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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冬日

照例是一个冬日,干燥,寒冷。

天还没怎么亮,老人却比往日早醒了许多。四下里很静,静得能听清小孙子匀称而细微的呼吸,在老人听来,那只是一种没心没肺的鼻息。小孙子盖着又厚又软的驼毛被子,睡得那个香甜,让老人生出了一点儿善意的嫉妒。老人的瞌睡越来越少了,少得等不到天亮。老人坐起身,磨磨蹭蹭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有些不情愿。其实是人老了的缘故,用当地牧人的话说是腰塌了,撬不上劲了。老人身下的狗皮褥子却炸出一串暗绿色的火星,跟放电一样。没有谁给炕洞里煨一把粪火,入冬后老人铺一张狗皮褥子抵挡夜间的寒冷。没给小孙子铺,怕狗皮褥子火太大,撤掉了小孙子身上的精气,将来做不成顶天立地的汉子。土屋里除去两口大缸和一个灶土炕占了多半地方。这盘土炕上曾经并排睡过三个人:老人、老伴和他们的儿子。老伴走了,儿子也走了,屋里现在就只剩下老人和他的小孙子一老一小两个人躺在一起,连半拉炕都填不满,屋里空荡荡的。

老人围着被窝抽罢几袋旱烟后,面南的小窗开始浸上一层淡淡的紫色接着就变得亮堂起来,映出窗玻璃上如树如草的霜花。老人的身上有了些许精神,那日日升起的太阳就是大钟,老人不会耽误时辰。这时,仍在酣睡的小孙子扭动几下后蹬脱了被窝,袒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档里的那个小东西蓬勃而起,张扬得好似一枚银子铸就的箭链。好啊好啊,你个小儿驼,撒个欢让我瞧瞧。老人的脸上露出慈爱而欣慰的微笑,重新给小孙子盖上被子。不过,老人的微笑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随之而来的凄楚给顶替了。小孙子照例还要走,到几百里外的小城去,那里才有他真正的家。俗话说,孙子是个狗,吃饱跳墙走。那么儿子呢?狗日的哎,儿子狗都不如。想起儿子,老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老人忍不住地愤慨了。儿子让老人伤透了心。

老人起身下炕,就此开始了一个牧驼人的一个短暂或者漫长的冬日。

点燃灶洞里的柴草,再拢进去几铲子驼粪,等到满屋子都暖和了,老人腰里扎一条长长的羊肚子毛巾出屋去。毛巾很有些年头了,早就变得乌黑不堪,脏得像一根油熏熏的羊肠子。老人并不在乎这个,老人连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愿意洗一洗,还管什么毛巾干不千净不净?多少年了,老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知为什么,老人今天没有喝早茶,这有一点反常。老人出屋的时候,打了一个很沉重的哆嗦。老人扶住门框才站稳了,就觉得骨头缝里嘁嘁咔咔直响,像有一把刀子从骨头缝里攘了进去,然后不怀好意地剐来剐去。老人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临出屋时没喝几口烧酒。烧酒瓶子就放在炕头上,一眼就能看见,入冬后老人早起出屋都要喝上几口,日日不间断。今天却忘了,老人本想退进屋里补上这几口烧酒,又想算了吧,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老人先是在屋檐下站了一阵子。

出门抬头看天,这是包括老人在内的所有牧人都有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习惯。

太阳升得很高了。是个大晴天,这无风的冬日很难得,老人的心情又略微好了一点。西边是一道一道的沙梁,沙梁簇拥着海海漫漫地伸向远方。沙梁又划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弧线,将深蓝的天空切出一半给了大漠,大地变成了浑黄。冬日的大漠,沙梁之间的一片片草滩上,柴棵挑着枯硬短粗的枝梢,有如一把把倒戳着的扫帚。眼前的这一切对老人而言,实在是太过于熟识和平常了,自然不会引起情绪上的任何异常和波动。屋顶上的炊烟若有若无地飘落下来,融进清纯干燥的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驼粪的熏味。这驼粪的熏味却被老人捕捉到了,老人于是有些夸张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感受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温馨。或许在老人的一生中,骆驼(包括驼粪)的味道才是最地道的味道。也就是在这一刹那,老人似乎变得像个孩子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着。

