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间切火腿肉的袁不强名字是他自己后改的,他的原名叫袁强。
休息时,大家坐着扯闲篇。人和人乍接触,往往先说名字,后说年纪。江宏晟说了自己的年龄,大家都说不像。
“说不像,是大还是小呢?”江宏晟问大家。
“我看有些大,像是三十几了。”明档的一个杂工说。
“才不对呢,宏晟哥也就二十五六岁,也许还要小呢。”这几日里过来凑热闹的娇娇在一边插嘴。
“怎么回事?对一个标的,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宏晟又说。
“对呀,判断总会有误差的,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场合,甚至随着你看人时的心情,年龄都会不同。比如陈大厨吧,你冷眼看他,就像四五十岁了,但你接触一段后就会发现他不像了,也就三十岁左右,可他倔起来,摔盘子摔碗摔锅子。
又像个小孩子。”虾滑师傅说。他是店里年纪最大的,已经快六十了,是火锅店的老一辈。
“我没有撒谎。不信你们就看我的身份。
证。我的年纪在这里,如假包换。”江宏晟从兜里掏出身份证来,递给大家。于是江宏晟的身份证在大家手里转了一圈。
“还真是,真的是他说的年纪。”大家说。“不过不对呀,你要是今年毕业,就不该是这个年纪。”
像在烹饪班似的,宏晟仍旧隐瞒了自己的学历,说道:“我前几年毕业,在外面逛荡了几年。”
“这小子,真有趣,像随时准备着谁来检查似的,整日价将身份证带在身上。”切肉的小田说道。
袁不强摆摆手,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很多人都随身携带身份证。”
小田说:“我不信。你也随身带着吗?”
袁不强:“当然了。”
小田:“我不信。除非你当场拿出来。”
“拿就拿。”说着,袁不强真的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身份证。
“喂,你小子。不对呀,这个人是袁强,不是袁不强!”小田将身份证拿到手后,马上就看出了问题。
“这个是我以前的名字。现在的名字是两年前改的。”袁不强说道。
真的像江宏晟预料的那样,袁不强有故事。袁不强只对江宏晟一个人讲了他的故事。
下午的二到四点,是旗舰店的休息时间,也是对面的一家咖啡厅客人最少的时候。他们面前一人一杯咖啡,相向而坐。
“你不简单,从我第一天上班时就猜到了。”江宏晟说。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你那天对徐姐说话时的有力有节,你的能力和你对问题的认识。”
“你看出了什么?”
“你不是普通打工的,你有背景。”
“什么背景啊?”
“不好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你来火锅店,不是为了糊口,为了一份工资、为了将来当一个切料或抓码工,而是有更大的目标。是为了考察,也许为了以后的管理,或是为了别的更高的目标。”
“你猜的有道理。”
“而且,那个目标是你终生的目标。”
“对。你猜对了。”袁不强,也是袁强说道。“我也来猜你吧。你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打工仔。你的目标远不是要给家里开个火锅店那么简单。”
“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就不隐瞒了。这个火锅连锁的董事长,就是我的姥姥。”江宏晟也开诚布公的说道。
“那个瞿董事长的外孙,将来的接班人,就是你?”
“是。”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各自呷着咖啡。
袁不强对江宏晟讲了他的故事。
“我原来不叫袁不强,真名是身份证上的袁强。
“改名是在去年。你看了我的身份证了。我今年四十七岁,是六七年生人。我出生的时候,不是讲究强还是不强的时候,那时讲究三忠于四无限。我的老爸是另类人,他生在南方,家里祖宗当过大官,他从小喜欢学习,梦想将来能当一个教书先生。他考上了师范,也毕了业。但因为不是劳动家庭的孩子,文革时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安排在生产队食堂干活;我的妈妈是他改造时认识的农村妇女,一个大字不识,只会做饭照顾家。妈妈生了我们兄弟五个。我是老五。那阵的日子好苦啊。衣服是大人改成小孩的,哥哥穿小了给弟弟,轮到我时就变成了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妈妈生了我的四个哥哥时,爸爸毫无兴致起名字,觉得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是多余的,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得有个名字,就按照阿拉伯数字一二三四冠上了。大哥叫袁一,二哥叫袁二,三哥叫袁三,四哥叫袁四。按照这个顺序,我就该叫袁五了。但那时爸爸突然改了主意,不想让我叫袁五。‘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注定要贫穷,这是铁板钉钉了,但总得给他们些希望吧!’
