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用”一直是中国美学的独特维度。先秦以来,我国美学史上就强调“经世致用”的观念。儒家美学思想便是以伦理道德、政治教化和审美的三位一体为特征的,孔子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主张“兴观群怨”,文学艺术都被赋予政治教化的功能。荀子也非常崇尚功用,说:“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荀子·解蔽》)因此主张文辞必须合道,即为某种政治理想服务:“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荀子·正名》)在《荀子·儒效》篇中,他进一步指出诗书礼乐都必须符合道,为其服务。其他先秦诸子也多有持文艺致用观,如墨家的墨子主张“无务为文而务为察”(《墨子·修身》),“君子之为文学……实将欲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墨子·非命下》)。作为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的审美观更是带上了极端的功利色彩,他极力反对虚夸无用之言:“言顺比滑泽,洋洋纚纚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闳大广博,妙远不测,则见以为夸而无用。”(《韩非子·难言》)他担心“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因此主张“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韩非子·亡征》),反对无用的文藻之词。他的寓言《买椟还珠》、《秦伯嫁女》等,即是上述主张的形象例解。
汉代《毛诗序》将儒家的文学艺术的政治教化功能强化到了极致:“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东汉王充提出文章“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论衡·自纪》),强调了“文为致用”观,魏曹丕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强调了文学对于国家政治的巨大作用。其后南北朝刘勰沿着荀子一脉,提出“圣因文而明道……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文心雕龙·原道》)在理论上系统地完成了“明道”、“征圣”、“宗经”的思想,更明确地规定了文艺遵循的致用方向。
唐初,刘知几首先明确表达了文学的致用观:“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史通·载文》)盛唐、中唐时期,杜甫、白居易等人继续深入提出文章表现政治、为社会服务的一系列命题。杜甫认为:“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贻华阳柳少府》)即词藻营构的技巧是末技,弘道才是头等事业。白居易认为诗歌具有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提出“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与元九书》),“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新乐府序》),“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喻”(《策林》六十八《议文章碑碣词赋》)等宗旨,强调了诗歌的社会功能和政治讽喻作用。而在散文领域强调致用观的,是韩愈、柳宗元。他们以“古文运动”来反对六朝以来单纯对语言形式美的追求,主张文道合一。韩愈的“修其辞以明其道”(《争臣论》)、“通其辞者本志乎道”(《题哀辞后》),柳宗元的“道假辞而明”(《报崔黯秀才书》)、“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都力图指出,文章的作用就是可使儒道得到彰显。
在宋代,受时代哲学的影响,“文以致用”的观念得到进一步强化,并深刻地影响美学领域,出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新思想。北宋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提倡“致用”的美学观,至南宋,又有叶适、陈亮等,从“事功”的角度深化这一美学观念。他们的思想强化了审美的社会功能,对当时流行的形式主义倾向有所遏制,然而,过分的“致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学艺术的审美特征,使美学走向过度的实用主义。
第一节宋初政治家复古与致用的美学取向
宋初复古与致用的美学取向兴起,与当时的学坛和文坛的不振之风相关,是对前者的一种理论上的反拨。晚唐、五代时期,政治腐败,道德沦丧。为适应天下大乱后统一政权的需要,宋初政治者颇尚“无为”,导致黄老思想极为流行。如淳化四年(933年),宋太祖曾在朝廷里公开表示:“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夫万务自有为,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朕当行之。”当时的参知政事吕端也说:“国家若行黄老之道以致升平,其效甚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十四)这虽有促进社会平稳的一面,但同时也造成了“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同上,卷一八九)的精神状态,导致“人人因循,不复奋励”(欧阳修《范公神道碑铭序》)。真宗时宰相李沆、王旦等,循规蹈矩,慎所变改。朝中大臣更是恪守祖宗成法,不敢有所作为。近代史学家刘咸圻在《史学述林·北宋政变考》中对宋初的政治风尚作过如下揭示:“真宗以前及仁宗初年,士大夫论治则主旧章,论人则循资格……文以缛丽为美,修重厚笃谨之行而贱振奇跞驰之才。”此外,佛教和道家的思想对传统儒家观念产生重大的冲击,儒学一度不振,士人心理普遍趋于出世而不致力于事功。反映在文学上,就是部分作家对社会现实不大关心,作品中缺乏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当时,以杨亿、刘筠为代表的西昆派作家,脱离现实,缺乏对社会的道德责任感。其作品沿袭五代的柔弱文风和芜鄙之气,用华美精丽的文辞,表现醉生梦死的生活,内容空洞贫乏,却一时占据文坛主导地位,被时人争相效仿。