老人的身子就是在这个冬天突然摇晃起来的,而且越来越厉害。

老人现在走向驼圈,驼圈距离土屋整整一百步,这是老人用年轻时候的步伐丈最出来的。现在老人走向驼圈时,大概需要一百五十步。驼圈高十尺,宽六尺,方圆七十丈,相当坚固稳当,成年的骆驼走进去仅露出双峰的尖儿。想一想吧,这样的一个驼圈,能够盛多么大的驼群呢?只有老人的心里是有数的。驼圈是老人率领儿子盖的,连起二十峰膘肥体壮的大骟驼,两头不见亮,在沙漠深处穿行了两个多月,一趟趟驮回来梭梭柴,再一根根相叠码起,还要填进沙土和驼粪夯实。工序是铁定的,谁都不敢偷懒,老人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罩着儿子。其实,老人才是最辛苦的,脸面被风沙剥落了几层皮,手指头肿得握不住酒盅。儿子受不下这个苦,站在大冬天的野地上那个哭啊,掏了心窝子似的。老人气得仰天长叹:狗日的,你不是我的种,你也不是牧驼人的后。儿子说,我不做你的种,我也不想成为牧驼人的后。老人说,你狗日的给我滚。儿子说,滚就滚,天底下不只有一条路。如果不是跑得快,儿子的腿早就断成两截了。老人当时像一头狂暴的狮子呼啸而至,手里提的是一根碗口粗的梭梭柴。梭梭柴的坚硬是出了名的,浸到水里百年不腐,如果不是宁折不弯,堪做牛车轱辘。儿子还是乘机逃跑了,一溜烟跑到几百里外的小城打零工去了。驼圈,无疑是老人牧驼史上的一项重大工程。还有紧挨着驼圈的粪堆,经过无数筐鸵粪的层层积累和覆盖,威风凛凛势如一道山梁。风吹日晒雨淋,粪堆又沉淀了踏实了,怕是一百年也烧不完。驼圈与粪堆,屹立天地间,静卧阳光下,在老人眼里是再壮美不过的风景。这是一个牧驼人的荣耀,老人也因此而感到了少有的自豪。一辈子都务些啥?不用问询老人,扫一眼驼圈和粪堆,答案就有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着,驼圈和粪堆投落的阴影连成一体,像巨大的蟒蛇将老人一点一点地吞噬,令人心生恐怖。老人当然不会有这种感觉,脚下反倒轻松了,眼里尽是驼圈和粪堆的巍峨。一簇小小的柴棵横在老人的脚下,老人没有任何防备,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去,紧走几步才又站定。老人气喘吁吁,便也再次醒悟,这个年纪的人经不起张狂和跌撞了。骨髓油熬干了,裹着皮肉的骨头棒子沤过几十年,成了一把枯柴。见过乏死的羊没有?将那羊的干腿棒子敲折看看就知道了,骨髓油熬得只剩一层皮,里头是空壳壳。老人想的是,我不是羊,即使乏死了也是一峰骆驼,乏死的骆驼比马还要大呢。在驼圈和粪堆的阴影里,老人驻足许久。

……老伴。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老伴。那是一个温顺得像老母驼一样的女人,当初却是用一捆驼毛换来的。老家那地方穷,人都想着法子往外面跑,老人跑出来得早,没来得及成家,直到后来在沙漠牧区站稳脚跟才有了这个老伴。老伴也是家乡人,两个村子紧挨着,鸡犬相闻,人走动得更勤,亲上加亲。老人苦过一日进屋有热茶热饭,冬日又有热炕头热被窝。只可惜老伴的寿数太短,留给老人一个熊腰虎背的儿子,就到另外那个世界里去了,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个冬日不似眼前这样干旱,沙梁间长下骆驼嚼不尽的梭梭和白茨。骆驼双峰笔直,牧驼人摆开排场吃手抓肉喝大碗酒,醉了就躺在主人家的热炕上睡过去,醒来接着再喝,这样的日子赶得上神仙了。老人那时就觉得自己是个神仙,一时间忘了回家,让一峰识途的大骟驼驮着转人家的酒场。后来转到离自己的土屋最近的人家,老人的酒才醒了,也才想起连续十多天没见着儿子和老伴了,就慢悠悠地往回走。至于驼群,老人很放心,驼群有老伴守候着,出不了什么差错的。老人没有任何预感,趟上屋前的一道沙梁,看见儿子迎面奔跑,那越跑越近的样子像一只腾空的鸟,并且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老人仍然没有意识到什么。儿子想爹了嘛,这有啥奇怪的。那时儿子还小,挺直身子能从一峰大骟驼的肚子底下走过去。儿子越跑越近,儿子跑近了的模样却很特别,脸上不是笑着的,而是泪流满面,早已哭成个泪人。惊恐过度的儿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抬手指着土屋,连叫几声娘。老人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有病的老伴出了问题。这时,老人也顾不得儿子了,跳下驼背扯开大步一路狂奔。屋前的沙梁上扬起一道浑黄的沙雾,沙雾里奔跑着三个活物,老人在前,儿子居中,殿后的大骟驼身后还拖着一根散落的缰绳。这一幕恰好被常年游走且神且鬼的驼背疯子看了个真真切切。驼背疯子大笑不止,完全是一种欣赏的快活。老人和儿子都没注意到驼背疯子,驼背疯子当时站在一棵高大的梭梭柴下,面朝着土屋的方向。后来,驼背疯子逢人便说这件事,甚至说得有声有色伴之以手舞足蹈,像在舞台上表演着一个保留节目。听的人就对老人表示了强烈不满说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咋就让早早走了呢?可见老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喝酒喝得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要了。老人急急忙忙地赶到,只见老伴的半个身子搭在门槛上。老伴是被一口痰给憋死的老人忽视了这一口要命的痰,始终没给老伴寻医求药。老伴走得太早走的时候没能喝上一口热茶,没能看上老人最后一眼。老人心里的那个悔啊,却又无以言说。那年冬天,沙漠里早早落下一场大雪,世界白了整整一个月,似是为苦命的女人唱着无声的挽歌。

