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村里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喜气洋洋,就像过年一样,甚至还有人买了几挂鞭炮,放得震天响。村中心祠堂支起一口大锅,投进整条黄鱼王,炉火通红,熬啊熬。全村人都来了,一人一碗。汤喝完了,出钱最多的大户代表高声宣布:再发现更大的黄鱼王,不客气,照样拿下!
另一件事还是和汤有关。那几年,瑞安市一带攀比成风。凡有钱有派头的人物请客,必上两道汤:
一道汤是海鲜大盆中漂浮一只百元美钞折成的小船,是为“一帆风顺”;
另一道汤是海鲜大盆中再浮一小盆,上面整整齐齐围圈摆放着10只进口手表。在座食客见者有份,是为“表表心意”。
温州金钱大爆发最为人所诟病的一幕,莫过于1985年至1988年间几乎席卷各县市的“造坟热潮”。
据官方统计,那几年,温州每年新增坟墓1.5万座,大大超出正常死亡火化需增墓穴的数量。每年造坟耗资1亿多元,占用山地100万平方米,砍伐树木6万株以上。
历史上,温州的坟墓款式大体分为两种:一为贫苦人家修的简易平坟;二为有钱人造的大坟,亦称“椅子坟”。其形状酷似太师椅,象征死后仍稳坐“风水宝地”。
20世纪80年代后期,温州“造坟热潮”中出现的基本为“椅子坟”。其差别在于,造坟者不再是地主老财,而是因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温州农民。墓地占地一般为50—200平方米,不少人还嫌单一的椅子造型太寒碜,便建起凉亭、宝塔、石狮等“配套工程”,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最夸张的是平阳县某老板,花巨资选址县城南面山水俱佳的广慧禅寺旁,造墓占地竟达2600平方米;并拟效仿南京中山陵,将墓前近百米的山坡买下,设石阶,以供休憩。
这一时期,温州豪华坟墓数量之所以暴增,原因在于除重金重修祖坟之外,他们还大量为活人修造“阳坟”,甚至替自己尚未出生的子女也预备了。造坟花费少的需四五千元,多者要数万元。而1985年,中国农民人均年收入仅为397.5元。
来到温州采访的美国《华尔街日报》驻北京记者希金罗被眼前累累墓穴所震惊,他在1987年5月22日刊发的报道中写道:“温州的青山由于堆起了一座座坟茔正在变成白色。这一现象受到北京的严厉批评。”
《中国青年报》资深记者麦天枢曾用尖利的笔触,对温州“造坟热潮”做了这样精确的描述:
船行瓯江,迎面扑来的成百上千的坟墓,是人们对温州的第一印象。
满山遍野白花花的,便是闻名天下的温州椅子坟。这些堂而皇之、居高临下、傲视天地的椅子坟包藏着的,不只是温州人祖先们的尸骨。这是来自传统的精神的流向,这也是来自市场的新财富的流向。沿着这条一眼可见的线索,可以发现不同文化精神交锋、交融的重要秘密。
这里,也是不亚于市场的一个激烈竞争的战场。你的大,我的比你还要大;你的漂亮,我的比你更漂亮;你修了祖先的又修自己的,我修了祖先的修了自己的,还要再修儿子的。
当然,这项竞赛也是以主人们的富有程度为背景的。因此,寻找温州椅子坟有了这样一个当地人共知的规律:哪个村镇最富有,那里的坟墓就最辉煌气派。
腰包里突然鼓胀的金钱是从何而来的?极有可能是缘于祖上阴德庇佑,这得修坟,而且要修大坟;已经穷苦几代了,遭人冷眼,受够了。如今有花不完的钱,那就让家族坟墓雄起,活得比你好,死了也要比你强。
温州老板们的造墓就是这么炙热,这么直截了当。坟墓、显赫大墓,让他们找到了彰显自尊、宣泄快乐的最新通道。
1988年9月,承受不小压力的温州地方政府开始狙击“大墓”之风,“富不富,看坟墓”热潮方才逐渐降温。
