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韩廉将这次聚宴上升到了更高的含义,鱼晚去到一看,竟还有苏以年在一旁坐着。
韩家二公子苏以年一向是体弱多病,很少出来见人,纵使鱼晚,也只是见过几次。两人目光相接,苏以年看到了旁边的承晔,先是怔了怔,明显很是意外,但是紧接着便唇角一扯,便露出舒心的笑容,与兄长的狠戾对比,显然是温情而阳光。
鱼晚回笑过去,对温承晔低声介绍,“这是韩家二公子苏以年。”
温承晔抿唇一笑,“嗯。”
鱼晚原想可以就这苏以年的“苏”姓来源好好与温承晔说上一说,却不料他眼神清朗,一副了然的样子,不由纳闷,“你知道他?”
“知道点。”
“怎么知道的?”
“先不说我之前的身份,身在高位,别国的皇宫轶事多少可以知道一点,就是现在,那竞春楼人潮涌动,王公贵族们也来往于其中,确实也是知晓这些事情的好地方。”
“哦,原来是这样。”
鱼晚还想继续追问他了解的“点”究竟能到什么地步,可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承晔公子,请到这边来坐,”身边出现丫鬟的声音,鱼晚抬头,正是要将温承晔介绍到下位去坐。“他和我在一起,”她心里憋着口气,紧握着他的手指指左上边,“加个位置。”
身边男人的手一抽,显然是要退缩,但却被她紧紧扣住,一刻也动弹不得——向来没有伶人上座的道理,丫鬟只能朝韩廉所处的上边看去,希望来个明确指示,“听鱼晚的,加个位置,”主位的韩廉唇角一勾,以手执杯,狠狠喝了一口,“主随客意,鱼晚还有什么要求,可一并提了。”
“没了。”鱼晚摇了摇与身旁男人交握的手,“就只这一个,我要和承晔在一起。”
“早就知道鱼晚对温承晔情意浓厚,那时我还在青北边陲,便听到了鱼晚自残生事,烧火夺铺的故事,当时还以为是流言夸张,没想到竟是真的。”韩廉缓缓嗤道,“在一起就在一起,我韩廉也不是多小气的人,此刻不在乎这个,今后也不在乎这个。”
谈及今后,鱼晚正想说出今天聚宴的来由。却没想到韩廉大手一摆,立刻招来人示意斟酒。一番觥筹交错,所有的话只好都压进嗓子眼里,没能再说下去。
鱼晚想这样也好,好歹人家也招待一次,反正把事情最后给说妥就好了,没必要开始便和韩廉闹得如此僵。
亲事不成,他们也没必要做敌人。
第一口酒下去,鱼晚只觉得齿间留香,从未品过的香味,于舌尖盘旋缠绵。她侧头去看承晔,却发现他轻轻执杯,意识竟像是飘远了,“这酒怎么样?”耳边响起突兀的轻笑声,韩廉紧紧盯着温承晔,“应该很符合温公子的口味罢。”
温承晔抿唇一笑,“谢王爷款待,如此正宗的百花春,承晔以为一辈子不能尝到了。”
“什么?这是百花春?”鱼晚讶异,“这便是百花春?”
“对,百花春,用一百种花朵采酿而成,正是这位温公子的发明。”韩廉轻轻一笑,“传说这温公子当时在杞国虽贵为皇孙,却不善不勤国事,只知道风花雪月研究这些东西,想来温公子也应该感慨得很了——在身着如此华丽的锦微衣的同时,还能喝道自家的酒酿……不知现下,温公子心情如何?”
温承晔眼睑微垂,只是将酒盏凑到鼻尖,如此陶醉的吸气,仿若没听到周围人的话。
“温公子难道不纳闷我这百花春是哪里得到的吗?”韩廉笑容加深,更有一种狠厉的意味,“前段日子,你在杞国……不,现今杞地的长孙府被撅了,那些老头们在你后府花园中建个别院,原想挖个井蓄些泉水,没想到几锄头砍下去竟触到酒香。温公子,说别事我真不服你,可在这‘玩’上,却是绝对佩服你的。先是酿了这么好闻的酒,可谓是天下第一。再便是这藏酒的地方,居然能在地下那么深的位置藏那么多,当日抄家的时候还安然无恙,不曾被人发现。这简直就是奇迹了。”
温承晔垂着眼睑,密长的眼睫遮成细密的阴影,映得他的脸色更白。
“只是我还是可惜,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酿的酒,最后就到了那批贱蹄子手里。这还是我的衙役拼命抢才得了这么几壶。按他的说法,当时那么多人一拥而上,得的少毁的多。酒都在罐子里就被敲碎了,淌了一地,听说现在杞阳还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你说,”他举着酒盏,小心的又饮了一口,抬头笑容恶毒而狠酷,“我这也是让你体验了一把故里余味,你是不是该寻个法子,好好谢我?”