“妈妈不懂希望是什么,只是用布包着头,懵懂的看着爸爸,给厨房的大灶坑里填着苞米桔,默默计算着窝头的出锅时间。
“‘有了,就叫袁强。他是我们的小儿子,也是我们的希望。他长大了,一定要比他的四个哥哥强!’
“一切都可以人为。可以让你富,也可以让你穷,可以决定你的命运,也可以决定你是生还是死,但就一点决定不了,就是阻挡生命的成长。只要你有一条命,谁也无法限制你长大。我们兄弟五个一不留神就都长大了。哥哥们都还算不错。大哥上了大学,当了大夫,二哥和三哥念了中专,进了工厂成了技术骨干,四哥没念多少书,自己搞起了园林,现在也是个农场主了。只有我,唯一没按数字起名字的老五,老爸希望我强的老五,一事无成。我二十二岁时,还在家里闲逛,但我的命好,赶上了落实政策,老辈的家产给了我们,得到了一笔钱。
“爸妈把钱分成了七份,每个哥哥给了一份,剩下的三份给了我。他们说这三份有两份是他们的,现在给我创业,将来要我养老。
“现在看来,那笔钱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可是好大的一笔呀。足可以让一个贫困的家庭变富,也可以让一个有志气的人实现梦想。我那时虽一无所长,但喜欢看书。那阵子的书可真多,书店里,报摊上,甚至地摊上,我整日把自己圈在家里,看哪看哪。我最爱看的是励志之作。谁谁从小乞丐变成了富公子,谁谁聪明的把牙膏口处扩了一公分让老板发了财他也得到了千万的奖金,谁谁通过千辛万苦变成了科学家,谁谁又登上了世界富人排行榜。我被那些报导激荡得热血沸腾、踌躇满志,像个困兽一样揪着自己的头发满房间里转,今天想当这个,明天要做那个。最后,我选定了要进入商界,做买卖,而且做大买卖,做个民营企业家。让自己全国闻名,不,全世界闻名,一跺脚,地球都颤、都要抖三抖。考察了一段时间,我选择了烹饪。我认为在中国这是个最有活力的行当。你想啊,人活在世上,谁能离开吃饭哪。每个行业都有凋零的时候,都会有低谷------那阵子人们已经意识到了经济和所有领域发展的马鞍形------唯独餐饮不会。人要一日三餐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满足人一日三餐的行业还会不兴旺吗?
“于是我就开了一个饭店,起个名字叫《鹏程万里》,是个集南北之大成的熘炒店,你知道吧?”
“知道。那是我们这座城市里开得最早、最大也最有名气的饭店,我去吃过。”
“那阵子还没兴火锅,没有烧烤,只有熘炒,而且菜的品式也不多。小鸡刚把鸡腿鸡翅鸡胗鸡肝分开,还不知有什么粤菜鲁菜川菜东北菜,人们知道了猪肉原来还可以不炖,沾了糊挂了糖醋汁就是锅包肉,肉切成筷子粗细的丝可以变成甜酸适口的鱼香肉丝。那时人们还在对个体经济画问号,只是观看,很少实践。
“我赚了大钱了。每天饭店里都是顾客盈门。公家的、私人的都有。而我更喜欢公家的客人。他们可以拿来一张支票,把钱存在我的账上,先交钱后吃饭。
“那阵子,我一直在过着好日子。全家搬到了市里,买了房子,父母过得舒心,我也结了婚,有了孩子。
“你猜到了。二十年后我失败了。这种失败不是突然的,是循序渐进的。先是赚得少了。那该是十年前吧。客人在减少,利润也在减。一直到去年更不行了,不但没了利润,还亏了。亏得一塌糊涂,把二十几年赚的都搭了进去。”
袁强一脸黯淡。
“什么原因,找到了吗?”江宏晟问道。
“我找到了些。人们的口味高了,饭店需要高档的装修,服务人员的素质,厨师的水平,可能都是。但走了几家饭店后,我又将这几个原因否了。”
“怎么做的?是去品尝吗?”
