中被夷为平地,平民房屋也遭到毁坏。日本当局限令老百姓撤离小镇,不听从命令者,所住的房屋将被强行推倒。
工厂炸平了,华工的新任务是拆不搬迁的日本平民的房屋。房子是用木头搭建的,用粗绳子把房体整个拴住,几个人使劲一拉就能倒塌。
常常是老百姓被当局的工作人员强行赶出家门,房子即刻变成一片废墟,家当被砸得七零八落,尘埃尚未落定,老人们则悲伤地走上去,翻找可以上身的衣服。住在这里的都是生活在底层的老人和孩子,日本政府并没有给他们安排去处。日本的冬天冷得滴水成冰,漫天大雪常来光顾,房子一拆,这些孤苦无依的人连个住处都没有。
开始接受这项任务时,邓友梅非常开心,心里恨恨地想,你们毁了我们的家园,这回可好,我们也来毁你们的。可真看到那些因无家可归而流落街头或荒野的老人孩子,邓友梅的心情复杂起来,再拉倒那些房子时,手上也多了些许不忍。
1945年初,小镇上的房子已拆得所剩无几。日本当局看到中国劳工除了给他们增加负担,没有了利用价值,便把他们送到长崎,由那里乘船取道韩国,再坐火车遣返回中国。
可以回国,对邓友梅是幸运的,而绝大多数在日劳工却没有这份幸运。
2005年11月7日,《郑州晚报》的记者经过多方实地采访与调查取证,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劳工幸存者痛诉二战日军暴行》的长篇通讯。记者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了解到,他们曾找到了一些不在名单上的幸存者。据调查,仅二战期间关押在石家庄集中营的中国劳工就在5万人以上,大部分都去了日本,所以日方统计的38935人的数字是不可信的,是欲盖弥彰的谎言。
邓友梅是从天津被骗,在青岛被押往日本的,不属于在石家庄集中营关押的去日本的中国劳工。由此可见,中国人民抗日纪念馆的调查真实可信,而日本的许多人(包括政客)为了掩盖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不仅否定侵华历史,否定南京大屠杀,而且还在中国劳工的人数上做文章,在公理和良心面前,采用掩耳盗铃的手法,欺人也自欺,这是对历史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
据不完全统计,在日中国劳工死亡率高达17%,这些人永远冤死异乡,再也回不了国了。而那些回到祖国的劳工,受到日军暴虐欺凌的经历不仅成了他们心中永远难以抹去的伤痛,也给他们的家庭带来巨大伤害。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家人因想不开而病死或自杀,有的整个村子被日本侵略者烧光,家人不知去向……
一到中国境内,邓友梅惊奇地发现,车站上竟有卖烧饼、馒头、煎饼果子的,到了山海关居然还有卖烧鸡的。再想到日本买一勺豆腐渣都要排队,他感慨万分,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希望而激动,也为相邻的那个把殖民、侵略与扩张作为强国之本的民族感到悲哀。他们被反人类反社会的军国主义蒙蔽了良知,最终被自己滚起的欲望的巨石倾轧,反而自食所酿制的罪恶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