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散容思又杖打骆云间,一时间,园子里的下人们都变了脸色,个个惊惶不已。这一来受打的曾是他们心中最不会落下埋怨的那两个人——容思和骆云间。这一文一武,都是这府中极为荣宠的主子,都是平时随着鱼晚吃香喝辣的人,都是他们给别人脸色看,哪轮的着别人来作弄他们?这二来,这两人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而受到惩处,而这个人却极受主子青睐,这就像是园子里突然来了个恶魔,时不时地便会张开罪恶大口——关键问题是你却不知道,这个平时习惯从容微笑的人,下一步会把矛头指向谁。
明明才看见上午他还与骆云间浅笑话语,下午便成为他的杖下之敌。
无从把握的事情,往往最为可怕。
这事看似就这么过去——鱼晚伤口被包好了,容思也被顺利处理掉了,至于骆云间,也挨了杖打。鱼晚也以为事情可以就此而止,却没有料到事情还是闹大了……
鱼晚正在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如冷水般浇醒她的困意,“什么?”鱼晚从榻子上猛地坐起来,“爹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们谁的舌头长了?”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见她目光如炬,奴才们都低下头来,“真的不是我们说的。”
“那能是谁?那消息还能长了腿儿自己跑到我爹那去?”
奴才们百口莫辩,“真的不……”
“我可以做证,不是他们说的,”正当焦头烂额,门外响起清朗的声音,鱼晚抬头看去,正是衣丛走了过来——他的唇角正微扬着,隐隐带了丝赞赏,“我之前还觉得这温承晔不过一贪生怕死的伶客,顶多会唱唱曲子卖弄风情,其他并没有什么用处。没想到这次还真做了件有气节的事……”
“哥哥,你别多那么多话,到底怎么了?”
“是温承晔主动请罪,”衣丛眉角扬了扬,笑道,“这不,现在还在咱们家书房跪着呢。”
听完这话,鱼晚立时觉得气血攻心,那一瞬间几乎是要憋过气去,她飞快地穿上自己的外装,因为动作太急,又牵动了伤口惹得她哎哎哟哟地叫唤:“你这么急干什么?”
申衣丛不满地扯住鱼晚的胳膊,“爹既然已经同意他在你这儿待着,那怎么还能下手再除了他?”
他这话说得虽然轻浅,却很有道理。“万一爹再生气呢?”鱼晚挣开他的手,“如果再丢些什么重话伤了他。那怎么办?”
鱼晚闯进书房的时候,申久冲突然想起了儿子说的话,“爹,您最好别对这温承晔怎么样。如果是逼得紧了,鱼晚真会发疯。”
他当时还以为是玩笑话,再怎样的情人,又怎么能比上数十年的父女?
可那门被打开的瞬间,他便知道了这题的答案。自己的女儿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一旁的温承晔,竟完全没有看他。
“你没事吧?”鱼晚紧张地上下打量着温承晔,“怎么样?”
“小姐别急,”温承晔摇摇头,“我又能有什么事情?”
忍无可忍——申久冲轻咳了两声。
鱼晚这才想起父亲,连忙回头,眼眸正对上——父亲眸色微暗,脸色铁灰,显然是相当不高兴,“爹啊爹,”鱼晚连忙笑着贴过去,“我刚才只是……”
“只是没看见我?”申久冲轻哼,“只是怕我害了你的温承晔?”
“……”
“鱼晚小姐,申老爷很宽宏大量,”温承晔笑了笑,“并没发生什么事情。”
听到承晔这样说,鱼晚更加尴尬,刚要与父亲认个不是,手却被申久冲执起,“你如此大大咧咧,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手……”申久冲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让爹怎么说你?”
鱼晚扬脸笑道:“爹,我知道。”她一副乖巧的样子,紧紧腻着父亲的胳膊轻轻晃着,“您就算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还……”
“手上的工夫,我只是喜欢鞭子,再说,鞭子是用右手,而且以我的习惯,这鞭子估计也喜欢不了多长时间,”鱼晚歪着头,甜笑着宽慰着父亲的心,“我又不和其他人家的女孩儿似的,琴棋书画什么都会,所以啊……爹你不用担心,根本就不碍我什么事情。”
申久冲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叹气:“你啊——”
女儿虽然大了,看起来心思通透,但想事还很简单……因为左手筋络有损伤,从此再也不能提重物,不仅如此,拿东西时还会颤抖哆嗦——原以为一次损伤便够,没想到再经容思一事,又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申久冲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眼前的男人。
为这样的人使自己连连受伤——值得吗?