“不只是品尝,我也像现在这样,以打工的名义进了人家的后厨房。”
“找到原因了吗?”
“算找到了,也算没找到。”
“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店的兴旺还是颓败,会有很多原因。我找到了人家饭店火的原因,不外乎还是那几种:菜品、装修,还有服务。可我反思自己的店,也不是没做到呀。厨师我雇的是市里最好最有名气的,装修我几乎三年一次,服务员呢,天天开会叮嘱:顾客是上帝、上帝!能做的我几乎都做了。还需要什么呢?”
“于是你来到了火锅店?”
“是。我觉得不管熘炒也好,火锅也好,还有西餐,或者烤肉、烤鱼,品种不同,但经营理念应该是一样的。《火热人家》是我们这座城市里口碑最好的店,应该有它的长处。而且,瞿老太,也就是你的姥姥,曾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是嘛!”
“那是我的饭店最火的时候,她在一个角落里吃饭,结账时让服务员请老板来。我高昂着头、腆着肚皮,心高气傲的过去了。我以为她是要抹单或是要打折,占些便宜。那时我想:如果她的要求不高就让着她点,和气生财嘛,如果过分就不客气。但她没提要求,只说了句:小伙子,你这么干不行,不能长久。这句话让我一愣,你凭什么来挑我的毛病呀,你的眼睛瞎了吗?看不见我的店火吗?是嫉妒我吧!我立时就回了她一句:‘你是谁呀,说这种话!来饭店找茬吗?咱可是证照齐全的店,谁闹事一个电话110就会来!’老人家见状说:‘你看你,犯不上这样,我只是好心,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是做餐饮的,这是我的名片,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就来找我,我们可以切磋一下。’老太太走了,我也将名片扔到了垃圾桶里。”
“这个人是姥姥吗?”
“是她老人家,一点没错。她的气度,她的谈吐,还有她的学识,别人身上没有。老人家走了后我就将这事忘了,那张名片也随着垃圾车进了郊区垃圾站,我照旧开我的店,赚我的钱,直到有一天饭店开始入不敷出、维持不下去了,我想起了那个老太太,想起了她说的可以去找她的话,这时有业内的朋友讲了你姥姥经营火锅的一件事,让我对她很敬佩。”
“什么事呢?”
“就是菜单上划去了几样疑似有毒的食品:黑白百叶、牛肚片。那些玩意的原料就是牛的胃,不好洗,也不好煮,想把它煮烂,得上高压锅压三个点,有的商家就将那东西用碱来泡发,真的成功了,很嫩,好吃,艮就,熘炒有一道叫做水爆肚就是它,卖的火。但这时就出现了情况。食用碱可以发,但效果不理想,只有腐蚀强烈的工业用碱才会发出理想的效果,卖得才火,价格也会上去,所以市场上的百叶几乎都是工业碱泡发的。这黑白百叶和牛肚片在火锅店的点击率很高,利润很可观,但自从去年被曝光后,你家的菜单上就被划掉了。划掉了就是不赚那份钱了。在现如今物欲横流的时代,很多人都钻进了钱眼,你姥姥能不赚那份丧良心的钱,能不让人敬佩吗?
“我来《火热人家》找她了。既然她能把可能出问题的食品从菜单上抹掉,我就相信她的心,相信她的为人。她一定能告诉我当年想告诉我的话,不会计较前嫌。前几日,我求了林店长,她真的就趁董事长来店视察时引荐了我,但董事长说不认识我。我讲了当时的情景,她摇头,说:那家店倒是去过,但没讲过那些话。”
“世上相像的人太多了,也可能那个人就不。
是姥姥,她是个急性子,也是直性子,她如果发现了你店里的问题是不会不说的,就是当时你没瞧得起她,她以后也会想方设法找你,不会把话憋在肚子里。你还要到别处去找吗?”
