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温承晔不由得苦笑。他看着容思那憔悴的脸色,已不用猜测,便知道这容思此刻在此出现的原因。
果真,那容思正狼狈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便扑过去一把抱住鱼晚的脚腕,“小姐,小姐,”他仰着头看着鱼晚,哀求道,“求小姐收留!”
“容思,你这样自由着岂不是更好?不用我管着,不用看我脸色,也不用,”鱼晚顿了顿,“装得那么辛苦。”
“我不要!”容思几乎是哭出声来,“小姐不是曾喜欢我吗?我不要小姐像之前那般待我,只要给我一口饭就成……他们,他们都……”
容思没再说下去,而从他隐忍的神色,鱼晚也能知道其中内容。
鱼晚曾经无意中在园子里丫鬟嘴里得知容思出去后的情况——她们说容思那日出门,当天便又进了青苔居,然后在第二日便到了城中的杜家……其实,鱼晚看似豢养伶人荒诞淫荡,实际上,她却是最纯洁的……鱼晚的目的最是简单——她单纯觉得这些伶人花花绿绿咿咿呀呀的好玩又好看,而不是和别人一般——捉弄,调戏,甚至是……亵玩。
遭到那些人百般花样地亵玩,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鱼晚曾亲眼看到那些人捉弄伶人的情景——各种下流动作百般轮上,如果是一个人应对一个人也就罢了,反正大家都体力有限,噩梦早晚也有个结束的时候,可偏偏竟是群起而攻之。当时隔着厚厚墙壁,她便觉得鸡皮疙瘩都在身上一层层起来。那样含着哀求的尖利叫声,简直就是人生至极的恐怖。
显然,容思也遭遇了这样的“好事”。
到底是跟过她的人,鱼晚心里不是没有感慨——她微微恻隐,嘴里几乎要挤出那个“好”字,却在突然觉察到身旁人的温度时,那些想法刹那间全部飘了个干净。
鱼晚动了动身子,想要抽出脚。可没想到只是一动,竟被容思更加用力地抱住了。
“容思……你别这样,”鱼晚有些苦恼,身体无法动弹,她只能扬头看了看承晔,求救道,“承晔……”
明了她的意思,温承晔弯下腰,用胳膊一揽,便要架容思起来。
不料此时情势大变……
温承晔只感觉自己身子被猛推了一下,那样大的力道,几乎逼得他要向后跌过去,幸好他平日定性极好,这才只是踉跄了一下。
温承晔的眼前却闪过白茫的一线亮光,像是有刺光芒折入眼中,接着便是一声厉喝:“温承晔,我要杀了你!”温承晔便看见容思举着刀向自己戳来,“你夺了我的宠,我要砍了你!”
温承晔微眯眼睛,拳头又攥紧几分,强迫自己压下那份冲动,目测着刀刺过来的距离,他极快地向旁边侧了侧……他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显强的时候。
温承晔突然觉得胸前被什么东西一撞——
鱼晚猛地冲到了温承晔的前面,因为动作太急,发饰坠搭的玉珠甚至砸到了他的眼,让他觉得有种钝钝的闷痛。鱼晚的声音惊慌而尖利,“容思,你胡闹!”