老人在屋前的沙梁下埋葬了老伴。春月里几场雨水浇过后,老伴的坟头还长出了绿茵茵的草棵,都是些香喷喷的野谷穗子。野谷穗子在风中摇曳不定,响出一片微澜的声音,像是对老人和儿子诉说着什么。老人当时流了泪,儿子却没有流泪,用悲伤而愤恨的目光瞪着老人,甚至还有着那么一种厌恶。面对儿子的眼睛老人一声不吭,惭愧地垂下了头。待到几场沙暴过后小小的坟堆被扯平了,再也辨不清老伴究竟睡在哪一道沙梁下面。也许就是从老伴走了的那天开始,儿子变得不听老人的话了,逐渐发展到公开对抗,直到拂袖而去。

……

老人走进驼圈,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驼群中传开了低沉而亲昵的呼唤,那是母驼们在召唤自己的驼羔。老人抽掉门绊,驼羔们纷拥而出,急切地寻找着各自的母亲。一夜之间,母驼的奶房里蓄满了浓稠的甘甜的温暖的洁白的奶汁,奶房上遍布着的青色的疙疙瘩瘩的血脉,在晨光里有着半透明的质感,仿佛即刻就要胀裂开来了。母驼们那一双双被长长的睫毛半掩的眼睛里,早就流露出急于哺育的温情和渴望。驼鸣喧天,荡漾的粪土遮去了清晨的半个太阳。一阵喧闹过去之后,就是驼羔汲奶的声音了,这声音嗞嗞咕咕地响彻着,执著而热烈,是一首充满意趣的生命成长的大合唱。老人很快忘了刚才的不快,沉浸在属于牧驼人的一种激情深处,心头涌动着阵阵潮湿。

寒气渐渐弱去,阳光不受遮拦地在驼圈、粪堆和驼背上流连缠绵。也有鸟雀出现在草棵上,又像弹丸一样发射而出,留下一路鸣啭。天空纯净明朗,有苍鹰在高处盘旋,那滑翔的姿势优美至极,箭般俯冲下去复又扶摇直上时,利爪下早有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兔。冬日的漠野没有草浪铺展,没有大河奔流,生命的存在和延续都在封冻的土地上默默地进行。

老人稳稳地站在驼圈旁边,像是对驼群以外的物事视而不见。

又有歌声在起伏。

牧驼人的长调牧歌相伴着清脆的驼铃。不知是怎样的一支驼队出发了,去向遥远的地方驮回一份喜悦。拉驼人又都有这样的习惯,用歌声传达自己的出行。意思是说我又要走一回长长的沙漠了,你们为我祝福和祈祷,路途漫漫多艰辛,等我回来也许已经是春天,就给我备下好酒和手抓肉吧。走一回长长的沙漠……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又从这里结束,日月星辰,生死轮回,万物逆旅。都说真正的牧驼人是不兴走出沙漠的,沙漠使牧驼人的一生画一个完满的圆。老人默立许久,直到牧歌和驼铃在耳畔消失。其实这些年来,已经不大能够听得到这样的牧歌和驼铃了。