“不知道。也许还要找,也许就不找了。我在这里已经学到了很多。但我还是觉得没学到精髓。我想再学一段,机会总是眷顾那些有准备之人。对吧。”
“是啊,你说得太好了,没有准备就是来了机会也毫无办法,只能束手无策。我看你再开店的话肯定能开好。”
“原因呢?”
“你对餐饮的执著和敬业。”
“也不一定。当局者迷嘛。你觉得呢?”
两人都笑起来。
从此,两人成了好朋友。没事了就在一起讨论一些有关的话题。
雪儿的活干的好,大家有目共睹。不但店里所有人,还包括旗舰店的领导林春花和陈大厨。每天,只要前台的桌子一撤,就能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六连灌洗碗池前,像小鸡啄米似的俯下身去,一点一点地用手当嘴,叼啄着那些沾满了淋漓汤汁的锅子、碗和筷子。火锅之所以令人百吃不腻,不只是因为煮食能最大程度的保存营养,还因为它的味道。火锅的蘸料里有芝麻酱和花生酱,经厨师调制,味道特别醇厚鲜美,但这些食材又很粘稠,粘在碗碟子筷子上刷起来很费劲。还有涮火锅的肉类,锅子把它们煮熟了,被人们大吃一顿之后,也毫不客气地将油脂留在了锅子边上,刷起来非热水加洗洁精不可。旗舰店的生意好,这些脏碗脏锅子也就多,它们像故意和雪儿作对,一批刷完了,下一批又到了,况且陈大厨还不准用热水。越来越多的脏碗脏锅子,像冬季里的雾霾似的压得雪儿喘不过气来。如果车轮和江宏晟的活计完了,他们就会过来帮助她。其实分配在熬料间的雷电雷鸣兄弟活计最少,但他们是不来帮雪儿的。“我们也很累,个人干各人的,凭什么帮她呀。”他们说道。听了这种话,车轮就要去找他们说道,被江宏晟劝住了:“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齐,人和人不一样,况且帮助别人需要自觉,不能强迫。”
雪儿终于被允许用热水了。这是江宏晟给争取来的。他先找了陈闯,陈闯不同意,他很有理由:“热水是需要电来烧的,我们用的是商业电,比民用电贵上几乎一倍。哎,当然了,这个店不是你的,不当家不知材米贵!”
“如果只用洗洁精效果并不好,浪费的水也多,不如用电省,何况干活的人还费劲。”江宏晟争辩道。
“谁说的?你计算过吗?”陈闯立刻瞪起了牛眼睛。
江宏晟此时想起了那日虾滑师傅说过他的话,真的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不懂事的小孩。和他说不通,只好去找店长林春花,林春花笑笑:“小伙子,知道怜香惜玉了,喜欢上了雪儿吧?那姑娘是挺能干又招人疼的。不过,那个陈大厨也是个犟种,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拽不过来。我倒有个办法,不知你肯不肯。”宏晟道:“说吧,什么办法。”林春花说:“你来承担烧水的电字钱呗------。”不等她说完,宏晟立刻说:“同意,马上就开始,是先交钱呢,还是开支扣?”林春花:“先让你交钱太不通情达理了,开支扣吧。”宏晟说:“不过,你要给我保密,别让雪儿知道。”林春花:“不大可能呀,你想,她用上了热水,陈闯能看不见吗?陈闯看见了能不问谁答应的吗,他若问了我还能瞒住吗?”宏晟:“那你就给担着点,说这钱是你给拿的。我听雪儿说,你有个叫闵君的屯亲,她和雪儿好,以这个名义吧。”林春花想了想,只是说句话,也不损失什么,况且还是装好人,就答应了,还开玩笑说:“将来你们成了,可要请我客呀!”
