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狂肆地在街道上飞驰。
有路人被惊吓到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盘旋,有溅起来的杂物不停地在马车窗外飞转,而车内的空气却像是凝滞了一般,静得让人感觉憋闷。
鱼晚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色青暗,用力咬着的唇微微泛白,映得那双黑亮的眼睛更加明耀;而身旁的男人则眉梢微扬,笑意闲适悠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车窗上。鱼晚正烦,刚想探出头去吆喝,只觉得眼前一暗,于是那飞来的东西,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的脸上。
“谁?!”
也知道是砸到了这天底下最不该招惹的人,伴着马车的摇晃,温承晔立刻听到了车外求饶的声音,“申小姐饶命!车子行得太快,小老儿实在是来不及躲闪,这才……”
眼前一掠,温承晔这才看到这个菜农竟是无比狼狈,身旁那用来摆菜的木头摊子横七竖八地歪着,显然是被他们的马车撞翻了。鱼晚气咻咻地拿下刮到自己身上的菜叶子,一拍轿子就要下去,“你……”
“鱼晚,不要了。”温承晔略一叹气,将帘子掀开更大些,“你瞧你,把人家折腾得不轻。”说完便一挥手,朝下递过一个银锭,“老人家,是我们唐突了,这些银子给您,算是鱼晚小姐对您的补偿。”
那人似是看到不敢置信的事,眼睛瞪得仿佛要凸出来。
温承晔挥手,吩咐下人继续前行。
“好了好了,别气了,”眼见着鱼晚仍是气闷,他伸手去抚她的手,“这一路折腾成这样,还不够?”
“承晔,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抬眸迎过去,重重叹气,“你猜不猜的出来,我与这韩廉是怎样的关系?”
“你父亲为你属意的如意眷侣,”他笑容微深,“他看重了韩廉,想引以为婿。”
鱼晚惊讶,“你知道?”
“猜到了一点。不过,”他眉眼微垂,声音却扬了起来,“你不喜欢?”
“不喜欢。”谈及这个,鱼晚面色陡然一沉,呆了呆,又用力攥紧他的袖子,“承晔,你别听我爹胡安排,是我找夫婿,并不是我爹说了算。我如果不愿意,这事是万万成不了的。”
温承晔轻轻一笑,又延伸到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喜欢?”
“韩王爵位世袭,自韩众开始,下延韩廉,如果你与他成婚,你的子嗣便也会是这池国尊敬的王爷。如果这就此不提,韩家还是这朝中第三位的大户,再加之旧朝的影响,甚至有覆手为云的本事,若这个也不提,韩王姿色虽不说清俊,却也极有男子气概,以前在清寂街的时候,便有很多女子做梦都想成为他的梦中客,”说到这里,温承晔微微眨了眨眼,眸中甚至掠过一丝迷茫,“这样的韩王,你为什么会不喜欢?”
如此反问,仿若她不喜欢那个韩廉,便是愚蠢,便是不正常,便是人神共愤。
这样的见解,与她爹申久冲的想法相同,与她周围的那些人相同,仿佛承赖于韩廉对她的钟情,她申鱼晚便应立刻投入他的怀中,要是再能急切些,最好立时就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这样看来,第一富贾与当朝权臣的结合,才能两两共赢,稳固坚定。
“难道我就该喜欢他?”鱼晚反问过去,“承晔,你问这个问题,奇怪得要命呢。”
“坦言之,我对他也不是万分讨厌,他性子虽然阴狠,但对我还是不错的,以前我闯了祸,有时父亲只是用钱打理,而他则在官场处处护我。如果是没有你,也许我便顺从父意,就和他这样待在一起算了,就像你说得那样——成亲,生子,继承那显赫的王位,也算是给申家赚得荣光。可是没有如果,”鱼晚忽而一笑,样子甜美,“我碰到了你,从那一天起,我便没了所有与他在一起的想法。温承晔,我喜欢你。”
她一向善用行动来表示对他的袒护,之前就算说是喜欢,也是笑意盈盈,与其说是告白,不如更像是玩笑话。可是这次不同,她眉目上扬,瞳子明媚得似要生光,就那般执拗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温承晔,我得和你在一起。”
温承晔稍稍一愣,像是惊讶,又再次笑,“我是下贱伶人,你是高贵小姐。你要知道,我们之间,是特别不配的。”
“在我眼里,就没什么不可能。”鱼晚骄傲地扬起头,“拼再大的力气,我也要和你在一起。除非,你不要我。”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温承晔,你记住,你可亲过我了哦。在大池,如果有了肌肤之亲,就算怎么着也得在一起。你还要记住,你是导致我不能与韩廉在一起的祸首。如果今后我还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便是我今生成为嫁不出去老姑娘的罪魁。”她笑容更深,话语隐隐有了丝俏皮味道,“如此罪孽深重,所以我这辈子赖定你,你敢负我,我便终生缠你,与你为敌,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稳。”
温承晔眼芒微烁,有极快光束自里面划过,却只是一瞬,连他自己都辨不分明。
毫无疑问,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申久冲是知道自己女儿要去韩府的,不仅知道,而且还大力支持,因为他感觉高兴,感觉有了盼头——过去的几个月里,每次提及去韩府的事,女儿都是百般推脱,编出一万个理由来搪塞自己,几乎身上所有地方都疼了个遍,目的就是不想随他去。而今突然自觉了,这岂不让他有种事情终于走向正轨的欢欣?