老人的眼睛里也潮潮的。

老人凝视着驼群,准确地说是母驼群。

这是驼群里的独立王国,充溢着生命狂欢的浓厚气息,使大漠冬日具有了非常特殊的意义。驼群中的儿驼(种公驼)威风凛凛蛮横霸道,简直就是一头暴烈的雄狮,它容不得任何和自己一样的同性接近,甚至是骟驼都不行,否则随时都会爆发一场遮天蔽日的大搏斗。冬日,儿驼和母驼的情欲都发旺到了极致,生命的火种历经长时间的蕴蓄后,达到了难以遏止的高潮。每逢秋尽冬至,老人就心甘情愿地当一回孙子,跟在队长的屁股后面苦苦哀求,尽可能多地索取一些高粱或者包谷,然后侍弄自己的亲人一样给母驼添补饲料,把卖驼毛的收入再返还给这些陪伴老人如影随形的生灵。老人其实很穷,穷了一辈子。老人的驼群是最好的驼群,老人驼群里的儿驼是所有驼群里最出色的儿驼,老人是当地名声最显赫的驼馆。老人将这种收获积攒了几十年,倾尽一生的心血却无怨无悔。

此刻,老人关注着一场精彩的表演。这是一曲十分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音乐,是一种永恒的生命的盛宴和仪式。音乐和仪式里,有唢呐悠扬,有笛声婉转,有锣鼓大响,有铁铳轰鸣。

吐。

吐吐。

吐吐吐——

儿驼酝酿了一夜的情绪,口吐着大团白沫,向一峰小白母驼发出了邀请,并且明明白白地表现出自己的强烈愿望。对儿驼来说,实在是用不着暗示什么的,这既是它的权利也是它的义务,当权利和义务天然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然而,儿驼却低估了小白母驼。小白母驼一开始并没有接受儿驼的邀请,像个骄傲的公主那样不理不睬,只是站在一边撒着一泡细密而悠长的尿。小白母驼是有理由这样的,它全身洁白如雪,毛色鲜亮,几乎没有杂质;它双峰笔直,后胯丰满圆滑,够得上完美无缺。事实确乎如此,辽阔的阿拉善沙漠虽然是中国的骆驼之乡,白驼却是很难得的,大些的驼群里也就三两峰,而纯白的母驼就更加珍贵了。小白母驼已经是四个牙口,但还没有生育过,这是第一次被儿驼发出邀请。小白母驼显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玛瑙一样流光溢彩的眼睛里逐渐地浮出了妩媚。一泡细密而悠长的尿撤尽,小白母驼开始晃动四条修长的腿,蜻蜓点水般地迈着碎步,跳起了即兴编织的舞蹈。儿驼于是被逗引得更加焦灼难耐,大幅度地扭动胯骨,磕响粗壮的蹄子紧逼过去。小白母驼这时突然冲出驼群奋力奔跑,像一条水蛇在湖面上游弋翻腾。儿驼呢,也就变成了真正的雄狮,脑盖毛冲天而炸,嘴里的白沫飘飘洒洒,裹挟着大漠冬日的沙雾,进行着交媾前的追逐和奔突。这样的追逐和奔突持续了大约三四个时辰,小白母驼才卧倒在地,接受儿驼如火如茶的爱欲。儿驼腾空前蹄像座小山压上去,伴随着后胯的剧烈收缩,融通漠野天地的自然灵气,喷射出极其旺盛的生命之泉。

老人静静地守护在旁边。

直到这个仪式完成,老人才放心地离开。必要的时候,老人还要将手深入儿驼和母驼紧密结合的部位,做一些引导和帮助。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老人的心里是无比洁净的。老人为生命的受孕而感动。老人的手从那个温暖而又潮湿的地方抽出来的时候,手心里会捎带上一些黏稠的浆液,浆液更有一种奇特的玄妙的味道,熏得老人心花怒放。入冬以来,老人的衣服上就沾满了这种浆液,那种奇特的味道附着在老人身上经久不散,不见其人先闻其味,顶风呛得过路人直打喷嚏。如同夏日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农民,身上总有拂不去的五谷杂香和绿色草汁。就有过路的人说,你个老家伙,莫非自己变成了儿驼?老人说,我变不成驼,驼比人好,你狗日的信不信?过路的人故意说,我不信。老人说,你算是白当了一辈子驼信,你不信我信,人有时候就是不如畜生。过路的人见老人要借题发挥,要认真地表扬自己的驼群,要认真地骂一骂人了,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都说,老人老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老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样的狗屁话。

几个月前对老人的驼群进行普查的时候,老人就有了一种预感,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格外贪婪。老人当时没有多想,驼群要普查,这是规矩。老人是个懂得规矩的人,更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过了没多久,老人的预感应验了。老人的那扇破门扇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牧业大队新上任的后生队长头回走进老人的土屋,满脸堆着虚假的微笑,拐弯抹角地找老人说话。望着胡子还没长硬的后生队长,老人困惑不解。