仿佛察觉到申久冲目光里的质询,一直微垂着眼睑的温承晔抬起头来,“请老爷放心,”眸子端然凝澈,他的语气平静却暗藏力度,“我会想法补偿鱼晚小姐。”
其实话说出的那一刹那,温承晔便已经后悔——这话一说出来,必然会遭到眼前人的嘲笑。果真,申久冲轻嗤:“哈,补偿?”他唇边苍老皱纹一点点揪起来,整个人用商贾特有的世故与轻鄙看他,“你一介伶人,活着还需要我女儿庇护呢,以后又怎么保护我女儿?又凭什么说出这样轻狂的话?”
这话让鱼晚倍感心疼,回园子的路上,她一直在啰嗦:“你怎可以不听我的话?我告诉过你,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瞒过去就行了,又怎么用的着让你难堪,白白被我爹训一顿?”
为鱼晚整理一下伤口包扎的绸带,承晔抬头轻问:“小姐认为,这事可以瞒得住吗?”
“……”鱼晚一时语塞,“瞒不住也是后来的事,总之,能拖一时是一时。还有,挨训是我的事,你也不用替我挨刀。”
“有些事拖了不好,坦白交待,这才是解决之道。”温承晔眉目清明,徐徐道,“您送走了容思,我力主您惩罚骆云间,这所有的事却是因我而起,如果不主动承揽,未免让人不服,有失公道。到时候,受委屈的还是您。”
“我管他公不公道!”想起刚才父亲对温承晔的讥讽,鱼晚眼眶一红,“别的不提,我只是不想你受苦。你是我的人,爱宠爱杀是我的事情,别人一句话也别想说。”
真像是孩子的傻话——温承晔轻轻一笑。
“再说,你下次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个清楚。不准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有多么着急?”
“我是想和您说来着,”承晔眸子一亮,突然绽出别样光彩,微有些打趣,却更似别有深意,“我找您的时候,您可正在骆大侠的房间。”
“我……”
“他们说要去通报,可我没让。”他又继续,“那样的情况下,我觉得有些不合适。”
“有……”
“于是想,等您回来,再告诉您也不迟。”
她说一句他便堵上一句,再加上他那样温淡的笑容——她跟云间本明明是正常主仆关系,却仿佛让他说得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鱼晚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脸涨得通红,“我当时是在给云间送药,他那么个人,平日也是眼高于顶,如果是我不给他送药,估计他就是死在园子里也没人知道。我也又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他以后再落下个症状。他毕竟是习武之人,靠的就是这副身板。”
“您做得很好。”温承晔微笑点头,“您不用解释。”
“不是,承晔,你别误会我和他的关系,”见温承晔这么副神色,鱼晚更着急起来,“真的真的,只是去送药,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他一向对我特别好,我不也得厚待着他不是?再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再说”之后话题突转,“对了,承晔,你今天为什么要拿云间做文章?”
他唇间笑意点点敛去,“您认为我是故意针对骆云间?”
“其实云间这人特别好,”鱼晚想摇头,但是行动却预先给了她答案,看到温承晔脸色稍暗,她只能费劲解释,“你别看晚园人这么多,其实我只和他亲,有时候哥哥和爹爹都比不上云间的位置。还有,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呐……按道理这是他的秘密,不应该和你说的,可你也不是外人。”鱼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塑造云间在他心中的好形象,“他是云蔚堂的二当家,被底下的人给陷害了,中毒留在了云蔚山。恰巧那时候我哥哥在那里运货,便凑巧把他救了回来。别看他样子冷酷,其实内心最是耿直,平时自己苦死累死都行,就舍不得我受一点难为。”
“哦?”温承晔眯起眼睛,“他这么好?”
“当然……”鱼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可是在抬头看到温承晔眼里流出一抹异样的光色,便更加着急,“承晔,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他是过去我最亲的人,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俩有芥蒂。”
鱼晚的表情如此认真,仿佛是在说一件堪比天下的大事。
“那好啊,”温承晔笑起来,“既然鱼晚小姐已经有了想法,我再说其他也没什么用。”说完,他便别过头去,掀开轿帘一角,仿佛是在欣赏窗外美好景色。
“不行不行,”鱼晚一把扯下帘子,“你只要说,我便信。”
他眼睛微眨,“真的?”
“当然。”
“关于骆云间,我和他近处无怨,远了无仇。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迎向鱼晚的眼睛,“感觉心疼。”
鱼晚不解。
“身为一个武士,空有一身本领,却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只能看着她再次受伤,白白经受剑刃之苦。”温承晔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光亮,那一刹那竟如此魅惑夺目,而他的声音微低,却如天籁般悠悠作响,“我只是为您心疼。”
没有人知道鱼晚那刻的感受,仿佛心里那片长久荒芜的沙漠突然在刹那间迎来了百花绽开,连呼吸间,都充斥着让人心动的芳香。
他的话太动听,动听到让她的心悸动,连声音都忍不住丝丝颤抖,“可他们说,”她忍不住浅笑,“他们说你是心机深沉,先除容思,再撬劲敌。到后来……”
到后来,一家独大,阴险地做园子里的独宠。
“再到后来,我要顶了你的位置?”挑起眉毛,他的声音轻软,“你信?”
