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的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中来。白马湖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生活寻香:
《白马湖之冬》一文中,著名文学家夏丏尊既着力写“风”以表现出“冬”的情境,更在字里行间倾注了自己深沉的情思。文章语言虽平实朴素,却富有诗一般的韵味和意境,细致描写处亦能让读者体会到作者在白马湖生活的情景,为读者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
某条熙攘的街道,某家不知名的小店,抑或是某段触动心弦的音乐,也许都会勾起人们的记忆与情思。活在这种诗意的氛围里,生活才会绚丽缤纷;活在这种诗意的梦想里,生命才会绽放光彩。我们可以不懂诗意,但不要弄丢诗意的情怀。
山中避雨,丰子恺。
前天同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阴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却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吸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儿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子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的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
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这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生活寻香:
丰子恺是我国现代著名画家、散文家,其作品文字幽默风趣,文章风格雍容恬静,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他在这篇短文中描述了山中避雨时的经历与感触,不仅让人们体味到音乐的趣味,还感受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
音乐似一首流淌的诗,声调的高低像是其中的平平仄仄,辗转缠绵中,让旋律更加优美。一个个跳跃的音符都饱含着浓浓的诗意,一曲曲悠扬的乐曲也让寂寥冰冷的雨变得温馨而温暖。
诗意地栖居,周国平。
天生万物,各有其用,这个用不是只对人而言的。用哲学的语言说,万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权利,用科学的语言说,万物构成了地球上自循环的生态系统。然而,在技术方式的统治下,自然万物都失去了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缩减成了某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对人而言的一种使用价值,简言之,仅仅被看成了资源和能源。
与技术方式相反,诗意方式就是要摆脱狂妄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狭窄的功利主义的眼光,用一种既谦虚又开阔的眼光看自然万物。一方面,作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员,人以平等的态度尊重万物的存在和权利。另一方面,作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过与万物和谐相处而领悟存在的奥秘。
人,栖居在大地上,来自泥土,也归于泥土,大地是人的永恒家园。如果有一种装置把人与大地隔绝开来,切断了人的来路和归宿,这样的装置无论多么奢华,算是什么家园呢?
人,栖居在天空下,仰望苍穹,因惊奇而探究宇宙之奥秘,因敬畏而感悟造物之伟大,于是有科学和信仰,此人所以为万物之灵。如果高楼蔽天,俗务缠身,人不再仰望苍穹,这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算是什么万物之灵呢?
创造城市,在大地上演绎五彩缤纷的人间故事,证明了人的聪明。可是,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把自己与上帝的作品隔离开来,那就是愚昧。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排挤和毁坏掉上帝的作品,那就是亵渎。
在城市化进程中,我们必须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将给子孙留下什么?我们是否消灭了该留下的东西,又制造了不该留下的东西?我们把祖宗在这片土地上创造的宝贵遗产糟蹋掉了,把大自然赠与的肥沃田野鲸吞掉了,盖上了大批今后不得不拆的建筑,它们岂不将成为子孙的莫大难题,一份几乎无法偿还的账单?建设的错误是难以弥补的,但愿我们不要成为挨好几代子孙骂的一代人。
在席卷全国的开发热中,国人眼中只看见资源,名山只是旅游资源,大川只是水电资源,土地只是地产资源,矿床只是矿产资源,皆已被开发得面目全非。这个被人糟蹋得满目疮痍的大地,如何还能是诗意栖居的家园?
若要追究我们对待自然的错误方式的根源,恰恰在于我们的价值观、幸福观出了问题。正因为在我们的幸福蓝图中诗意已经没有一点位置,我们才会以没有丝毫诗意的方式对待自然。在今天,人们往往把物质资料的消费视为幸福的主要内容,国家也往往把物质财富的增长视为治国的主要目标,我可断言,这样的价值观若不改变,人类若不约束自己的贪欲,人对自然的掠夺就不可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