容思眼睛猛然瞪大,这才察觉鱼晚竟然挡在了温承晔的身面,容思眼睛猛然瞪大,此时想要收手,可是已然来不及。
温承晔抱着鱼晚猛一旋转,却终是差了一步……
鱼晚叫喊起来。
承晔手上有温热液体流过的感觉,他低头——鱼晚手腕被划了个口子,翻着肉皮看着便吓人,鲜红的血也正不断地顺着袖筒流出来。鱼晚的皮肤本就瓷白,此时一来,却更显得触目惊心。
左手,仍是左手,那伤过的左手,那为他自残过的左手。
温承晔眉角一扬,眸子里突然现出几分噬人凌厉,狠狠地剜了一眼因误伤鱼晚而瘫软在地的人之后,抱起鱼晚便走。
温承晔一向温若淡雾,仿佛什么都不足以撼动他眼里的朦胧,此时现出凶恶情绪,竟让周围人都心中一颤。
仿佛是一把放置太久的冷箭,平日里只是在剑鞘里安放,从未有人想过它还是杀人的利器。
这明明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庆祝盛事,到现在来却变成了流血仇杀。
温承晔紧皱着眉头看向正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人,看她明明疼得汗粒都自额上滑落下来,却在看向自己时仍强扯出浅淡的笑容,“你别那么皱着眉,”鱼晚伸手去抚温承晔的眉尖,却不想一扯动身子,又忍不住轻嘶一口气,“我没事,不就是又挨了一刀嘛。反正挨呀砍呀的,也都习惯了……”
温承晔不言一语,眼睑低垂,只是盯着她的伤口。
经过处理之后,伤口已经没有流血,只是有些血干在衣服上,显得分外狰狞。鱼晚从没见过温承晔这样子——紧缩的眉头,被她一抚只是舒开一瞬,随即又蹙起来。温承晔的眼帘垂着,鱼晚并不能看到他的眼,可却从那紧抿的唇角中察觉到他的情绪——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惹着了他,他现在不高兴,十分不高兴。
鱼晚忽然觉得这样的温承晔让她无端地觉得陌生心惊,只能又去扯他的袖子,“承晔——”声音弱弱的,带了丝刻意讨好的哀求味道,“你别这样,你瞧我这不是没事吗?反正还是之前的伤口,又没在别的地方再开一刀。我说不包那些绸带吧,幸好今日没带,要不隔着那些带子砍上那才是真疼,上次血肉和衣服的丝线都扯在了一起,一揪就像是扯着皮肉。这次好,空荡荡的,回去招个大夫就行啦。”
温承晔仍是一动未动。
“承晔,你别这样啊。”鱼晚无奈,疼加上无力,让她的声音隐隐还透着几分颤抖,“我真没事,不过今日你倒给我个惊喜,我从没有料到,你力气那么大。那么一抱,我这么重,都觉得要旋转得飞起来了……”
“别说话了。”
“嗯?”
“我说,别说话了。”温承晔终于抬眸,语气责怪,目光却流淌温着柔,“老这样说话,不累吗?”
“呃……”鱼晚勾勾唇羞涩微笑,赖在他身旁舒适地窝着,果真一路没再言语。
鱼晚怕申久冲知道这事又要多出麻烦,便执意让外面的一家医馆诊治伤手——容思不过一个伶人,平时细声小气的,所以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却也没那么厉害。只是大夫在包完之后若有深意地看了看鱼晚,“小姐,你如果再……”
“你不用说了,”鱼晚摆手,目光温柔地看着远处等候的温承晔,“我一切早就知道。”
鱼晚对自己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只是看他们希望可以瞒着她,她便装作无知来免了他们的困扰——反正他们也是为她好的,何不让大家两两相安。
至于容思……
那个自知闯了大祸的人已然面如死灰,狼狈地瘫软在墙角,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是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人都没再说话,这样的情境,按照往常鱼晚对佣仆们凌厉的态度,他应该只有“消失”一条路的。
鱼晚叹口气,眼光停驻在容思身上良久,突然又折回目光看向承晔,“你说呢?”
此时温承晔正忙着吩咐小丫鬟配合他与鱼晚包扎伤口,一时没有注意,目光转过来便有几分迷茫,“你说什么?”
“让你说意见,”鱼晚有些不高兴,干脆提高声音,“关于容思,你觉得如何处置?”
“全凭小姐处理。”温承晔微笑起来,“小姐心里,不早就有了决断吗?”
鱼晚眼睛微烁,轻笑着点头。
知她者承晔——她确实是心里早就有了决断,却有私心想让温承晔出个头脸。
以后他便要在这府里常住了,这府里看似是她一个人说着算,但其实也并不安生——只要有人,便会有挑衅和战争。而她固然可以护着他,但总不是长计。她要做的,是树立他的威信,让这府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再是一介伶客,而是这府里的主子。
她有的权利,他也有。
她能做的决定,他亦能行。
“既然承晔说话,那今日事便过去了,”见到对面那男人松口气的刹那,鱼晚招手唤来一旁奴才,“去账房支二百两银子给他带着。容思,我现在账上紧,园子里钱也不多。但是凭我之前给你的东西,如果没有乱花,买个小院好好生活还是可以的。你以后找个地方安稳待着,别再踏入风月,也别再迈进长宁。”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从鬼门关爬了出来,容思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罪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今儿个还有个事要说说,”鱼晚站起来,“罗叔,咱园子中除了留下蓝萍这个丫头,其余都遣出去。这事办妥之后,再招回来几个男仆充入园子里。”
这决定让丫鬟们脸色灰暗,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姐此意是……”虽是习惯了自己小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罗升还是不明白她的想法,“这……”
“别这不这了,”鱼晚的脸色突然冷厉,“我说了,便快去做!”