苦了一辈子,儿子要接你到城里享清福。后生队长说。

再捣蛋的生驼羔子,我都能给它穿上红柳鼻棍子。老人的话里满含对年轻后生的轻蔑。

人都有个老。后生队长笑眉冷眼。

放屁!老人终于不能忍受了,直起腰板破口大骂。老人说,除了我儿子,我还没骂过别人。找上门来挨骂,我就得好好地骂一顿,不骂对不起我的鸵群。后生队长却有很好的耐心和修养,听老人骂够了,才告诉老人这其实是儿子的意思。儿子在私下里和后生队长达成了一笔交易,交换的条件就是老人的驼群。至于是什么样的交易,后生队长没说,老人也没问,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对这个没有一点点兴趣。

想起儿子,老人变得异常的忧郁。这个狗日的,心眼子活得能跑死马,还有一点牧驼人的精血吗?儿子躲过老人的追打,乘机跑到小城后不出二年就买了辆汽车,做起了运输专业户,说是政策允许政府鼓励的。老人不问政策也不问政府,只问儿子。儿子是自己的种,是牧驼人的后。儿子还塞进去大笔钱财,落了城镇户口,娶了媳妇。儿子如今发财了,在小城的一角盖起红砖挂瓦的大房子,风光得很。儿子的身子骨比老人年轻时精壮,头脑比老人年轻时灵活,老人深信这都是大漠的赋予,只有大漠的春夏秋冬才能造就那样的体魄。儿子的生命更是与驼群息息相关,从出生到离去吃了二十年的驼奶和驼稣油。可是儿子变了,变得油头滑脑,变得油腔滑调。老人为了维护自己一世驼馆的尊严,不肯主动和儿子说话,除非儿子死皮赖脸地缠磨老人。老人更不愿和儿媳妇说话,儿媳妇穿得青山绿水,说话嗲声嗲气,越看越不是个好东西,越看越像个小妖精,和儿子一样是一对败兴的活宝。

老人只和小孙子说话,可小孙子又懂得什么呢?

儿子把生他养他的大漠给忘了,把赋予他生命成长的驼群给忘了,老人伤感无比。提起驼群,提起驼圈和粪堆,儿子和媳妇直翻白眼,鼻腔里像塞了两条蛇嗞嗞地往外抽凉气。夫唱妇随,将大漠说得和冰窟窿一般冷清和孤寂。儿子一再要求老人退掉驼群,搬到小城去居住。被老人骂得有皮无毛,儿子却赔着笑脸任打任骂。儿子身上没有牧驼人那种耿直的脾性了,圆滑得像颗驴粪蛋儿。如果面对恶人,儿子掏出的肯定是大把的票子,而不是锋利的刀子,老人这样想。

抵不过儿子的苦苦哀求,老人倒也十二分不情愿地走过一回小城。

儿子神气活现地开着大卡车,沙梁、草滩和湖道刷刷刷地往后退着,骑上骆驼五六天才能走完的路,汽车用不了半天就走尽了。几十年前,老人曾经拉起驼队给小城送过一趟盐。盐这种东西格外沉重,两口袋盐就将骆驼的腰压成了两头翘的弓,老人心里不忍,五六天的路走了半个月……坐在卡车的楼楼(驾驶室)里,老人却一点都不觉得舒适,浑身像生了虱子,远不如骑在驼背上来得洒脱和自在。骑在驼背上那是个什么情形?天高地阔,想唱就唱,这么大的戏台,你到哪里去找。走了一路,老人不和儿子搭一句腔,只是抽掉儿子默默地递过来的几根纸烟。正赶上了热闹的集市,小城街道两旁突兀出来的几排楼房下面是一溜儿排开的小店铺,小店铺旁边又见缝插针地摆满各种各样的小摊点。吃喝声此起彼伏,那阵势像有无数的人揪在一起打骂,恨不得将小城抬起来搬到自己家里去。人声鼎沸,烟尘笼罩,在大漠深处呆惯了的老人,很少见过这样的场面。老人失去了方向感,一步不敢离开儿子,像个小孩子那样牵着儿子的一角衣襟。老人的眼神迷乱着,脚下也飘忽忽的,小城变得让他不敢相认。那座古寺还在,漆得金碧辉煌,也还保持着旧时的模样,这让老人多少感到亲切。几十年前拉起一支小小的驼队歇息在专供牧民居住的车马大店时,老人还给寺里挑过几天水呢,因此也吃了几天斋饭。那阵子牧人进城,都要到寺里挑水扫院子劳作几天,吃上几天没有油肉的素食。身子被香火熏上一遍,五脏被掏弄一遍,反倒觉得神清气爽。图个啥呢?图的是夏秋有雨冬有雪,该绿的时候绿,该白的时候白,牧人一年四季都有好日子过。那时寺旁还有一截古老的城墙,城墙的外层包裹着厚重的灰砖,灰砖一排排码上去。墙上也是砌了垛头的,巍峨的城墙上能并排跑四匹马。这城墙据说是建这个小城时就有了,甚至还要早一些,大概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在老人的记忆中,晚间有一轮圆月挑起在城垛上,秋天的小城清静而凉爽,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和孩儿的啼声传开,更显出小城的那种静谧了。从那以后,老人就再也没有到过小城,说出来别人都不相信。小城只是像一个梦存留在老人的记忆里,而且越陷越深,已经无法再打捞了。小城再好,似乎与老人的关系并不大,如果不是儿子,老人恐怕不会再次走进小城。如今,小城那高大的城墙没了,变成了平平坦坦的广场,在广场的中心位置竖着一座雕塑。

