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先生,”巴纳德回应说,“我真佩服你把问题的正反两方面都看到了。这才是正确的心态嘛,哪怕你现在正被迫在空中兜风呐。”
康韦心想,美国人总有本事说一些傲慢自大的话,但又不得罪人。他宽容地笑了笑,没再开口。他疲惫至极,任何潜在的危险都无法赶走他的倦意。下午晚些时候,巴纳德和马林森吵个不休,正想征询康韦的意见,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他累坏了,”马林森说,“忙了好几个礼拜了,也难怪。”
“你是他朋友啊?”巴纳德问。
“我们俩都在领事馆工作。我碰巧知道他都四天四夜没合眼了。眼下这关口能有他在,我们太他妈的幸运了。他不仅会说那些语言,而且和人打交道很有一套。如果说有人能帮我们摆脱困境,那一定是他。他向来处事冷静。”
“那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巴纳德说。
沉默的柏灵克洛小姐也难得评论了一句:“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非常勇敢的人。”
康韦可不确定自己算不算勇敢。他正闭目养神,但还没有真正睡着。他能听到并且感受到飞机的一切动静。听到马林森对他的夸奖,他心里喜忧参半。就在他疑虑重重的时候,他感觉胃里一阵发紧,那是精神焦虑激发的身体反应。过去的经历让他清楚自己并不是热爱刺激的那类人。虽然他有时也喜欢冒险带来的兴奋感,并且不反对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偶尔振奋一下精神,但他绝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早在十二年前在法国打堑壕战的时候,他就开始厌恶无谓的冒险,有好几次都是因为拒绝毫无胜算的莽撞出击才逃过一死。就连他那枚金十字英勇勋章也不是靠血气之勇得到的,而是靠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忍耐力。战争结束后,他对一般的危险再无兴致,除非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刺激感。
他仍然闭着眼睛。回想着马林森说的话,他有一点感动,也有一点沮丧。命中注定,人们总是把他的冷静错当成勇敢,但实际上他比他们想象的漠然得多,也没那么有英雄气概。他知道他们此刻身陷囹圄,但他不仅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反而对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感到极度厌恶。就拿那位柏灵克洛小姐来说吧,康韦已经预见到,他在特定的时候必须依照女士优先的前提行事——就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比其他几个人加起来还重要。一想到这种不合理的窘境大概无可避免,他就不由得想要逃避。
他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给柏灵克洛小姐的。他觉得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这都不是优点,但在灾祸面前却是巨大的优势,特别是眼下这种大难临头的时候。他还有些同情她,因为他感觉马林森和那个美国人都不喜欢传教士,特别是女性传教士。他自己倒没什么成见,反而担心自己的态度会不会太过殷勤,让她觉得不安。“我们现在处境不妙,”他靠近她轻声说,“但是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冷静地面对一切。我觉得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当然不会,如果你能阻止这些事发生的话。”她答道。这话对他来说并不是安慰。
“如果我们能做点什么让你更自在一些,请你一定开口。”
这个词飘进了巴纳德的耳朵。“自在?”他粗声粗气地重复着,“啥意思,我们都自在着呢。我们是在享受旅行嘛。真遗憾没带副牌来,不然我们就能打桥牌了。”
康韦很赞赏他这句话透出的乐观精神,不过他不喜欢打桥牌。“我估计柏灵克洛小姐不玩这个。”他笑着说。
谁知这位女传教士轻快地转过身来反驳道:“其实我也打牌,我不觉得打牌有什么坏处。《圣经》里可没写任何反对打牌的话。”
他们都笑起来,似乎很感谢她冠冕堂皇地为他们开脱。康韦心想,不管怎么说,至少她情绪很稳定。
整个下午,飞机在高空的薄雾中翱翔,完全看不清脚下是何方。面纱般的云雾偶尔被掀起,露出群山的轮廓,不知名的溪流闪烁着熠熠光芒。根据太阳的位置,康韦粗略地判断出飞机依旧在向东飞行,偶尔向北拧一把。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取决于飞行时速,这一点他无法准确判断。他感觉飞行已经消耗了很多燃料,但是下结论之前也要排除一些不确定因素。康韦不了解任何有关飞机的技术知识,但他确信不管驾驶员是何方神圣,他都绝对是行家。能成功降落在那座碎石遍布的山谷中就是证据,后来的其他细节也提供了佐证。康韦心中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感,在任何毋庸置疑的专业能力面前,他都会产生这种情感。他已经习惯别人向他寻求帮助,而现在竟然有个人既不会向他寻求帮助也根本就不需要帮助,这一点让他稍稍觉得宽慰,哪怕未来依旧一片茫然。不过他并不奢求与同伴分享这种微妙的情绪。他知道他们各自的私事已经足够他们心烦意乱了:马林森和一个在英国的姑娘订了婚;巴纳德可能也有家室了;柏灵克洛小姐有她自己的工作,或者以她自己的定义来说,有神圣的使命。马林森碰巧还是到目前为止最不冷静的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显得越来越激动,对康韦的镇定自若也越来越不满——可他自己刚刚还私下夸过康韦处事冷静呢。于是机舱内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音甚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都听着!”马林森怒气冲冲地吼道,“我们就非得傻坐在这儿玩手指,让这个疯子他妈的为所欲为?谁拦着我们砸碎那块玻璃和他一决雌雄了?”