温承晔抬头,眸子清润闪亮,“王爷说如何谢,承晔便如何谢就是了。”
“那好,温公子果真爽快。”韩廉突然拍手,眼睛便眯了起来——凭借对他以前的认识,鱼晚立时感到不妙,果真,只见他悠悠地开口,那轻佻的眼神肆意在温承晔身上游移,自头到脚,仿佛在欣赏一个玩具,“之前只听说温公子歌喉舞姿曼妙,却一直不曾见识,今日看在本王把这百花春都献出来的份儿上,展示一段可好?”
鱼晚心中一紧。
那韩廉又不死不活地添了一句,“正好,我今日以为是家宴,这才没招伶人。可温公子作为当今伶人之魁首,艳绝天下,既然初来韩府,自当给个面子对不对?”
明知温承晔与她关系还如此威胁,这根本就是当场对承晔进行侮辱。再加之韩廉之前的话,看似是在说承晔往事,实则句句揭他痛处。
这简直就是咄咄逼人。
鱼晚拳头攥得很紧,她下意识地抓住身旁人的手,攥得如此用力,甚至感觉他清瘦指节的骨头硌疼了她。却见身旁男人慢慢起身,笑容似是敛进周围光度,“不负韩王美意,承晔做就是了。”
“承晔……”
“鱼晚小姐,不就是一曲歌舞么?难得韩王兴致高,我自该助兴才是……”他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拂开她的握牵,径直走向中间空台,“韩王见多识广,都知道百花春与锦微,可见对杞地文化了解很深,今日承晔暂现拙一次,献一曲《承恩赋》可好?”
韩廉大手一摆,唇间现出若有似无几分微笑。很快便有乐者将乐器搬上来,迅速安置摆放。而温承晔始终温若淡笑,袖手看向远处。待一切收拾妥当,他长袖一展,吟吟开唱那曲中唱词。
其实这《承恩赋》鱼晚听了多遍,实在是一曲香艳的词,说的是云雨之后的男女双方怎样刻骨的相思留恋,不管怎么说,此时此景,唱这样的文字,总给人一种“上不了台面”的感觉。温承晔的嗓腔十分漂亮,在这幽然竹林中,更有一种从容的空灵与孤漠。
即使他着得是帝都长宁没几个人能穿得起的锦微绒——宽袖一撒,尽展华丽服装气派;即使他唱得是极缠绵悱恻的曲段——辞藻之间,蕴含男女最欢好倾情;即使他唇角勾勒得是最漂亮弧度——一抿一扬之间,均现独有风情绝姿。可是鱼晚却从他那幽深的眼睛里发现了寂寞,那般嗜骨的寂寞,仿佛不被天下人理解,连那最高亮处的语腔,都带着一种孤零的悲戚。
鱼晚觉得心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想法,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他的旁边——鱼晚曾经费劲心思地和他学了好几个月,现在似乎到了演出的时候。她努力学着他的身法,笨拙地描绘着他特有的清亮腔调,可无奈却像是在嗓口堵着个东西,伴着难捱的哽咽,声音都难以发出来。而一旁温承晔则在刹那间一怔,碰触到她略含水润的眸光,眉眼一弯,立刻微笑起来。
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默契。不用多言多行,便可知道她内心里的私密。
温承晔开始将就她的唱调,附和着她女儿家的身段,一颦一笑间,一举一动时,她如水的眸子在他幽深的眼波里荡漾,她微显哽咽的嗓音在他质感的高亢中融合,这仿佛是一场天衣无缝的表演,完美的,连那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响都成为独特的乐器配音。一曲唱罢,直到耳边出现另一个人的声音,抬头看去,韩廉的眸子狠戾而残忍,可偏偏那暗色的唇线却勾扬起来,“真是见了世面,”他冷冷一笑,“我是不是该说,好般配的表演?”
“是啊,这可不是般配的表演吗?”感觉温承晔在一旁扯自己袖子,鱼晚眯眼一笑,慢吞吞道,“看一个人的表演多无趣,要真的有能耐就冲我来。申鱼晚都为你唱曲伴舞了,敢问韩王,您这曲子欣赏的,可算畅快?”
“你……”韩廉咬牙,“你可是申家大小姐,怎么能这么胡闹?”
“是啊,我没说我不是申家大小姐,”鱼晚微一侧身,眼睛里绽出几分逼人的锋芒,“我正是申家大小姐申鱼晚,喜欢伶人唱词上不了台面的申鱼晚,喜欢伶人温承晔巴不得时时刻刻和他在一处的申鱼晚,看到有人欺负他便恨不得为之拼命的申鱼晚,可是韩王,”鱼晚笑了笑,“这样的申鱼晚,让您瞧不起了对不对?瞧不起正好,别娶我呀。”
眼前阴狠的男人并没有说出半个字,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仿若是要剖出她的心肺,目光毒辣而执著。
鱼晚冷哼一声,紧抓着身旁温承晔的手,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