老人由儿子陪着,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两碗辣乎乎的羊杂碎,喝了二两烧酒后,就去了广场。

广场是新近修建的,花了不少钱,据说这些钱足以让一个牧驼人睡在屋里吃上五百年。广场是小城的一个景点,尤其是那座雕塑,成为了一个象征性的建筑物。如今的小城规模扩大了许多,人口增长很快。也有从小城走出去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一旦走了就不想再回来,逢年过节探亲访友而已,成了小城的匆匆过客。所有这些,对老人又意味着什么呢?想一想,什么也不是的。老人还就是老人,是一个一辈子不离驼群的牧驼人罢了。老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今的小城改叫驼城了。驼城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那座雕塑。

那是一座驼雕。

或者更通俗地说,塑的是一峰骆驼。

这对老人应该是有意义的啊。

于是,老人走向驼雕。

老人越走越近,几乎就要和驼雕贴身拥抱了。

满怀极其虔诚的崇仰,老人面对驼雕凝视许久。怎知老人的脸色出现了某种不祥的变化,渐渐地变得阴沉和灰黑,就像是城墙上的灰砖那样了。接下来老人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地游动着,老人于是扯出声来:狗日的,这是个啥东西?儿子说,骆驼。老人一下子就来气了:这不是骆驼,瘦驴瘦马都不是,给我砸掉……老人的叫骂招来许多行人的窃笑,像围观一个疯子。驼雕下面就突然变得少有地热闹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将老人围在中间,不停地窃笑着,掀起一阵阵嘲弄的声浪。也有人说,骂得好,骂那些吃里爬外的龟儿子。老人一下子受了鼓舞,骂得更加起劲。儿子不曾提防老人会这样破口大骂,羞愧难当地将老人拽出人群,匆匆离开。儿子的头垂得低低的,脸红红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让你进了一回城,就把人给我丢下了。

老人说,咋?

儿子说,你不懂,就不要胡说。

老人轻蔑地看了儿子一眼:你懂?

儿子说,我咋不懂?明明就是个骆驼。

老人说,你懂个球!

儿子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还是说一说那座驼雕吧。

驼雕是用重金聘请外面的一个艺术家设计雕刻的,采取夸张变形的手法,意在体现一种现代美。在常人眼里,那骆驼没有强健的体魄,而是细腰细腿,尤其那脖子细得像牧人打草用的一弯镰刀。驼雕通体瘦长比例失调,那仰头长嘶的模样倒还有些张扬之态。老人没有能够琢磨出来。艺术家深居都市,大概对骆驼这种古老的生命物种知之不多,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竟然激起了一个牧驼老人的强烈不满。老人被真正地激怒了。老人的心里早已树立起了一座驼雕,它是那样的完美和神圣。这个艺术家也真是的,按说你就应该很认真地走一走看一看,或许还要在老人面前正襟危坐,虚心地听一听老人与骆驼那种相濡以沫的至善亲情。那么,在牧驼人眼里,骆驼究竟是什么呢?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鼠眼,牛蹄,虎耳,兔唇,龙额,蛇颈,马腹,羊鼻,猴毛,鸡胸,狗胯,猪尾。在小城住了一夜,老人怀着一种很灰暗的情绪,回到大漠深处。那座变形的驼雕加深了老人对小城的厌恶。老人宁肯不认儿子,也无法丢弃驼群和大漠,这一切都已经深深地沉淀在老人的生命里了。如果是一只小船,老人也愿意在属于自己的一片水域上漂泊,哪怕苦海无边。老人是那样的固执,固执得像一个孩子。儿子面对老人,真的是哭笑不得。儿子无可奈何地说,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老人这才很勉强地笑了一声。儿子只好少跑一趟长途,丢掉大把唾手可得的票子,将老人送回大漠深处。儿子为了补偿不孝的愧歉,连哄带骗地留下小孙子陪伴老人,老人例外地没有拒绝。