“我不信……”鱼晚眼睛一眨,一把抱住他的手,“承晔,承晔,他们胡言乱语我都不信,我是相信你的,我只信你!”
说完,便抬起下巴,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唇猛地贴了上去。
虽然已经有了几次亲密,可她的吻技依然学的不好,大概是由于激动,撞的他牙齿又开始疼。她的舌生涩大胆地在他唇间游来荡去,由于不得章法,不一会儿,便有血液腥甜的感觉自齿间弥漫开来。
鱼晚这才觉得不对,她抬头,略微尴尬道:“我……”
“你不教我之过,总是也有几次了,怎么学得还这样不好?”温承晔伸手轻轻地拭去鱼晚唇角的血迹,微笑道,“看来,要多多学习才是。”
刚才还急于寻求信任的女人眼里突然绽出光亮,“那你得多多教我!”
温承晔轻声一笑,闭着眼睛,慢慢地又贴了上去。
等回到晚园里,鱼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房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不仅有她平时喜欢吃的东西,还有很多男人的衣服,搭过来一看,件件都是用现市最好的面料做成,样子也算是正当流行。
如果只是给她送东西也就罢了,可这些男人的东西算是怎么回事?爹不是视温承晔如眼中钉的吗?
鱼晚抬头看向温承晔,只见他眉头微蹙,似是也在思忖这些东西送来的目的。但只是瞬间的工夫,便眉目舒缓,眼底一片清明,“还请鱼晚小姐替我谢老爷,如此盛情厚待,承晔愧不当受。”
“愧个屁!”瞟见门口还站着的人,鱼晚突然明白过来,她一脚踢翻那些东西,“你是爹派来的人?”
“小的海贵,”那人连忙跪到她身前,“正是申老爷派来伺候小姐的。老爷说这园子里人手少……”
“伺候你个大头!”鱼晚伸腿,一脚将那人猛踹出去好远,“你收拾收拾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给我滚回到哪里去。对了,告诉我爹,我这里有的是人手,够用得很,不用他多费心!”
“这……”
“这什么这?”她又要踢过去,“还不快滚!”
大家都知道鱼晚小姐脾气,如果得罪了这个主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见她反应这么大,海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便往外跑,跑了两步,却听温承晔一声轻喝,“慢!”
鱼晚回头看他。
只见他看着她,笑意脉脉温柔,“留下他吧,申老爷也是好意。”
“你……”
“你先替我们回了老爷,就说鱼晚小姐很高兴,谢谢老爷照顾。”他转头,“然后再回来园子里住下,以后,还烦请多多照顾。”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下人,温承晔说得极为礼貌。鱼晚抓住他的袖子,“这人不能留,你……”
“鱼晚小姐说的话不作数吗?”承晔扬眉,“这园子里,您说我也说了算的。”
“你……”鱼晚顿时语塞,只能猛一跺脚,冲着海贵撒脾气,“你先滚到一边去,”然后一把握住温承晔胳膊,“承晔,你给我过来!”
“你就知道留啊留,”等到了内室,鱼晚心烦气躁地转着圈,“你知不知道我爹这是要留他在我这里做什么?”
“一是为我们好,”见到鱼晚眼睛又瞪大,温承晔缓缓一笑,“也是个探视吧。一旦我们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禀到那里去。”
“你知道?”鱼晚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你还留着他?”
“我们又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情,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是其一,”温承晔唇间的弧度加深,“何况,父母都是为孩子好的,你也是一贯让他不放心惯了,这次必定又是怕你惹出什么祸端来,才找了个人过来。”
“我不管,我讨厌被看着。”
“你讨厌又能怎样?难道还真把他赶回去?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他们总是为你好的,凡事要想到初衷。”温承晔循循善诱,“闹得太僵了,总是不好。如果你总一味的地拒绝,一是让你父亲伤心,二是也激起他的怒意,不但这次不撤掉海贵,反而用更加隐秘的方式来监视你。你要知道,这明面上的事情,总比暗地里防范要容易多了。”
温承晔这一番话说得极有道理,可迎向他幽深的眼眸,鱼晚还是觉得有些头疼:如果直接是监视也就好了——怕是父亲今夜此举还有了些别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