雪儿被允许用热水刷碗了,她听说是林店长用店里的小金库给交的电费,十分感激她,去找她道谢。她不耐烦地说:“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那个北京来的切午餐肉的小子,他来找的我。他可能喜欢上你了。”
有了热水,雪儿的活计好干多了。但还是很累,时间也比别人长,只有下午饭口前,才能喘息一会。她就会坐在洗碗间的小塑料凳上,头伏在纤细的臂弯里休息一会,打开手机,听听下载的歌曲。
“你又累了吧?”江宏晟又来了,带来了一瓶饮料,递给雪儿。
“我不喝。”雪儿摇头。
“怎么,没多少防腐剂,喝一次两次不要紧。”
“不,我不习惯喝,我只喝开水。不是有句广告语吗:白开水最健康。”雪儿笑笑说,又把头埋了下去。
“这不行。那样,你请假吧,说家里有事,或是爸妈有病了什么的,先回去,过一段时间再来,就是三个月后吧。”
“没事,我是冷丁增加了活计有些累。过去《口吅品》的活轻巧,养成了懒惰的习惯,过几天惯了就没事了。哎,是你去林店长哪里求了情吧,怎么说通的她?她看在闵君的份儿上允许刷碗用热水,不大可能吧!”
江宏晟听了,正要对雪儿说些什么,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看号,不熟悉,但还是接了。
“喂,我是秘书晁小姐,董事长要你马上到公司,这边有些急事。”
江宏晟没找到大厨,情急之中只好跑到一楼。
“请假,你也请假!你们来的这几个新人怎么这么多事呀!”林春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道。她已忘记了刚刚还在和江宏晟开玩笑,只记着已经帮过他一次了。
“对不起店长,我真的是家里有急事。”
“非去不行吗?”
“非去不行。”
“那好,我告诉你:四点之前必须回来,如果晚一分钟就扣全天的工资。”
“我知道了。”
“死小子,这也扣那也扣,你的工资拿不回去多少了!”林春花说道。
但江宏晟已经听不见了,他已大步蹿出了前厅。
姥姥在公司等他,原来在做团购方案。她知道宏晟不愿让下属知道身份,此刻就没把他当成外孙。
“来吧,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旗舰店的小江。”
她讲了团购的必要、团购的办法,说:“团购就定了,打算这个月十号开始执行。现在有三个方案,一个是九折,一个是八五折,另一个是八折。大家的意见不统一。小江,你来自北京,那里的饭店多,学校也多,你来谈谈意见吧。”
姥姥事先没打招呼就匆忙的让自己上阵,这是宏晟没有料到的。十几天来因为在店里实习,和姥姥碰面很少,有时碰面了,也很少有时间讨论公司的事,看来是自己疏忽了。姥姥现在把问题摆在桌面上让自己谈意见,明摆着是在考验自己几年来的学习。
“董事长,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江宏晟说。
姥姥:“好吧,那我们各部门就谈谈吧。”
最先发言的是培训科长。
“我们的意见是九折或者不搞。为什么?当然,搞了团购,与民让了利,肯定会增加一些卖钱额,但也有个弊病,就是顾客增加了一些,我们是增加人手呢还是不增加?”
这些话很锋利,直指姥姥“吐故纳新”的夏季攻略。宏晟想起来,他回来时,火锅店面对着严峻的淡季到来局面,那阵子有两个方案,吐故纳新和团购,也就是打折降价。后来实行了“吐故纳新”,已将团购否决,现在突然提起,而且来不及和自己打招呼,肯定中间有了新的情况。
这时,公司策划部门主管讲话了。
“我想,直营店人员训练有素,是没问题的,即或实行了董事长的‘吐故纳新’之策,他们的力量也足够应付任何突发情况,旗舰店就是。你来再多的客人,从早到晚不拉桌,一直到半夜,也能应付过来。问题出在连锁加盟店。他们已经按照公司的策略裁了人。但我们现在又搞团购,增加人手就是个问题。历来餐饮招人都是最难的。我们的直营店不愁招人,是因为有三险一金在做保障,但很多加盟店就做不到了。夏季是烧烤的旺季,烧烤店招不到人,只好用高工资来吸引从业人员。据我所知,加盟店裁了人之后,很难再雇到可心的人,如果我们搞了团购,他们势必应付不了局面,可能造成两种后果,一,埋怨公司和总店策划失当;二,价格明降暗升,掏一把算一把,给公司造成负面影响。”
看来他的话切中要害,没有人再发表意见了。这是大家在批评姥姥的夏季攻略。宏晟这时明白了姥姥把他喊来开会的原因了。
姥姥不愧是在商场打拚了二十几年的老手,她听了这些批评之词居然像***面对敌人铡刀似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啊,策划部已经畅所欲言了,我觉得说得很好。不因为它是董事长的创意就不提意见,大家畅所欲言群策群力,我们的企业才会兴旺发达。别人的呢?有没有了?说说吧!”