“谁都没拦着我们,”康韦说,“只是他有武器,我们没有。另外就算真那么干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把飞机弄到地面上。”
“不会太难啊,真的。我敢说你肯定能行。”
“亲爱的马林森,为什么你总觉得我能创造奇迹?”
“唉,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快让我烦死了!我们就没法让这家伙着陆吗?”
“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马林森越来越焦躁了。“哎,他不就在那儿吗?离我们也就六英尺远,我们是三个男的对他一个啊!就非得在这儿干瞪着他该死的后背吗?至少我们可以逼他说出他到底在玩儿什么花样啊。”
“那好,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了。”康韦向前几步,走到客舱和驾驶舱的挡板处。驾驶舱就在前边,比客舱略高一点,挡板上有一扇大约六平方英寸的活动玻璃窗,驾驶员低下身子回过头就可以和乘客沟通。康韦轻轻叩了叩玻璃窗,而对方的回应正如他预料的一般滑稽:玻璃窗向一边滑开,窗子里伸出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仅此而已,多一个字都没有。康韦没吵没闹,退了回来,玻璃窗又关上了。
马林森看到了整个过程,但仍不死心。“我觉得他不敢开枪,”他说,“他可能就是想装装样子。”
“有可能,”康韦附和道,“但我情愿让你去证实这一点。”
“我觉得我们真应该跟他大干一场,不能就这样没骨气地屈服。”
康韦理解他的想法。他知道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不管是提到红衣士兵,还是在学校的历史书中,英国人总是无所畏惧,从不屈服,也永远不会被击败。但他开口说道:“没有胜算就大干一场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我可不是这种英雄。”
“真是好样的,老兄,”巴纳德起劲地插嘴说,“你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大概也会愉快地缴械投降吧。至于我嘛,我可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享受生活,先抽支雪茄再说。这小小的举动应该不会引来什么危险吧?”
“我觉得不要紧,不过不知道柏灵克洛小姐会不会介意。”
巴纳德反应挺快,立即向柏灵克洛小姐赔礼问道:“不好意思,女士,我抽支雪茄你介意吗?”
“完全不介意,”她宽容地答道,“我自己不抽烟,但是我很喜欢雪茄的味道。”
康韦觉得也许很多女性会这么回答,但这位是最特别的。不管怎么说,马林森的情绪平复了一点。他递给康韦一支烟以示友好,自己却没抽。“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康韦好声好气地说,“前景不太妙,而且我们无计可施,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更糟糕。”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反而更好。”他不由得暗暗在心里这样想着。他仍然感到浑身无力。他的个性中有一种特质,有些人可能会把这种特质视为懒散,但其实并不尽然。虽然他内心并不积极,也根本不喜欢责任,但在关键时刻,没人比他更能忍辱负重,也没人比他更能担起责任。工作这样要求他,他也尽全力而为,不过他一直打算如果有人能替代他或者做得更好,他就立刻让位。多半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在军队中虽然成绩斐然,却远未发挥他的全部能力。他没有踩着别人往上爬的野心,也不会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硬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他做事干练,有时候甚至几近敷衍。遇到突发事件他也镇定自若,人们既钦佩他的冷静,又疑心这冷静未免太过真实。长官们喜欢看到一个人努力约束自我,以表面的淡漠给高贵的情感披上一层伪装。有人阴暗地揣测他,觉得他就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冷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无动于衷。但这就像说他懒散一样,都不是确切的解读。大部分人都忽略了他身上那种简单到让人难以理解的特质——对平静、沉思和独处的热爱。
由于太过困倦,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靠在座位上,渐渐沉入睡眠。醒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其他人虽然各怀心事,却同样累垮了。柏灵克洛小姐闭着眼睛坐得笔直,看上去像一尊灰头土脸的过时雕像;马林森懒洋洋地向前靠着,一只手托住下巴。而美国人正鼾声如雷。都很明智啊,康韦心想,没必要喊来喊去的,累着自己。他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反应——头晕目眩,心脏怦怦直跳,呼吸变得艰难。他记起在瑞士攀登阿尔卑斯山时,也出现过这些症状。
他转过头向窗外望去。天空已经彻底放晴,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景色壮丽得令人窒息,仿佛在刹那间攫取了他肺叶中仅剩的空气。遥远的天边,连绵起伏的雪山被冰川装点得晶莹剔透,看起来仿佛是在云海中飘浮。山峰向西方的地平线集聚,色彩斑斓炫目,如同疯狂的天才画家的印象派画作。在这巨大的舞台上,飞机在无底深渊的上空低鸣。面前是一面纯白的峭壁,若不是阳光映出了它的边界,它仿佛就是天空的一部分。之后,就像是在瑞士米伦远眺层峦叠嶂的少女峰时看到的景象一般,这座峭壁渐渐融入那片耀眼的白炽光芒之中。
康韦并不是那种容易被感染的人,他通常也不在乎“风景”这回事,特别是那些市政当局贴心地设立了花园座椅的名胜景区。别人曾经带他去大吉岭附近的虎山欣赏珠穆朗玛峰的日出,他却对那座世界第一峰失望透顶。然而此时此刻,窗外那骇人的奇观却与前者截然不同,也绝不是装腔作势供人膜拜的。岿然不动的原始冰崖令人不寒而栗,靠近它们仿佛是一种亵渎。他沉思着,在脑海中测绘地图,估算着距离和时速。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马林森也睡醒了。他碰了碰这位年轻人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