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昏厥过去,硬撑着才到了女儿的园子里,“你……”瞄了一眼旁边表情温淡的温承晔,申久冲怒焰更盛,“你说,你这不胡闹吗?”
“胡闹?”鱼晚笑意盈盈,“我没有啊。”
“你……”
“你安插海贵在我府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想让这韩廉早早了解我的脾性,便于之后好好相处,”鱼晚侧头轻笑,“别人传言毕竟隔了一层,肯定不那么实际。如今我亲自把自己送上门儿去,不便于让他更好了解我是个什么货色?真是奇怪,”她顿了顿,“我记得当初我去告诉爹要去韩府时,爹爹明明还是很高兴的。”
“你……可你没说要带着他!”
“可我也没说不带着承晔啊,”鱼晚站起来,紧紧靠向父亲,“爹,我就是想让那韩王知道,我就是市井中所传说那般骄傲狂肆的人,我就是喜欢上了伶人,而且无法自拔,非他不嫁。而且,那人看似与咱们交好,看似心地纯厚,其实也不简单呐,”到了这个时候,鱼晚还想就韩廉的人品问题来为自己大做文章,“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事?明明知道承晔是我带过去的,自当也是他请的客人,可他还羞辱承晔让他吟曲伴舞……到底是他瞧不起承晔,还是瞧不起我申鱼晚?”
“他原本就是戏子,”申久冲轻讥,“戏子原本便上不得台面,自身低贱,跳舞也不是多为难的事。你还指望人家作揖恭求?这世上,”他冷哼一声,不屑道,“也就你把他当个神仙供着。”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犀利毒辣,鱼晚飞快地看一眼承晔,生怕他再听了去心里不舒服,又生起离开她的想法。最近这温承晔也不知道怎么了,经常私自出去,或者是去竞春楼在那儿待上大半天,或者是去其他地方,总之不好好待在宅子里。鱼晚想,毕竟他也经历了被人囚禁的时光,她知道被监视滋味,此刻,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不愿意派人去束缚他的自由。但每天一颗心从他出去开始便吊着,战战兢兢的,自他回来之时才能稳稳安下来。
这样忽悬忽落的心情,实在太难受了。
幸好,温承晔始终眼看远处,神色从容飘然,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无关于他。
鱼晚舒了口气,重新看向父亲,“这是我的事情,你别把矛头指向别人那边,就算是没有承晔,我也不会和韩廉成亲。我讨厌那样自我自大的人,只觉得自己万般好,却看其他人都是狗屎都不是东西,”说到这里,鱼晚笑了笑,“何况,我这般与他一闹,他定也会觉得我骄傲跋扈,必是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又何谈之前的娶我?”
“恰恰相反,”申久冲叹气,自袖子掏出一张纸封,“这是早上送来的,你自个儿看看。”
鱼晚看了半天,脸色黯淡——这是一张求亲贴。
上面用火热的文字谈及对她的眷念,又用几乎铿锵的语气说出了要娶她的想法。看似是在“求”,可那强硬的语气就是威胁逼迫。“这算是什么?”仿佛有火从脑子里腾地一下烧起来,鱼晚奋力一甩,那纸飘飘荡荡地拂到了温承晔那里。眼见着他已经将目光扫过来,鱼晚心中一急,又赶紧将纸张拾起,胡乱地在手中一团,“承晔,”她烦躁地摆摆手,“你先回避一下。”
承晔应了一声,又朝申久冲微微躬身,这才转身向内室走。
还没等温承晔彻底走离她的视线,鱼晚便喊了起来:“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我以为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说完又展开那张纸,甩得哗啦哗啦作响,“什么叫情深不寿,非我不娶?什么叫无我宁死,白首到头?”
“他想要娶你,”看见女儿这样,申久冲反而很平静,“说得很清楚,甚至还要去算日子,你……”
“胡闹!”一把将纸张扔至地上,鱼晚又像是看到韩廉的脸那般,奋力地踩了两脚,“爹,你明白我的是不是?他这不是胡闹吗?”
“是你在胡闹才对。”
“我……可是,您更明白,他是看上了我们家的什么?”