大家都低了头,不肯再说话。静场有二十分钟之多。这时姥姥点将了:“小江,你从北京才回来,念的是经济系,谈谈你的看法吧。”
江宏晟觉得自己这时应该说话了。他清了清嗓子,一个“姥”字刚发出来,他马上意识到了,在心里伸了伸舌头,改口道:“董事长既然点我的将了,我就说两句吧,不过,我想把话题说得远些,先不说团购,而是先从连锁说起,可以吗?”
姥姥说:“可以,今天让你来,就是让你、也是让大家畅所欲言。”
江宏晟说:“连锁的起源和现在连锁的兴旺略去不说,我只说说火锅的连锁。东北火锅连锁是我公司领军。我上网查了,是从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我那时还只是五六岁的孩子。火锅被大家喜爱是因为它的不煎不炸不炒原滋原味原素材,符合现在养生健康新理念,能搞连锁是它的可复制性。对一个有了实际经验和技术又有一定市场份额的成熟餐饮来说,搞连锁比搞直营更有活力,更对社会和自己有益;而对一个初进餐饮界打拼的人,加盟是比较省力也比较快捷的方式。拿出一定的资金,取得已有一定经验的从业者的帮助,给自己赚到第一桶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双赢,也是现如今餐饮行业连锁兴旺发达的原因。《火热人家》连锁公司十几年来发展迅速在于它有直营店作样板,多年来摸索出了一套成型的管理办法,还有较低的加入门槛和给加盟店提供的优质的羊肉、和低于市场价格的锅底料,便于加盟者克隆。这些措施多年来都取得了较好的结果。但因为我市四季分明,火锅又有明显的淡旺季。旺季时人满为患,淡季则门可罗雀。今年为度过淡季的低谷,董事长集思广益,创造了‘吐故纳新’之法。开始我对这一方法也是不理解的,觉得太麻烦,也不人道。但通过旗舰店的实施,觉得很有必要。除去那些不敬业的,再招进新鲜血液,让店铺更活跃起来,很有必要。
“那么,既然我们提供了好的经验,这些加盟店都能像我们的总店似的火起来吗?不是。我经过考察,发现不少加盟者对加盟的认识有误区。认为自己只要交了一定费用,有总店的经验就可以发大财了。其实这种认识很偏颇。餐饮业的加盟不像其他领域,比如服装类,总经销商给分销店提供的只是一个模式和品牌的商品,你摆上柜台就OK了,餐饮就不同,特别是中餐,它的传承往往以家族或师徒的形式出现,就是同出于一个师傅,也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个体。比如炒一道菜吧,同样的原料,同样的量,不但做出的味道会不同,而且外观也会大相径庭。火锅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麻辣料公司提供,别的呢,也能面面俱到的提供吗?像蘸料,还有每个涮品。我在北京就碰到我们的一个加盟店,把蘸料变成了大杂烩。什么辣妹子啊青树椒啊,小料车上满满的。辣妹子切成了圈,青树椒切了段,都当成了蘸料。其实那就是哗众取宠。你想那些食材都是生料,块又那么大,能和其他的佐料融合吗?是《火热人家》的味道吗?刚开始人们吃名气,时间长了客人吃着不好烦了还会买你的账吗?所以,我说,团购啦,打折啦还是套餐啦,都是一种促销的方式,并不是商家对消费者的诚意。如果真的拿生意当作为广大消费者服务的平台,干脆就将价格降到谷底,给所有人一个实惠。就像直营店那样,薄利多销。对薄利我做过调研。不管做哪类生意,你想一口吃个胖子都不可能。只要你存有一颗仁善之心,为别人考虑之心,不一味追求高利,一定会有好的效果。
“其他类有明降暗升的,餐饮界有没有?谁也不好说。所以我想,团购还是不团购,或者百分比是多少,我们尽量不要像填鸭似的对待下游店。要把主动权交给他们,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生意难以为继自然就要想办法了。而我们的重点,要放在提练品牌的质量和提升品牌的知名度上。这一点,总店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我在旗舰店,发现了很多好的元素,比如,店长的负责,把店当成自己的事业来管理,大厨对辣料的精益求精,所有员工对客人的负责。举个例子吧。”
