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收拾妥当,鱼晚便带着承晔出门。此次出行,她只是告诉申久冲她会过去,并没说要带着温承晔出行。
如果父亲知道她此行真正的想法,怕只是气得会发疯。
韩众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便是这韩廉,心心念念要娶鱼晚的人;这二儿子名为韩切,在池国对烟国的战役中不幸战死;这最小的儿子名为苏以年——对,并没有说错,确实是姓苏,苏州的苏——苏以年。
苏以年之所以姓苏,是因为他随的母姓。他的母亲并不是韩众的嫡妻,韩廉与韩切的亲生母亲孙然所生,并不是那个户部大臣之女的孩子——不过这苏以年的母亲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女子,不是因为身份问题才不能入驻韩府。恰恰相反的是,他的母亲地位太高,因为太惹人注目,反而耽搁了一段姻缘。
苏以年的母亲正苏静宜,堂堂烟国国主苏舒的女儿,她是名副其实的烟国公主。
而她与韩众在一起有私情时,不仅韩众有了妻子,苏静宜也已有了驸马。当时众人只觉得公主非要让孩子随自己姓奇怪,但因其身份地位太高,虽惊讶却不敢质疑。等到了池烟大战,烟国皇宫被池兵所破之时,苏静宜才匆忙带着自己的儿子去找韩众,说出所有真相——苏以年竟是她与韩众的孩子。
而这段丑闻也随池烟大战的落幕而逐渐被世人所知——百姓虽觉这一段感情污秽荒谬,却无人敢再说二话。
一者,烟国已灭,似是对此事最大的惩处,而那静宜公主,也在破国大战中被人割喉而亡,这便是报应。最主要的是,韩众投池后身居要位,除非真的想不要命了,才敢对此事指点。
韩众虽没有亲口承认苏以年就是他的孩子,但将他接入府中的举动,似乎比承认更有力道。
但这苏以年似乎注定便是凄惨的苦命,先是身世恍惚,自个儿身世就是个大丑闻,到后来好日子也没过多长时间,一次高热中不得治愈,居然成了个哑巴。
现在的韩府便是韩廉与苏以年两兄弟共同的住处。据说这韩廉虽然出身武行,却十分关心这个同父异母的残疾弟弟,虽说这苏以年成人之后,按道理已经到了该单独立府的年纪,但为了便于照顾弟弟,两人还是住在一处。
鱼晚也见过这苏以年,一看便十分文弱,眼神却比韩廉温和清澈很多,许是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见人便只会笑,特别羞涩内敛的笑意,像是个受惯保护的孩子。
鱼晚本就很是“欺软怕硬”,她一见到这样的人,便特别想捉弄几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他弱弱地跟在韩廉身后,便掏出弹弓,狠狠地打了他的脑壳。她记得他当时便哭了,虽然不能说话,但还是哭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任她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她虽然作恶多端,却是第一次看到男孩子这般肆无忌惮地哭闹,让她实在是没了法子。后来还是韩廉回来劝哄,这才慢慢地没了眼泪。
鱼晚头一次见到男人哄男人的样子,韩廉蹲在地上,说着各式各样的话来哄这苏以年,再后来,甚至还拿出东西来劝后,苏以年这才慢慢破涕为笑。
当时她便想,这哪是个哑巴,这实在是个傻子。
不过从此之后,鱼晚再也不敢招惹这个陶瓷哑巴,惟恐戳得重了,他再哭个没完没了。她本天不怕地不怕,却第一次知道,男人的眼泪竟也是如此骇人。
记忆不知道为何便回到了那天,想到这里,鱼晚不由得微微扯起唇。
马车刚刚在韩府门口停下,便有人迎上前来,“鱼晚小姐来……”一副很重视鱼晚来访的模样,然而那“啦”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却见他脸色微白,又竭力镇定的模样,他朝后扬声道,“去通知大少爷,鱼晚小姐来了!”
鱼晚抿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他们为何脸色巨变。
鱼晚的收下意识地去寻温承晔的手,她攥紧他的手。与之十指交握,就这么在众人面前昂首阔步地踏了进去。
鱼晚在来时便想了一路三人见面时的情境,也认为自己已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来应对,可没想到对上眼前这男人的一双眼睛的时候,还是心生一凛——她是这市井中的女霸王,女人也好,男人也罢,便鲜少有惧怕的对像。可唯独面对这韩廉,她便像是老鼠见到猫,每一次都怕他伸爪过来将自己抓死,因为那眼神的温度足够炽热到噬人,仿若有千般火箭在里面铸就,他微一眯眼睛,便散发出刺目锋亮,灼得自己无所遁形。
尤其是今天韩廉着的是玄色便装,上面雕印着那一路路暗纹,更显得那张青脸愈暗,平白地让人感觉更加严肃威冷。
瞬时,鱼晚便有了种“自找死路”的恐慌。
她暗暗吞了口唾沫,努力扯着唇,对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市井谣传多时的“申家未进门女婿”恬淡一笑,却发现他对她这笑容根本无动于衷,只是唇角抿得越紧,一双冷目正看着自己身旁的承晔。鱼晚担心承晔没经过这种阵场,下意识地想抬头用眼神安抚他的情绪,却感觉手上一紧,正是被温承晔牢牢地反握住了。鱼晚抬头看去,温承晔笑容淡煦,丝毫没有不对劲的样子。
鱼晚刚才还有些不安的心,居然因为他这样的表情便安然下去。
直到耳边传来韩廉的声音,话里便带着轻狂,“如今,我该怎么称呼您?杞国湛王爷?还是皇长孙千岁殿下?”