论及外貌,比她漂亮得多的是,他韩王府里有那么多女子艳丽无双,她申鱼晚再怎么与那些柔媚的女人比,都像是一只雏鸟;论及才能,她除了耍鞭子骑马这几项野蛮男人的技艺,其他是一项也不会;唯一比别人能耐的,便是这找事闯祸的本事,可是他韩廉有受虐倾向吗?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非得找她这么个祸头子?
鱼晚越想越觉得,他这是别有居心。
“就算是看上了别的又是怎么样?”申久冲竟不否认,“看上你的才貌也好,看上咱申家的财也好,总之他是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对于爹而言,让你找个好靠山,踏踏实实地过舒坦日子是最终目的,其他的事情都是虚话,没什么用途。”
鱼晚没想到自家爹会这样想,一时着急起来,“可……可当时你和我……”
“我和你娘对不对?”申久冲眉毛皱起来,“我和你娘是成了,可有了好结果吗?你娘不还是死了?先是一辈子不能在娘家抬头,后来生了你哥之后连回去都没法回去。你难道也想那样?你难道为了那个贱人,也想和我们划清关系,一辈子不相往来?”
“我……”
“我告诉你鱼晚,如果你喜欢一般的人我也会顺着你,但你喜欢的是个倡优,是个只知道搔首弄姿唱曲的人知不知道?你如果从了他,你让我怎么做人?咱们申家也算是个体面大户,你难道想让咱们家成为上下的笑柄?”
“那您的意思,我如果喜欢的不是倡优,您便会顺着我了?就会不逼着我和那韩廉在一起?”
“对,”申久冲知道女儿的性子——都是他惯的脾气,如果是一味与她做对,只能逼得她越来越远,于是只能退一步,“平常你又不是没胡闹过,如果不是像这次这样离谱,爹什么时候没顺着你过?”
“那好,爹,我听您的话,”鱼晚眼珠转了转,突然现出几分乖巧,“你只要别让我嫁给韩廉,我保证再也不喜欢伶人。”
这一场战争,看似是以鱼晚的屈服而结束。可是申衣丛却感觉,依照自己妹妹的脾性,并不会那么容易说服。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与她共处十五年,别的或许不知道,他却对这个家伙如驴一般的倔脾气深有体会。在父亲那待了一天,申衣丛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头,“爹,你觉不觉得鱼晚昨儿个……脾气太好了?”
“好?”申久冲一掀眉毛,“她都闯出那样的祸来了,还好意思脾气不好?”
“可……可……可她以前也闯了很多祸,哪一次不是顶着黑锅一路走到死?”申衣丛皱眉,“您什么时候见过她半路知错,中间回过头?”
这倒是实话。
可想想那天,海贵绘声绘色地说了韩王府的情形,申久冲强制自己将脑子里最后一丝疑虑打消下去,“这次和之前能一样吗?”即使过了几天,想到那天情景,他还是气得全身发抖,“你也不想想鱼晚那天闹成什么样子了,平常在街上造孽也就罢了,老百姓好抚平,交点钱堵上嘴就没什么事。可那是韩王府,就连这当朝公主驸马什么的都要忌惮几分的韩王府!她可好,为了个倡优就那么胡闹……”
申久冲仍清晰记得海贵描述此事时他的状态,仿佛全身血液都聚于一处,当时屋里明明烧着极暖的地龙,可他还是觉得全身发冷——
无视贵族王权,羞辱当朝朝廷大员,带着下贱倡优凌驾王族……
这不管哪一条要是论证起来,都会是死罪。
海贵还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韩廉的表情,什么脸色如暗灰,什么紧抿嘴唇,什么眼睛像是要吃人一般,散出慑人的光,总之一句话,就是万般愤怒——大事不好。他申久冲活了这么久,却从没有像那日那般被惊吓过。他是经商出身,见多了人,知晓太多的人情世故。这男女吗,看你好的时候吐口唾沫都是香的,要是不好,估计就轻飘飘一个眼神都能理解成肮脏。他越想越觉得此事是个劫数,要是搞不好,鱼晚就会栽到这事上,不仅鱼晚栽,估计全家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当即便下了决定,将家里刚收到的宝贝东西拿出来,揣着便和衣丛去了韩府,还和衣丛千方百计的想了一路为鱼晚脱罪的词,什么小了不懂事,什么被娇惯得离谱,甚至连鬼迷心窍都用上了,想要真不行,就说是遭了巫蛊算计,被小鬼附了体才如此反常。可没想到,这琢磨了一路的理由竟都没有派上用场。
韩廉不在。
空荡荡的韩府里,只有侍卫将他们迎入大门,说了几句不恭不敬的话,倒是将礼物收下了。
“爹,”想到昨天的事,衣丛心中又腾起几分不安,“您说这韩王爷,昨日是真的不在?还是就是在生鱼晚的气,明明在,故意不想见我们?”
申久冲苦笑,“这个还用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