江宏晟说了公司菜单上已将黑白百叶牛肚等类型的有毒食材划掉的事。
“我们知道,有很多火锅店都还在使用这些涮品,因为有客人喜欢,利润也高,但我们的单子上被划掉了。这就是对消费者负责,使消费者避免有毒食品的伤害,这就是我们的直营店多年来越做越大、生意越来越好,从一个变成十三个的原因,也是我们多年来制胜的法宝。
“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价格,只想着我能赚多少,利润有多大,要把消费者摆在第一位,餐饮界有句话:消费者是衣食父母,这很对。如果心中没有消费者,没有要为大众提供最好的商品之心,只盯在价格上,我想不会有好的效果。”
宏晟的一番话把所有到会的人都震住了。先是一片哑场,而后在晁小姐的带领下鼓起掌来。
姥姥说:“宏晟的一番话,让我们茅塞顿开。看来小江北京的大学没白上。我听明白了,就是各个店根据自己的情况决定自个参不参加团购,千万别形成一刀切,搞了团购但换汤不换药,抽斤又抽码,实际变相涨价。行不行呢?”
大家显然接受了宏晟的观点,都纷纷点头。姥姥说:“咱也改变会风,今天就到这儿吧,至于具体怎么办,销售部写个方案好不好?”
有人答应了。
大家都散了,只晁小姐留下。姥姥说:“不用我介绍了吧?”宏晟说:“我见过晁姐姐两面了。上次人事安排还没谢你呢,哪天我请你。”晁小姐满脸的笑容:“不用了,董事长一句话,能不效命吗?我原来还认为江少是个纨绔子弟,只会花钱和消费呢,刚才的一番话让我对你刮目相看。董事长,您的外孙一表人才,又这么年青有为,将来肯定大有作为,您可以放心交权了。”姥姥:“他还小着呢,还需要历练和你的辅助。借你吉言吧!刚才他不是说要请你吗,我就借个光。选日不如撞日,我们就今天去吃,有一家新开的烤鱼不错。”宏晟说:“改天吧,今天我还得回去。”姥姥:“不是请了假吗?”宏晟:“是啊,但是店里忙,林店长叮嘱要早些回的。”
江宏晟回到店里时已经四点二十了,果然如林店长说的,已经上人了。宏晟走进大厅时,林店长瞄了瞄展柜上的钟,那意思是在告诉他已经超时了。高薇站在门口,说道:“你真是有病,反正已经过点了,工资是拿不回去了,你还来干什么!”林店长的耳朵很尖,老远的听见了,呵斥道:“高薇,关你什么事?你少说两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高薇见她说,立刻伸了伸舌头,躲到门外去了。看见宏晟往楼下走,林店长对着他的背影喊:“先别去洗碗间,六点左右才能撤桌。”
林店长不喊江宏晟也知道,这个点雪儿没有活。他来到自己的工作间,猛地听见隔壁在大声吵架。听不清楚他们在争执什么。声音原来比较平和,后来越来越高,直至变成了大喊大叫。江宏晟赶快走进去。只见一方是袁不强,另一方是生料间一个姓段的组长。两个人手里拽扯着一块黑颜色的牛百叶,各不相让,最后把百叶拽成了两瓣,并互揪上了脖领子。
大家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没人上前阻拦。对讲机响了:厨房注意,又进来三桌,单子下去了。有人在升降机出口旁边的打印机处拿出单子,抖落抖落,喊了一嗓子:来单了!大家还是不动弹。江宏晟见状说道:“喂,怎么回事?这可是破坏公司财物,要被罚的。”
袁不强见是宏晟,松开了手,瞪眼瞅着他,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喘着气。段组长气得脸红脖子粗,宏晟见此状态说道:“先别掰扯,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完,散了,先上桌,不能让客人等着,过后再说。”
大家于是一哄而散。