“为什么?”瞧见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承晔这才走到她跟前,“只有一个丫鬟留着,你日子会很不方便。而且再遣再招,又是生人进来,岂不多此一举?”
鱼晚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留下的蓝萍出神,直到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却忽然回头,眼睛大而分明,隐隐透出一丝委屈,“你不知道?”
仿佛他就该知道,温承晔努力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对容思尚且如此宽宏大度,对这些丫头……”
“我……我……”连说两个“我”字,鱼晚其余的话竟说不出什么来,咬牙想了一会,还是恶狠狠瞪他,“温承晔,你如果再敢多瞅那蓝萍一眼,我一个女人也不留,你知不知道?”
温承晔稍稍怔愣,接着唇角便抿出一弯笑容,漆黑的眼里升起光亮,让鱼晚稍稍失神,“承晔明白您的意思,既然如此,承晔觉得,还有一事不妥。”
“什么?”
“按照承晔的想法,虽然这事是突发,谁也没能料到容思会这样做,但是您的受伤和底下人保护不力也有关系。所以,”温承晔顿了顿,眸中的光温和了些,语气却仍锐利断绝,“我认为,要处治您的贴身侍从——骆云间。”
此话一出,不仅旁边的骆云间倏然抬头,就连鱼晚都身子一凛。
“若想治家,须有严明的政策家规。”温承晔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更显分明,“骆云间不比别人,其他人是侍候在你左右的奴才,他却是要担负您安全的武士——一个武士连主人的安全都保护不了,便像是歌者无嗓,琴者断手,画者除睛。这样的人留着,便像是园子里多了根会吃饭的木头,只是赘余,毫无用处。”
他这话说得实在毒辣,鱼晚侧头看去,骆云间只是低垂着头,表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承晔,你这话说得过了,”迫切想要息事宁人,鱼晚只能刻意低声,“事发突然,当时,是我贸然向你那边跑过去的,云间正被我安排着做别的事情;而且,谁也没有料到容思会来这么一招啊。”
“武士只该看主人有没有受伤,其余事情,皆是借口。”
“可云间之前一向尽职尽责,这一次出事,只是意外!意外!!”
“鱼晚小姐,”温承晔抿唇一笑,无奈道,“您都这样说,可见……便由着您罢。我只是觉得,将容思逐出长宁却对保护不力的人不予追究,这有偏袒之嫌。”
温承晔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却仿佛她和骆云间真有什么事情,“你想到哪里去了?”鱼晚脸红着大叫,“好好好,罚罚罚。你说该怎么做?”
“用不着温公子费心想惩罚之策,云间自己来。”两人争执时候,云间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他定定地看向温承晔,眼带微笑,语气却漠然地让人揪心,“我自身有三十九门技艺,要不要我一一报上名来,由着温公子指一个招数再自行废掉,以示惩罚?”
对待行武之人的惩罚,莫过于挑断其筋络或废黜武功这两种方式最厉。
感受到两人不和,鱼晚脸色一下子变青,“云间啊,”她用力扯他的袖子,“承晔不是那意思,你用不着……”
“骆少侠不用那般严待自己,承晔与你并无过节,只是想在这府里树立个严明之策。”温承晔淡笑道,“我认为,鉴于您之前劳苦功高,鱼晚小姐说了,这亦是第一次疏忽,打二十大板便可以了。”
“承晔……”
“鱼晚小姐,您刚说的话便忘记了吗?”听鱼晚失声大叫,承晔回以清浅笑容,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如碎钻般折射出光晕,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您说,这园子里的事我也可以做主,怎么?刚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不算了吗?”
“算算算!”鱼晚无奈,语塞之余只能大叫,“小秤子,找条板凳来,给我打!”
虽是这样说得恶狠,但投向云间的目光,却是毫不掩饰的惊慌与愧疚。
虽然那个人,在趴向凳子时,在掀开自己的长衫时,表情都是闲适轻松的——即使板子落到他的身上,一下下响得清脆而凄厉,他也只是微微皱眉,不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