感受到鱼晚的手倏然一抻,温承晔舒然扯唇笑道:“韩王说笑,如今的我,只是温承晔。”他一字一句,慢悠悠道,“池国伶人,温承晔。”
说罢,竟膝盖一屈,跪了下去。
“伶人温承晔拜见韩王,恭祝韩王千岁。”
韩廉冷哼一声,也没叫他起身,自个儿甩袖进入内院。
“你干什么啊承晔?”鱼晚硬扯着把温承晔拉起来,“他……你不用给他行礼的,跪什么跪,干什么要自降气焰?”
“池国规矩,倡优见官员,理当行大礼。”承晔起身,轻拍掉膝上浮土,仿若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鱼晚带我过来,我总不能让人说咱府上没有规矩。”
“你……”鱼晚气急,只能狠狠咬牙,“用不着你那么多规矩,我叫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
说完,便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进了韩王内府。
其实比起晚园的女儿风格,韩王府不愧是皇家御赐的地方,看起来要宽敞大气得多。
鱼晚以往都是在韩王府的雪晴轩受到接待,今天,她带着承晔轻车熟路地要转去雪晴回廊时,却见丫鬟的笑脸迎来说道:“鱼晚小姐请这边走,今天王爷待客,并不在这边。”
说完,便领着他们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个竹林茂密的园子。
如果不是身后还有温承晔跟着,单凭鱼晚的勇气,必然是不敢来这个地方。来过韩府也多次,她从不知道外面大气贵气的府邸居然还内藏一个如此清幽雅致之地。
轻风飒飒,茂密的竹叶都随之左右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鸟儿不停地在竹叶枝上叽叽喳喳叫着引吭高歌——总之,如此一幅绝美的山间风景,在鱼晚看来,却怎么看都觉得惊悚骇人。
阴森森的,仿佛站在这里就觉得寒气渐升。
她忍不住朝温承晔身旁缩了缩。
却听身旁男人轻声一笑,悠然道:“鱼—晚—阁。”
鱼晚身子一颤,循着温承晔的目光看过去。
那硕大的黑色匾额上,显耀地著着金色光芒的却正是她的名字。
气氛霎时变得诡异。
仿若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聚来一般——有羡慕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等待的,有追究的,那些目光在片刻间都化成一阵阵细刺,让鱼晚简直如芒在背。慌乱之下,她下意识地竟是去抓温承晔的袖子,“承晔,你别………”
她想说“你别多想,”可“多想”这两个字还没吐出,便看到了他低垂下来的眼眸,似笑非笑的,仿佛别有含义。
鱼晚心中一紧,当即便掏出鞭子,用力向匾额抽去。
只听“啪”的一声,鞭子与匾额相触,发动巨大尖利的声响,仿若刀割般划破此时的静谧。她像是看眼中钉一样狠狠地盯着匾额上的鱼晚两字,发狠地挥了两下鞭子。鱼晚连抽几下,却发现这东西还是弄不下来,三番两次之下,加之左手伤重,便渐渐没了气力。
这时便听到前方响起冷厉的笑声,却又似乎泛着烫人的戏谑,“既然知错,鱼晚也不用鞭笞自己名字来惩罚自己。”
“你……”鱼晚吸气,盯着站在亭子上正居高临下的韩廉,“谁让你把我名字放上面的?”
“想你啊,特设了这个地方以慰藉我思念之苦,”好好的一番话,韩廉说起来竟然如此轻佻,加之他眼神阴暗,更有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狠厉,“我早该知道鱼晚小姐性子豪迈,不该喜欢这样腻腻歪歪太过直白的东西,不过这也不怕,现时娇气的女儿家太多了,鱼晚小姐如坦率直白,反倒对我胃口。”
“你……”
鱼晚只说了一个字,手背一暖,抬眸过去,正碰撞到温承晔微扬的笑容,目光微眨,显然是劝她不要生事。
“走,”鱼晚知晓他的含义,想到今天来的意图,再生气也只好作罢。她牵着温承晔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昂首挺胸地跨进了“鱼晚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