……

驼群趟出去了几十道大大小小的沙梁,消失在几座相拥的大沙丘背后。

冬天的季节里,骆驼喝水比以往少了许多,隔三差五才上一次井,今天正是轮空的日子。送走驼群后,老人背着芨芨筐进了驼圈。骆驼是大牲口,吃得多拉得也多,几十峰骆驼卧过的驼圈里,就留下了大堆大堆的驼粪。驼粪和驼尿又冻在了一起,硬得跟生铁一样。老人将粪块揽进筐里,一趟趟背出去倾倒在巨大的粪堆上。巨大的粪堆就是这样一筐一筐堆成的,以至有一条深陷的小路蜿蜒在驼圈和粪堆之间。老人揽得很慢,芨芨筐里的粪也只有一半,多了不行,多了老人背不动。从这个冬天开始,老人收拾驼圈的速度明显的慢了,收拾一遍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时间,揽完了驼粪,还要用勾叉撸匀圈里的沙土,这道工序才算结束。冬日的阳光晒透沙土表面,驼羔夜里卧上去便能保持体温,不掉毛不塌膘,能够轻松地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早些年这样的活是由儿子去完成的,儿子干活时常常心神不定,丢三落四,老人没少责骂过。现在儿子逃脱了,所有的活都得老人自己去完成,去完成一个牧驼人在每一个冬日里的每一道工序,不能忽略任何一个细节。老人一辈子没偷过懒,老人做着这些活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同时也很充实。

天色舒展成一抹淡淡的蓝,几丝白云停泊在那里,使得冬日的天空更加高远,更加空阔,也更加寂寥。冬日的阳光好似放慢了运动的速度,软软的,暖暖的,在浑黄的大地上悄然流淌。这样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缓缓地穿透着衣服和肌肤,能催生一种奇妙的睡意。老人走出驼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远方,就觉得一道道沙梁都在悠悠地摇晃,附着温柔而又神秘的灵性。梭梭林则呈现出一种深刻的灰白,细梢儿被骆驼嚼秃了,像沧桑老人的头顶,透着生命的衰微和顽强。驼群开始往远处的梭梭林里转移,入冬后老人收拢驼群的路途也就一日一日地延伸,越来越长了,越走越远了。

老人这时想起了屋里的小孙子。

老人在小孙子身上倾注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期冀小孙子能够奇迹般地延续一个牧驼人的梦,这也许是老人愿意留下小孙子的最真实的理由。老人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小孙子的离去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正在一步步地逼近。老人已经听到这个时间正在逼近的脚步声了。

似是应了老人的心境,小孙子这时蹬着一双毡毛靴子走出了屋子。毡毛靴子的筒腰又深又宽,小孙子的腿脚全部塞进去后,靴筒里面还绰绰有余。小孙子就这样拖着一双毡毛靴子磕磕绊绊地向着老人走来,像一只调皮的小驼羔。毡毛靴子是儿子穿剩下的,还有七八成新,再穿个三五年是没有问题的。这种靴子当然只能在冬天穿,而且还要塞上厚厚的驼绒,穿上它雪天走远路最好,脚心里始终有一团火温暖着。儿子却将这么好的一双毡毛靴子丢进了炕洞里,从此不闻不问。老人靠着驼圈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不眨眼地看着小孙子。越走越近的小孙子使老人变得恍惚了起来,蒙眬中出现的是儿子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场景好像没有什么不同。老人突然感觉很饿很渴,肚子里咕噜噜直响。老人很想吃一碗香喷喷的酸驼奶泡的黄米饭,很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甜驼奶熬的砖茶。那时老伴还在,做好了饭就让儿子来叫,老伴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粗声大气地喊。其实站在屋檐下亮亮地喊上一声,三里五里地都能听得见。那时老人或者在井上或者在驼圈里劳作,白天的时候很少呆在屋子里。那时的老人还是一条精壮的汉子,力气很大饭量也很大,如果放开了肚子吃,能一顿吃掉一条煮熟的绵羯羊腿和半只羊尾巴。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绵羯羊腿可吃呢?老人也仅仅是那样吃过一次,就把个老伴吓着了。老伴细声细气地说,你这不是过日子,而是吃日子。老伴是个操持家务的行家里手,将日子过得细水长流,过得有滋有味。老人在外面干活经常忘记了吃饭,习惯了让儿子来叫。每见儿子走来,便饿得舒坦,饿得惬意,吃什么喝什么都香甜无比。这样回味着的时候,老人突然觉出了一种刻骨的孤寂,那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阴影,两道灰白的眉毛也在不停地抖动。