三张单子须臾之间就完事,两个人抢着说起来。宏晟在一边听了一会,原来因为他刚刚在公司会议上提到的百叶,自从去年被曝光后,公司下令划了去,一直也没上桌,但几乎天天都有人点。今天分管生料的段组长下午到较远的保卫街菜市场购牛骨髓时,发现百叶又上货柜了,而且看去样子不错,问了一下,说大家都在用,他就买了些回来。正在改刀,被袁不强看见了,说他采购有毒食品,对客人不负责任,段组长不服气,故此吵了起来。这时陈大厨和林店长也来了,宏晟就退到一边,看他们如何处理。他们听了后,都说不能用。大厨说:“一看外观,颜色新鲜,再用手摸,筋道又肉头,就知道是用工业碱泡发的,有毒。别的店用不用咱不管,但咱们店不用。”
“我把东西都买来了怎么办?”段师傅问。
大厨说:“今天太晚了,菜场下班了,放到保鲜,明天一早,老段师傅就不得不辛苦一趟,起个早赶去那家菜场退货。估计他对自己的卖品心知肚明,不会不给退。”
他又问在那里进的,段组长说是保卫街。大厨问采买:“我们不是从那家菜场进货吧?”采买:“除了牛骨髓,其他都不是。他们找过我,知道他们好整景,一直没答应他们,用的还是店里指定的那几家。他们知道我们店要求的严,也不愿失去我们这样的大户,质量重量都能保证。”
陈大厨点头。
前台又下单子了,后厨房又是一阵忙,直到六点过五分才有撤桌的,两大方盘淋漓着汤汁的碗筷碟子被倾倒进洗碗间的水池里,雪儿马上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戴上套袖和胶皮手套干起来。水池里事先已经放进了半池凉水,她端了盆,从热水器里接了热水,兑进去,又倒了些洗洁精,用手豁弄了几下,立刻出现了一堆云絮般的泡沫。于是,她像虾米似的弯下腰干起来。洗好了两大盘后,又下来一拨。这次不是两盘,六桌就是六方盘,六个洗碗池占满了五个,雪儿只好用一个刷头遍,没刷二遍三遍是不能摆到头上专门控水的案台的,于是只好将它们再拿出,分门别类的摆在地上。一会儿,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就像摆龙门阵似的摆了一大圈。可能是午间的桌太多了吧,已经累了,又加上这些,她的腰隐隐作痛了。
直到晚上九点,桌还在撤,雪儿就这么刷着刷着。
最后一拨碗筷下来的时候,雪儿看见了一双手,连带胳膊也伸了进来。立时,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的掉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她让自己的情绪稳定稳定,说:“宏晟哥,你没带胶皮手套,手要爆皮的。”因为落了泪,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时江宏晟也泪流满面了。这时的江宏晟,忘记了白天在公司会议上的发言,忘记了要请晁小姐吃饭的许诺,也忘记了刚才店里因为毒食品袁不强和段师傅的争吵,脑子里只有雪儿、雪儿、雪儿。他在心里想:这么个柔弱的女孩,为了养活自己的亲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独自来到这冰冷的城市,没有亲人,没人帮助,被大厨欺负,被林春花嘲笑,承担着超负荷的活计。但她不抱怨,独自承受。她是如此的令人敬佩,又如此的让人疼惜。如若是在别家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个饭店是自家的,因为是姥姥执政,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要帮她只能自己亲自来刷碗。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强大,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进入工作,赶快来帮助眼前这个柔弱、坚强又无助的女孩。他不说话,只是机械的刷着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