温州超前发育的市场流通体系与极具活力的小商品制造业,为国人所熟知。全民参与的区域性商业氛围,培育了温州人对货币驾熟就轻的把玩能力。他们清楚,货币是一切商业活动的血脉,如果能直接运作货币的组合与分配,就等于养了一只最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1984年9月29日,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家私人银行——苍南县钱库镇方兴钱庄,在一阵响亮的爆竹声中成立。钱庄的老板方培林是钱库镇医院停薪留职的收发员,他的钱庄从未领到过标志合法身份的“金融许可证”,但其为当地个体、私营企业资金周转所提供的高效便捷服务,得到了普遍认同。开业一年,存贷2400多人次,存贷总额约500万元,方培林的纯利润为2万元。时任中国银行行长的陈慕华现场参观后称赞其在资金使用效率上“达到了国际水平”。
1986年11月1日,又一位名叫杨嘉木的温州人集资31.8万元,创办了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信用社”——鹿城城市信用社。仅过了6天,温州家具厂老板苏方中紧随其后,开办了全国第一家由私人独资控股的东风城市信用社。
民营经济发展的强烈需求,加之国有银行体制的相对僵化,使得温州迅速进入了民间金融活动的高发期。资金调剂服务社、经济服务部、融资办事处,以及明目张胆的高利贷,五花八门,各显神通。国家对金融领域的严厉管制与民间需求的剧烈膨胀,形成了巨大的断裂层。在这一断裂层的夹缝之间,愚昧、贪婪得以发酵,使正常的民间金融探索严重异变,最终酿成1985年秋至1987年冬,温州改革史上规模最大、后果最为惨烈的“抬会风潮”。
温州民间一直有做“会”的传统。
做“会”,是资金匮乏的民众互助互惠、共渡难关的有效手段。其基本运作模式为:甲急需用钱,邀乙、丙、丁三人做“会”。如每人出100元,这个会总数便有400元。第一次先给甲使用。以后每月各人再拿出100元,依次给乙、丙、丁。先用钱的付给后者利息,结算利率大大高于银行的利率。
“抬会”(或称“排会”)则不同于一般的金融聚会。它只发生在一位会主和一位会员之间,即两个人“抬”起“会”来。但同一位会主可以同时与多位会员形成一对一的“抬会”关系。初始会费的金额大小可以双方约定。假定一个会员加入“抬会”,先交给会主的初始会费为1.16万元。从第2个月开始,会主每月必须付给会员9000元,连续付12个月,计10.8万元。从第13个月起,会员再付给会主3000元,连续付88个月,计26.4万元。
走完这场“金融游戏”的全过程共需100个月。从表面上看,“抬会”仍是一种借贷关系,但其利息支付远远高于常规,显得更疯狂、更刺激。事实上,没有任何正常的投资循环能够应对如此短时间内大笔款项的支付,唯一的办法就是“滚雪球”式发展新会员。会员抬会主,新会员抬老会员。甚至这个会抬那个会,会会叠加。据测算,一个初始会费1.16万元的会要维持下去,到第6个月,必须发展22个会员;第12个月691个会员;第18个月,会员总数将达20883个……
支撑这一几何级数新会员的增长,离不开两个前提条件:一是社会上有取之不尽的闲散资金,有源源不断的人加入“抬会”;二是每个会主、会员都能严格遵守信用,准时付款,不出半点差错。虽然温州百姓手中有大量的民间资金,以上两个前提条件并不能形成坚实的基础,大厦随时可能倾覆。许多人清楚地知道“抬会”迟早要倒,但暴利催生的赌徒心态,使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希望石头最后砸在别人头上。
一场动机不良、手段拙劣的“金钱大梦”就此开始了。
一麻袋一麻袋的钞票搬进会主家,很快码成一座小山。不可能一张张清点,就用尺子量、用秤称。乐清县共有会主1346个,最大的会主名叫李吾华,他的“抬会”会员总计多达12122人。此人后来被抓获时,在他藏匿钱财的一家普通农舍,竟发现在猪圈旁、楼梯下塞了满满96箱“大团结”。面对这些散发出呛人霉味的纸币,县银行的60名职员戴上大口罩,整整数了3天,合计1970万元!