在老人的一生中,也许就这个冬日格外漫长。

老人总是和小孙子保持着某种距离,显得并不是那么很亲近。老人心里明白,这与小孙子无关,这完全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是狗日的儿子让老人的心里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也就是在这个冬天,更确切地说,就是在这样一个格外漫长的冬日里,老人很想刻骨铭心地亲近小孙子了,以此弥补自己作为爷爷的过错。现在,拖着毡毛靴子的小孙子已经走到了老人面前,距离老人蹲着的膝盖还差一步。老人这时突然伸出去一只手,将小孙子楼进怀里,用花白的胡子蹭着小孙子嫩得滴水的脸蛋儿。小孙子见老人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客气地揪起了老人的胡子来。尽管有一些疼,但老人没有制止小孙子这种天真的行为。

老人笑一笑说,你是在揪草吗?

小孙子说是。

老人说,爷爷的胡子就是草,爷爷也是草。

小孙子好像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就不再揪了,眼里甚至还流露出一点歉意。这令老人莫名地激动,但老人毕竟是老人,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小孙子的一只脚从靴子里脱出来了,老人仔细地给塞了进去。塞进去那只脚后,老人又开始摩挲小孙子档里的小东西,小东西软软的细细的,捉在手心里的感觉是湿润的,像一小截儿煮熟的面条。不过这没有关系的,在老人的一阵摩挲中,它又不失时机地蓬勃起来了,又变得像银子铸就的箭镞一样了,这次给老人的感觉是具有确定的穿透力。老人一下子又想到了小孙子的成长,以及成长的力量。小孙子是第一次被老人这样摩挲,有点不习惯同时还有点惊奇和兴奋。小孙子后来还是挣脱老人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咯咯咯地畅笑着,笑声阳光一样鲜亮和灿烂。

你爸爸今日要来。老人说。

小孙子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老人说,你到了城里还想爷爷吗?

不想。小孙子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老人剧烈地摇晃一下,像被猎枪射中了,一颗子弹穿进胸膛。老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也羞涩得无地自容。小孙子便不再笑了,恐慌地瞪着老人,一点都不明白在突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孙子欲哭的样子,让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老人便又笑了笑要站起身,努力了几次都没能如愿。老人不得不伸出一只手让小孙子拉了一把。老人再次听见骨缝里嘁嘁咔咔地响成一片,直往心的深处荡去。和早晨出门忘了喝口烧酒一样,老人重复了那种不祥的预感。

天色已是黄昏,暮霭正在合拢,向着驼圈、粪堆和屋子逼近,那远方是更加的苍凉而厚重了。晨出与暮归,构成牧驼人一日的轮回。收拢驼群归圈,还剩下这个冬日的最后一道工序。老人安顿好了小孙子,掖紧腰间的羊肚子毛巾,开始在已经变得沉重的黄昏中一步步地走向漠野,走向驼群。尽管老人对每一道沙梁都了如指掌,但这时老人已经耗光了力气。沙梁像一堵又一堵高墙,处在这个冬日的老人几乎是凭着本能攀援上升的。天终于变得黑了,这是一种深刻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寒冷漫过沙地越上沙梁,黑暗中似有无数的刀子在虚空里游刃。前方偶有几声驼羔的啼鸣传来,是那么的遥迢,点缀着大漠深深的夜色。老人知道,离驼群不是很远了,老人也似乎看见了那一线缓慢蠕动的黑影,那就是驼群。老人就将自己放松了,坐在一道沙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一阵后,老人便不再喘了,平静得无声无息。老人感觉到自己飘飘而起,然后稳稳地坐在了驼背上,向着大漠的更深处走去。

宽阔的驼背。

温暖的驼背。

摇晃的驼背……

前方有一个永远摆脱不掉的声音始终引导着老人。那是一首古老的牧歌,没有一个牧驼人不熟悉那首古老牧歌的内容。它所要表达的深切祝福既充满了欢乐,同样又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它的句式简洁凝练,每一句都离不开骆驼。

两道雪白的汽车的灯光出现在老人身后,像一把张开的剪刀穿刺和切割着大漠深深的夜色。

儿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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