北宋政治家致用美学思想之流行,也与宋代朝廷“以文治政”的开明政策相关,正是后者的相对开放的正常,使宋代文人政治家有着高于前代的参政议政热情和能量。宋代统治者深刻反思前朝的教训,对宗室、后妃、外戚、宦官等政治势力采取极力抑制的方针,转而将士大夫群体作为可信赖依托的对象,选择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清明政治。广泛的取士、优厚的薪俸和宽容的言路,在精神上大大鼓励了士人从政的积极性,又在制度上保证他们能够自由从事治世的实践。在这种时代精神的盛召下,新兴士大夫参政议政的热情空前高涨。北宋九帝期间,士人官员数量之多,文化素质之高,参政热情之切,都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由此催生出如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具有高度影响力的大政治家,加之他们同时又是文学家、文论家,遂能结合其政治事功,站在更宏观的角度反思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从而开创了较单纯的道学家、古文家更为务实的致用美学,使之有效地发挥辅时及物的功用。
面对晚唐五代以来学坛文坛的颓况,宋初就有一些作家如田锡、柳开、王禹偁、孙复、石介等,站在古文家或道学家的立场反对五代旧习,力图改革文风,他们以写作“古文”相号召,试图重建儒家的“文统”和“道统”。田锡在《贻陈季和书》里提出“人之有文,经纬大道”,赞美韩、柳“苟非美颂时政,则必激扬教义。”他本人的诗赋、奏议大多致力于议论政治时事,表现出强烈的参政意识。柳开首先倡导韩、柳的“古道”和“古文”,他肯定韩愈,是因为其文的社会政治价值:“观先生之文诗,皆用于世者也。”(《昌黎集后序》)王禹偁强调文章是为“传道”而作的:“夫文,传道而明心也。”(《答张扶书》)他的“道”,被认为是“突出了儒家思想中操守正直、积极入世、注意民生诸方面,同实际事功有比较密切的联系”(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宋金元卷)》,第4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他们是站在古文家的立场提倡致用美学观。孙复则直接肯定文学的致用性:“文者,道之用也”(《答张洞书》),“斯圣人之文也……或则正一时之所失,或则陈仁政之大经,或则斥功利之末术,或则扬贤人之声烈,或则写下民之愤叹,或则陈天人之去就,或则述国家之安危,必皆临事摭实,有感而作,为论为议,为书疏、歌诗、赞颂、箴铭、解说之类,虽其目甚多,同归于道,皆谓之文也。”(《孙明复小集》二)石介同样主张“安上治民存乎礼,移风易俗存乎乐,穷理尽性存乎易,惩恶劝善存乎春秋:文之所由著。”(《上蔡副枢书》)都站在宋初道学家的立场强调了文章包括政治在内的多方面作用。
不过,他们虽然在文道的关系上强调致用取向,但影响有限,五代以来的形式主义美学倾向,在宋初三朝(太祖、太宗、真宗)始终无法革除。宋初古文家和道学家从文道关系的纠结上强调文的致用,但他们或缘于对道的探究和建树不够深沉和系统,还不足以在学坛上正本清源,力挽狂澜,重树儒学“道统”;或者缘于对文的创作和议论不够精彩和深入,也还不足以在文坛上脱胎换骨、点铁成金,重树文学“文统”。道学上的建构,有待“北宋五子”来完成;文坛上的革新,则由欧阳修及其盟友来完成。
面对这样的时弊,是范仲淹为代表的北宋政治家首先站出来,继之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相继振臂。他们都是一时的政治风云人物,且是一时的文坛豪杰,故能登高一呼,四方相应。在他们的理论影响下,西昆派终于败退,经世致用的美学观深入人心。此外,他们还以自身的创作实践,切实实现了文艺为社会、政治、民生服务的理念。
政治家同古文家一样主张文以明道,文道并重,一样反对文坛的形式主义作风,但又不主修辞,而是重视“道”中的重大政治内容,要求发挥文学在政治事功方面的作用,其经世致用思想更为明显、明快和强烈。和道学家相比,政治家更具经世致用精神,他们要使道见之于事功,验之于当世,而不重在体之于身心,修之于一己。刘彝曾很经典地将圣人之道进行了“体、用、文”的三分。他对“用”的解释是“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黄宗羲《宋元学案·安定学案》)在这个角度上,政治家又突破了古文家:他们才识兼通,能使文章深中时弊,这就突破了古文家之致用的狭窄领域,更多地实现了文学在现实社会政治天地里的作为。
欧阳修是开一代风气的领袖型文人,曾官至参知政事,其作为政治家的影响亦不可忽视。范仲淹和他一为政治改革的领袖,一为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但在政治、文学上二人是互相配合的,都实现了致用美学的事功。欧阳修指出当时士人缺乏政治热情的现状是:“务以恭谨静重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堕宽驰……至于百职不修,纪纲废坏。”(《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因此他倡导用文学来发挥社会政治功用。他说:“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而他的“道”,是对韩愈“道统”的发展,并明确加入了“事”的内涵。他在《答吴充秀才书》里指出,文人学者为道而不能达的原因,是因为忽视了对社会的关注。文人自认为“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只满足于辞藻之工丽,乃至“弃百事不关于心”,这恰恰是颠倒了文、道的关系。因此他以文坛盟主的身份倡导诗文革新,反对形式主义,注重内容的功用。在诗歌创作上,他主张要学习《诗经》:“察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诗本义·本末论》)。他告诫杜默,写诗要关注“饥荒与愁苦”,以“发声通下情”(《赠杜默》),发挥关切政治的作用。在散文上,他主张“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与张秀才第二书》)即要求把文章的内容同道的内容、同社会现实联系起来。他又主张“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与黄校书论文书》),要求作家关心时政,发挥文学针砭时弊的社会作用。他论汉代的文章,赞赏其“善以文言道时事,质而不俚”(《试笔》)。他尤其推崇贾谊的《过秦论》、《治安策》等作品,因为它们既能中于时病,还能指出弊病的根源和改革办法,有补于世。而柳开、石介所推崇的扬雄、王通,却“道未足而强言”(《答吴充秀才书》),只是一些儒道概念的转述和古人语言的模拟,并不能发挥现实作用。此外,他的《读李翱文》也值得注意。它通过比较李翱的《幽怀赋》和韩愈的《感二鸟赋》,抒发自己爱国与关心现实的怀抱。此文所强调的仍然是:作家应该忧时感事,作品须要触及社会问题。这与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表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时代忧患意识与社会责任感相呼应,体现了欧阳修把政治改革和诗文改革相结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